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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一四六章

2024-08-22 22:14:18 作者: 沉筱之
  五軍都督府外,數名羽林衛一字排開,為首一個正是伍喻崢。

  伍喻崢策馬而立,看到沈奚與顧雲簡過來,也不廢話,抬手一揮,吩咐道:「動手。」

  數名羽林衛魚貫而出,將沈奚與顧雲簡前後包圍,其中一名統領模樣的走上前來,跟沈奚一拱手:「沈大人,得罪了。」隨即摘下背上的長矛。

  顧雲簡伸手在沈奚身前一攔,看向伍喻崢:「伍大人,這是何意?」他環目掃了一眼四周的羽林衛,「親軍衛殺人,連個理由都不要嗎?」

  「顧御史身在都察院,掌百官綱常,難道不知年初兵部所買的三千戰馬被沈大人以馬草調配不力,供給不足為由,暗中轉至九江府麼?」伍喻崢道,「而今正是戰時,沈大人此舉非但違反軍令,更可能耽擱戰事,依大隨軍法,五軍都督府有權以軍令,對他處以梟首之刑。」

  「大隨軍法也要講究證據,單憑伍大人紅口白牙一句沈大人有罪就要動刑未免太過兒戲。」顧雲簡道,「本官,身為都察院御史,自當撥亂反正明辨正枉,絕不允許冤假錯案就在眼前發生。伍大人要當著本官行刑,可以,且拿出證據,只要本官確認證據不假,絕不攔阻。」

  倘若朱沢微手上有切切實實的證據,殺沈青樾又何必拖到今日。

  御史是言官,個個能說會道。伍喻崢沒想到顧雲簡天生口吃,與人辯起理來,語速雖慢了些,竟也有條不紊。

  他不欲與顧雲簡分辯,也知自己辯不過他,當即吩咐身旁兩名羽林衛:「把顧大人帶去一旁。」

  「是。」

  雨水已細了許多,兩名羽林衛正要上前,忽聽沈奚輕輕笑了一聲。

  他將手裡的傘收了,看向伍喻崢,莫名問了句:「怎麼,朱沢微就派了伍大人一人來殺我嗎?」

  伍喻崢不言。

  沈奚又道:「其實今日一早,我與蘇時雨從延合宮出來,伍大人就可以殺了我,伍大人難道不好奇,為何當時你身旁的暗衛不讓你動手嗎?」

  伍喻崢沉思半刻,扯了扯韁繩,縱著馬走近幾步:「我知道沈大人足智多謀,語含玄機,怕聽你說得多了受你蠱惑,七殿下行事自有七殿下的道理,本官是武將,只當奉命——」

  「因為他防著你!」不等伍喻崢說完,沈奚便斬釘截鐵地打斷道。

  他仰目直直看向伍喻崢,雙眼一彎,又添了句:「昭覺寺事變後,你可謂與朱沢微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他生你生,他死你死,按理該用人不疑了,但朱沢微卻一邊用你一邊防著你,你可曾想過理由?」

  伍喻崢聽了這話,瞳孔漸漸收緊,不再說話了。

  其實早上暗衛不讓伍喻崢對沈奚動手的原因很簡單:他受沈蘇矇騙,以為他二人手裡握著有關淇妃與朱沢微苟且的證據。

  而現在朱沢微又要殺沈奚的原因更簡單:一,他確認那三千匹戰馬是沈奚搗的鬼;二,沈蘇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

  但這些因果若敞開來放在伍喻崢面前,便沒有絲毫威懾力。

  對這個羽林衛指揮使而言,手刃太子才是他背負不起的叛國重罪,也是他一面效忠朱沢微又一面擔驚受怕的陰影。

  他會因為這道陰影產生無數鳥盡弓藏的肖想。

  譬如延合宮裡那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是什麼?會不會和自己有關?

  又譬如朱沢微為何不肯將這個秘密告訴自己?他的態度為何含糊不清?甚至,朱沢微是否打算防著自己,等大業將成,再對自己下手?

  沈奚知道伍喻崢在擔憂什麼,他正是要利用伍喻崢這一心態故弄玄虛,讓他有所忌憚,不敢動手,從而為自己爭取時間。

  北大營練兵是戌時結束。

  只要能拖得久一些,再久一些,也許就有人趕來相救。

  「你……」過了片刻,伍喻崢遲疑地開口,似是想問什麼,卻又咬牙按捺下去。

  「伍大人可是要問,握在我與蘇時雨手裡,事關延合宮的證據,究竟是什麼?」沈奚漫不經心道。

  他頓了頓,卻是一笑:「可惜那證據現下不在我手裡,被我二人藏起來了。」

  「那個秘密是什麼?」伍喻崢問,「從前在延合宮裡,發生過什麼事?」

  「沈某的性命在伍大人一念之間,橫豎都要死了,你這麼問我就要乖乖回答麼?」沈奚彎著眼,須臾,又道,「不過伍大人倒是可以猜一猜,將年來發生過的事仔細尋思一遍,說不定就找著線索了。」


  伍喻崢聽沈奚這麼一說,思緒果然飄回了十餘年前,自己還只是一名統領,因家境窮困暗盜了一袋軍糧,本該被處死,卻受朱沢微相救,幫他瞞過去的舊事……

  然而少許片刻,伍喻崢又反應過來。

  自十餘年前起,他的性命已與朱沢微連在一起了,而今他殺了朱憫達,手染朱家嫡系的鮮血,已再無回頭路。

  朱沢微就算心狠手辣,要殺他好歹會等功業已成以後。

  可若讓朱南羨承繼大統,這浩浩江山便再沒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思及此,伍喻崢再次移目看向沈奚。

  提了一萬個小心防著他,沒成想竟還是被此人言辭蠱惑,耽擱了這許多時候。

  看來七殿下執意要殺沈青樾也無可厚非,此人實在太聰明,留他與蘇時雨在朱南羨身邊輔佐,這皇位想必難搶得很。

  遠處傳來梆子聲,亥時已至。

  還有一個時辰明日就到了。

  「愣著做什麼,動手!」伍喻崢冷聲吩咐道。

  「是。」

  幾名羽林衛同時應聲,當先走上兩人先將顧雲簡制住,另兩人將沈奚押倒在地,為他的眼罩上黑布,打算就地以軍令處以梟首。

  然而正在這時,街巷一頭傳來行馬之聲。

  伍喻崢驀地抬目往沈奚與顧雲簡的來路上看去,那裡很暗,原本是什麼也瞧不清的,可眼下雨停了,倒能隱隱看見一個馬車的輪廓。

  「去看看誰在那裡,若是無關緊要的人,殺了。」伍喻崢眉頭一皺,吩咐道。

  顧雲簡聽了這話,眉頭驟然一擰:「你們敢——」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猛地就掙脫開制住他的兩名羽林衛,朝趙妧的馬車奔去。

  另一旁的羽林衛伸了長矛來攔,顧雲簡卻不管不顧,任矛尖刺傷他的肩頭,仍是要去阻那名去查驗馬車的兵衛。

  伍喻崢被這一廂動靜分了神,反應過來才驚覺不對,馬蹄聲不是自一處響起的,而是兩處,分來自都督府外街的前後。

  看來竟是有人來了。

  他再看了一眼沈奚,心中只覺憤憤然,當即翻身下馬,自一旁的兵衛手裡接過長刀,想要手刃了這個早就該死了的,卻多活了這許多時辰的沈大公子。

  這才是他今夜的正事。

  夜色里傳來破空之音,就在伍喻崢接過刀柄的霎時,一道利箭打在鞘上將刀鋒打偏。下一刻,馬蹄聲以疾馳之速由遠及近,一柄紅纓槍逕自攔在沈奚跟前。

  沈筠勒馬而停,冷冷道:「本宮的家人,還輪不到伍大人來教訓。」

  「本官照軍令行事,」伍喻崢見了沈筠,卻連刀都沒收,他回頭望了一眼,發現方才於夜色中射出這一箭的果然是左謙,笑了笑道,「左將軍與四王妃都是行伍之人,軍籍在身,現如今是要阻擾軍令嗎?」

  左謙打馬上來道:「伍大人說軍令在身,敢問令狀在何處,又是何人所下?」

  「正是在都督府,此令狀為中軍都督府右都督徐將軍所下。」

  如今戚無咎去了東海,徐將軍坐主都督府。

  伍喻崢說著,伸手自懷裡一摸,竟真地取出一份令狀出來,上頭還附有太僕寺黃寺卿與劉署令狀告沈奚暗改運馬路線圖的供詞。

  其實這份供詞並不足以指認沈奚,奈何那份軍令卻是真的。

  沈筠與左謙軍籍在身,若是攔阻軍令狀,該受斬立決。

  難怪伍喻崢方才有恃無恐。

  左謙與沈筠對視一眼,正想著是否現下就與伍喻崢撕破臉,方才去查驗馬車的羽林衛回來了,有些駭然地回稟道:「伍大人,柳大人與蘇大人到了。」

  伍喻崢聽了這話,才知大事不好。

  蘇時雨倒也罷了,怎麼柳昀也來了?

  他緊抿唇線,對一旁的隨侍壓低聲音說了句:「去請徐將軍,七殿下與十二殿下。」然後才朝馬車處望去。

  只見停在街頭的馬車多了一輛,蘇晉與柳朝明自夜色迎面走來。

  蘇晉扶起跪在地上的沈奚,柳朝明的目光往肩頭受傷的顧雲簡身上一掃,淡漠道:「伍大人不打算給本官一個交代嗎?」

  伍喻崢自心裡沉了口氣:「方才下官行軍法,顧御史執意攔阻,這才不小心傷了他。」一頓又道,「是下官失察,等處決完要犯,自當跟柳大人與都察院賠罪。」


  「伍大人說的要犯是誰?」蘇晉問道,「沈大人?」

  「正是。」伍喻崢道。

  蘇晉似是聽到什麼好笑的事,又道:「真是怪了,本官執掌刑部,統理天下案件,便是都督府要行軍令處決犯人,事前事後也該在刑部備案,本官怎麼從未聽說過沈大人犯過什麼案子。」

  「蘇大人這是要刻意為沈署丞瞞天過海嗎?」

  這時,只聽身後的都督府大門轟然一開,從裡頭走來一個鶴髮童顏,氣度威儀的老翁,正是中軍都督府右都督徐莫。

  他環目一掃,負手道:「沈署丞既在太僕寺任職,便該受兵部與都督府轄制,而今朝廷丟了三千戰馬,滿朝文武皆知,不管這三千戰馬是否是被沈署丞做了手腳,他身為一署之首,便該責無旁貸,失馬就要受罰,失馬過十匹就該梟首,這是我都督府,是大隨軍法的條例,蘇大人雖掌刑部也無權過問。」

  徐莫說完這話,數名兵衛自都督府內湧出,將外頭一行人等團團圍住。

  「刑部無權過問,都察院呢?」柳朝明掃了一眼周遭的兵衛,淡淡道,「徐將軍要處決朝廷命官,憑據為何,證據在哪,可足夠量刑?三千戰馬事關朝廷千萬兩紋銀,事關邊關戰事,我都察院糾察百官綱常不分文臣武將,徐將軍今日可該給本官一個說法?」

  「柳大人這是何意?」徐莫道,「是,都察院要討說法,我都督府自然不會不給。但這一切也該等處決了沈署丞以後。他失責失察在先,處以極刑該當受罰,軍令狀以下,除非皇上太子在此,誰也不能攔阻!」

  「可我三法司不認沈大人的罪!」蘇晉道,「徐將軍大可以任你的兵衛行軍令,三千匹戰馬現在何處,馬草調配可當真有差錯,原運馬路線圖是否合理,種種因果全都不清不楚。沈大人若是軍籍出身,你都督府要管要處決倒也罷了,但沈大人是沈府之後,是我大隨朝廷命官,是前戶部侍郎。你都督府管得,我三法司也管得,今日徐將軍不給我刑部,不給三法司一個交代,那麼這軍法,本官正是要攔了!」

  子時已過了大半,徐莫看著蘇晉與柳朝明,心知都督府與三法司這麼僵持下去,正是合了他們的意,當即與伍喻崢對視一眼,勒令道:「拿人!」

  「誰敢!」左謙翻身下馬,擋在了蘇晉身前,然後高喝一聲,「金吾衛——」

  都督府建在北門之外,說是府邸,其實更像壁壘駐地,荒涼一條長街外,依著山再往北走就是北大營。

  方至此時,暗夜中也不知誰應了聲「是!」

  便聽得行軍的聲音由遠及近。

  伍喻崢聽了這聲音,失笑道:「左將軍這是什麼意思?自行調兵?」他語氣一肅,「這可是違反了軍令!」

  左謙道:「伍大人這樣的事還干少了嗎?」他淡淡道,「你我半斤八兩,這麼冠冕堂皇的話就免了吧。」

  片刻間,只見數千名金吾衛在長街之外的遼闊地帶列陣。

  暗夜無邊,背後廣袤的山脊在暗色里彎成一柄長刀之狀,像沉睡著的兵戈,稍一沾血,便會驚醒滿身殺伐之氣。

  徐莫與伍喻崢看到金吾衛,暗自往都督府處退了數步,卻並未撤兵。

  這一刻的靜止如一道繃緊的弦,是敵不動我不動。

  可沈奚的臉色卻越來越沉,他想了想問:「柳昀,錦衣衛呢?」

  「今日該守衛宮禁。」柳朝明沉默了一下,說道。

  這話一出,蘇晉的面色也難看了起來。

  眼下金吾衛與羽林衛在此,尚算勢均力敵,可再過一些時候,等朱沢微與朱祁岳趕到,鷹揚衛就該到了。

  但他們也不能走,因為一旦做出要走之勢,羽林衛便會直接動手。

  退無可退,只能等了。

  蘇晉遙望天際,漆黑蒼穹中尚有一彎月明。

  但月色卻是黯淡的,照不透雲端,也無法點亮天地。

  這最沉最暗的夜啊。

  梆子聲又響起來,丑時到了。

  蘇晉在心裡翻來覆去地數,子丑寅卯,子丑寅卯,她這一生從未有一刻像今日這樣盼著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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