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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九十章

2024-08-22 22:14:04 作者: 沉筱之
  蘇晉到宗人府遞了官印,東宮的管事牌子尤公公已在外頭等著她了。

  將蘇晉引往東宮的路上,尤公公道:「太子殿下與十三殿下去明華宮看望陛下了,十七殿下不知犯了甚麼事,冬獵一回來,十三殿下便將他攆去了沈府,說讓他跟著小沈大人學著長腦子。」

  蘇晉問:「沈大人已到東宮了麼?」

  尤公公道:「正午一過便到了,眼下正在垂華正殿教小殿下念書呢。」

  年關已過,化雪天雖冷寒,卻抵擋不住這蓬勃的春意,垂華門外的榆樹抽了新枝,樹梢一片簇新的嫩葉綠意盎然。

  越過樹梢望去,沈奚正坐在殿內吃茶,朱麟蹣跚著步子湊到他膝頭,舉起手裡的薄冊子。

  沈奚掃了一眼書名:「千字文有甚麼好念的。」他將茶盞放下,傾身看向朱麟,「舅舅給你念一折白蛇傳吧?」

  朱麟將書冊收回來,仰起臉似懂非懂地望著他。

  沈奚循循善誘:「就是一條白蛇幻化成人,為報恩嫁給一名窮書生的戲摺子,想聽嗎?」

  朱麟閃忽著眼,點了點頭。

  沈奚剛要開口,沈婧在一旁笑道:「你可仔細教壞了麟兒,叫你姐夫知道了,該要斥你將花架子耍到麟兒身上了。」

  沈奚往椅背上一靠,懶洋洋道:「那我該教他甚麼?詩書禮記,經史子集,翰林院詹事府那幫夫子日後自會逼著他念,但人生在世,天道無常,人之所以畏這無常,是因逃不開吃喝拉撒的束縛,七情六慾的羈絆。」

  他沖朱麟眨眨眼,「舅舅看似講白蛇,實是說紅塵,等你參破三分塵緣,日後便可在這混沌世界鶴立雞群,活得滿目清明,這才是生而為人的俗世正道。」

  沈婧聽他滿口歪門邪說,笑著將朱麟拉開,外頭尤公公便引著蘇晉過來了。

  蘇晉青色氅衣里一身四品補子,與沈奚那身挺像,朱麟歪著小腦瓜盯了她一會兒,大約是覺得她親切好看,脫開沈婧的手,將手裡的千字文認真翻開一頁,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遞到她跟前。

  蘇晉不解其意,沈婧矮下身,柔聲道:「蘇御史與舅舅有話要說,待會兒母妃念給你聽好不好?」

  朱麟想了想,乖巧地點了點頭,沈婧這才牽了他的手,對蘇晉莫名道了句:「十三今日要在明華宮陪父皇用晚膳,御史若無事,不妨在東宮多留一些時候。」

  殿內點了提神醒腦的蘇合香,沈婧帶朱麟離開後,沈奚屏退左右,對蘇晉道:「錢之渙致仕了,你知道嗎?」

  蘇晉道:「過來的路上聽說了。」

  沈奚撩開衣擺,在一旁的棋盤前坐下,捻起一顆白子替換了小目上的黑子,「所以我在想,我們是不是將目標弄錯了,錢煜之死,重點不在羽林衛,而在他的父親,戶部尚書錢之渙身上。」

  蘇晉自出了封嵐山便聽左謙提過,冬獵時,朱憫達其實是遇過險的,但要傷朱憫達的並非羽林衛,而是一群潛藏在林中的暗衛。

  暗衛足有二三十人之眾,若非羽林衛拼死保護朱憫達周全,無法拖到金吾衛與虎賁衛趕來增援。

  可惜這幫暗衛乃一眾死士,一經捕獲,紛紛吞毒自盡,還是伍喻崢拼命遏住兩人的喉嚨,才留下活口。

  蘇晉手執黑棋,細細一想,下子道:「當初奶娘留下的那句話是『甚麼都是假的』,照大人的意思,羽林衛既然對太子殿下是忠心的,那麼這個『假』字便落在了別的地方。」

  宮前殿錢煜之死,其實有兩個後果——對於太子來說,是肅清了羽林衛;但對於七王朱沢微來說,則是重創了錢之渙,令他幾乎失去了戶部尚書這棵搖錢樹。

  既然前一個後果是真的,那麼第二個後果,也許就是假的了。

  沈奚沉吟道:「眼下姐夫即將繼位,他繼位後,一定不會留朱沢微性命,倘若朱沢微想活命,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派人去行刺太子,二是趕在太子登基前,回到藩地鳳陽府。

  「行刺太子他已試過了,冬獵時的暗衛想必就是他的手筆,但是他失敗了,那麼他現在只剩第二條退路——回鳳陽。」

  蘇晉道:「讓七殿下回鳳陽無異於放虎歸山,太子殿下必定會想辦法將他困在京師。」

  「對。」沈奚點頭道,「這個辦法,就是戶部尚書錢之渙。」

  錢之渙與朱沢微同氣連枝,沈奚手裡握有錢之渙貪墨的罪證就等同於拿住了朱沢微的把柄,只要等開朝以後,把這些把柄拿出來,以此問罪朱沢微,他就不得不留在京師。


  「朱沢微心思縝密,凡事一定事先預留好後路。或許之前宮前殿錢煜的死,正是他設局陷害,逼迫錢之渙心灰意冷,讓他起致仕之意?」

  蘇晉道:「沈大人的意思是,七殿下的計劃是,一旦冬獵行刺未遂,便以東宮問罪為由,令已然心灰意冷的錢之渙在開朝之前致仕回鄉。這樣開朝後,太子殿下即便繼位,手裡沒有錢之渙這個證人,便無法問罪七殿下,七殿下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到鳳陽?」

  沈奚抬手捏了捏眉心:「現在看來是這樣。」

  蘇晉盯著棋盤上紛亂的棋局道:「既是如此,太子殿下繼位在即,從初七到十五的祈福迎春與巡軍,他的安危由誰來護衛?」

  沈奚道:「伍喻崢在冬獵為保護姐夫時受了點傷,但目下姐夫只信得過他,之後的祈福至巡軍,便由他帶兵跟著了。但巡軍之際,北大營二十個衛所十萬將士,也不知哪一衛就會有異心,十三今日一早已向陛下請命,巡軍之際,讓金吾衛也跟著姐夫。」

  蘇晉自袖囊里取出一張圖紙道:「我命翟迪自五城兵馬司取了年關節期間應天府的各兵衛的守備時刻表,自祈福的昭覺寺,到迎春時八個城門,沈大人與我再過目一遍。」

  其實這樣的分兵時刻表,要由朱南羨來看才最為明朗,沈奚與蘇晉只能對著人手多寡來推算。

  二人一直說到夜深,宮婢來報:「稟沈大人,稟蘇大人,太子殿下回來了,傳二位大人去正殿。」

  沈奚是在東宮常來常往慣了的,聽了這話,想了想道:「本官還有事沒想明白,就不去了。」

  蘇晉原想見朱南羨一年再走,誰知到了正殿,卻從朱憫達口中得知朱南羨今日因拒了戚家的親事,被景元帝罰跪在明華宮,還不知何時能離開。

  蘇晉在心裡盤算了一下時辰,想到明日還要趕在寅時去柳朝明處取信,當下也不再多留,起身告辭。

  朱憫達看著她,忽然悠悠問了句:「你日後願隨十三去南昌府嗎?」

  蘇晉一時不知當怎麼答,這畢竟是她私心裡的百思難解的念想。

  所幸朱憫達並沒有急著要一個答覆,而是道:「本宮從前確實對你起過殺心,但這麼多年十三是怎麼對你的,本宮也看到了。你畢竟是女子,縱然天資過人,身在廟堂終是不妥。十三宅心仁厚,又願盡他所能庇護於你,今日在父皇跟前受的一通罰是為了誰更不必提,本宮望你能好好想想,莫要辜負了他。」

  蘇晉垂眸道:「承蒙太子殿下教誨,微臣自會想過。」

  朱憫達便不再多說:「行了,你回吧。」

  待蘇晉離開後,沈婧才從一旁的耳殿中走出來,問道:「殿下,她應了嗎?」

  朱憫達看她一眼,溫聲道:「你放心,該說的我已與她說了,且看她能不能想明白吧。」

  沈婧「嗯」了一聲,卻是往殿外走去。

  朱憫達一愣,溫言喚了聲:「阿婧,」他道,「明日還要去昭覺寺祈福,天色已晚,不去歇著麼?」

  沈婧道:「我想去看一眼青樾,我有些擔心他。」

  朱憫達點頭道:「你去看看也好,青樾這陣子一直有些不對勁,他自小是這樣,凡事想不明白了,便跟自己過不去。」

  夜是清涼的,沈奚呆在殿中一時煩悶,便挪到檐下石階上坐著。

  天幕一輪月彎彎,他仰頭望去,也不知看了多久,身旁忽然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是沈婧。

  她一身藕色衣裙,手持風燈,眉目盈盈的樣子仿佛誤入人間的仙娥。

  沈奚搖了搖頭:「不睡了,我想不明白錢之渙致仕的事,覺得似乎只是堪破了表象,心中像被人使了障眼法一般。」

  沈婧莞爾一笑,將搭在手臂在外袍為他披上:「你總是這樣,萬事不上心,可一旦有事往心裡去了,非要掰開揉碎看得通透徹底,得過且過不好麼?」

  她說著,順著沈奚的目光,亦望向天上尚半彎的月,笑道:「三妹不日就要臨盆,今日殿下答應我,等他登基以後,等春深天再暖和些,便准允我帶著麟兒一同去探望她。到時你與我一起去吧,我們姐弟三人已好些年沒團聚過了。」

  沈婧從來悲喜有度,但她說這話的時候是十分開心的樣子。

  他們姐弟三人自小便親近,沈筠嫁去北平府已好幾年,中途只回來過一次,當時沈奚還南下去了杭州,不在京師,沈婧盼團圓已盼了很久了。


  可惜沈奚記掛著錢之渙的事,總覺得哪裡有紕漏,當下也沒太在意,只回了句:「再說吧,日後有的是機會。」

  沈婧只好無聲了嘆了嘆,輕聲道:「那好,你也不要太憂心了。」

  言罷,又看他一眼,提了風燈,折身轉入夜中。

  那腳步聲輕而柔,不知怎麼,就落到了人心尖。

  沈奚別過臉,朝沈婧望去,單薄纖瘦的背影是溫柔的,可他竟品出一分落寞,他不自覺地抬了抬手,想要喚住她,卻終是將手擱下,又陷入方才的沉思當中。

  他覺得來日方長。

  蘇晉這夜歇在了都察院,寅時起身,自安然那裡取了柳朝明的信函,趕到正陽門外的短亭處,朱南羨已立馬在亭外等她了。

  是卯時時分,亭外野草露水淒清,蘇晉下得馬來,因朱南羨身後還有府兵,便跟他行了個禮。

  朱南羨看她一臉形色匆匆,問道:「你是有事。」又問,「可用過早膳了?」

  蘇晉道:「已用過了。」她垂眸又道:「是有事在身,都察院有一封急函,我需親自送去通政司。」

  朱南羨愣了愣道:「通政司每日辰時就要分發信函,你最晚也要辰時前趕到,那你是現在就要走嗎?」

  蘇晉抿著唇道:「是,我怕去晚了耽擱了大人的要事,眼下也只能抽出這一絲閒暇來送殿下。」她抬眸看向朱南羨,眸里有些不舍,「其實還有些話想與殿下說,可惜實在趕不及,阿雨算過,依殿下的腳程,三日就該到杭州府了,我今日送完信,再寫一封發往杭州的急函,殿下到時記得去杭州府通政司取。」

  她說話的時候,連氣息都不曾平穩,一縷髮絲自髻中脫落,被風吹過拂於額前,令她的雙睫不由顫了顫。

  這一顫竟顫到了朱南羨心底,她是真地趕著要來見他,不知怎麼,朱南羨便不由自主道:「那我陪你去通政司。」

  蘇晉愕然道:「這怎麼好?」

  他是藩王,出行是提前算過腳程的,平白耽擱半日便也罷了,又是才開春的化雪天,路險難行,若一個意外落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改如何?

  可朱南羨這麼說便這麼想了,他道:「無妨。」回身一踩馬鐙躍至馬上,勒住韁繩,沖蘇晉揚唇一笑:「還不走?省得耽誤了你的要緊事。」

  天盡頭日破雲出,晨光兜頭澆在他高立於馬上的身姿,那笑意里有春暉千丈。

  自城門短亭去往通政司至少要一個時辰,蘇晉終歸還是遲了半刻,這還是她生平第一回因私事耽誤了正事,還好朱南羨急馬幫她把通政司分信的衙差揪了回來,這才沒耽擱了都察院的急函。

  等回到正陽門的短亭處,已近午時了,城外一川菸草,早上還濃烈的日光到了眼下卻清淡宜人。

  蘇晉下了馬,對朱南羨道:「昨夜我細想過一番,總覺得錢之渙致仕有些不對勁,但我也說不出緣由。如今太子殿下繼位在即,等各藩王回藩,不知何處便有異動,殿下的勢力在南昌,在這個關頭,當即刻回南昌整飭府軍,倘若一旦兵起,也好進京勤王,至於阿雨叔父過世後,杞州蘇府的情形,殿下派個人幫阿雨去問問即可,不必親自去了。」

  朱南羨道:「好,事有輕重緩急,但我一定派一個信得過的人去杞州幫你打聽明白,好讓你放心。」

  他又想了想,似是有些傷懷,看向蘇晉道:「皇兄與我提過,待他繼位勢必要削藩。重壓之下必有反者,我此次回南昌需整軍待命,等閒不能擅離,你……記得常給我來信,我不擅文墨,但一定每封都仔細讀,每封都仔細回。」

  誰知蘇晉聽了這話,卻低低一笑:「平白叫殿下將白日時光都折在了案頭書墨當中,這怎麼好?」

  初春的風是冷寒的,但朱南羨頭一回在蘇晉眸中看到這樣帶著暖意的笑。

  她輕聲道:「阿雨已想過了,等太子殿下繼位,朝局穩定一些,藩王割據也好,天下大亂也好,阿雨去跟柳大人請個命,讓他把阿雨遣去南昌做巡按御史,這樣日後就能陪著殿下了。」

  朱南羨愣怔地望向蘇晉,半晌,才道:「你說真的?」

  蘇晉點了點頭。

  然後朱南羨的嘴角就動了一下,他像是很高興,卻又不敢情真意切地表現出來,似乎怕驚擾這一個美夢,喉結上下動了動,才將那即將浮於唇邊的笑咽了大半下去,目光灼灼如星:「那好,等天再暖和些,路再好走一些,等你要來南昌時,我便跟皇兄請個旨,離開南昌兩月來京師接你。我打快馬日夜不停趕路只要十日,帶你回去時,我就陪你慢慢走,我……」

  可他這話終究是說不完了。

  自蒼茫的風聲里,自城西的寺廟處,忽然傳來一聲古鐘悲鳴。

  悠悠鐘聲迴蕩,一共十二下。

  朱南羨記得這鐘聲,那是置於城西昭覺寺佛塔頂樓一口老鍾了,每有和尚撞鐘,都響徹整個應天城。

  一下是撞晨,兩下是撞暮,三下是春來,四下是雁歸去,七下是穀雨紛紛,八下是霜降授衣,九下是清明祭故人,十下唯願國祚綿長,而十二下,是國喪。

  國喪是天家嫡系去世三日後才當有的儀制。

  今早父皇還尚在宮中,那這沉重的,悲切的,帶著些許慌亂與警醒的鐘音又是為誰撞響呢?

  朱南羨一動不動地站在短亭外,高空有烈陽,牆根荒草長,凜冽的春風拂過他的衣袍,眸中閃爍二十餘年的星光忽然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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