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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一四七章

2024-08-22 22:14:19 作者: 沉筱之
  丑時了。

  朱南羨在行到應天城外二十里的驛站時,抬頭看了眼天色。

  他是從蘇州趕回來的,日夜不停,快馬急鞭,連一刻都沒耽誤,甚至比原定的十日還早了一日,可是眼下,他看著攔在驛站之前,成百上千的羽林衛與七王府暗衛,心想自己還是晚了些許。

  朱旻爾帶著三千南昌先鋒軍比朱南羨還早到一步。

  但他平生見的血太少,饒是手裡兵將的數目是對面的三倍,他仍猶疑著是否要下令衝殺。

  「十三哥。」看到朱南羨到了,朱旻爾怯怯地喚了一聲。

  朱南羨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翻身下馬,走到兩軍對陣的前方,問了句:「怎麼回事?」

  南昌軍這頭無人應答,倒是對面領著七王府暗衛與羽林衛的頭子說道:「稟十三殿下,應天城內近日有賊寇流竄,七殿下下令封城抓捕,我等奉命把守南門,為保十三殿下安危,殿下不如與十七殿下在城外稍作歇息,等晚些時候再回宮。」

  朱南羨認出這個說話的人姓齊,乃中軍都督府僉事,官拜正二品。

  而今戚無咎去了東海,都督府這些暗投朱沢微的人竟全跳了出來,真是老虎不在山,猴子稱大王。

  然而朱南羨不怒不氣,神色平和地走上前去:「敢問齊僉事,賊寇是何人,有多少,可曾傷及民戶?」

  齊僉事原以為朱南羨要縱兵來殺,沒成想他竟是這樣的態度。

  也好,反正朱沢微交代他的任務是拖住十三殿下,既然十三殿下不願撕破臉,自己便跟他論道論道,等到天大亮,功業便成了。

  齊僉事於是也翻身下馬,走上前來恭敬地與朱南羨行了個禮:「回十三殿下,作亂的賊寇乃是——」

  他話未說完,只聽「蹭」的一聲,眼前刀影閃過的同時,脖間的涼意已然奪去了他的神志。

  下一刻,齊僉事的頭便慢慢自脖頸滑下,骨碌碌滾到地上。

  朱南羨將刀一收,回頭望去:「愣著做什麼,擋路者,格殺勿論!」

  南昌軍率先反應過來,暗夜裡只聽一聲駿馬嘶鳴,喊殺聲霎時震破天際。

  兩軍還未交鋒,敵方統帥便已身亡。

  朱南羨方才隻身站在敵陣之前將齊僉事騙出來,雖是兵行險著,但他知道這是最快的,突破敵陣的辦法。

  他現在一刻也不能滯留,因為每一分每一刻,都有人在為他犧牲。

  失了主將的敵軍軍心大亂,很快,朱沢微的人便潰不成軍。

  朱南羨翻身上馬,帶著秦桑與朱旻爾率先在亂陣中殺出一條路來,還沒趕至正陽門前,就見城門一開,夜色里隱隱有一人提著風燈疾步朝他們走來。

  是都察院的御史翟迪,蘇晉的人。

  翟迪一見朱南羨,連行禮都顧不上,逕自說道:「還望殿下進城後,先莫回宮,趕去北大營的方向救蘇大人,柳大人與沈大人。」他走得很急,連氣都要喘不上來,撐住膝頭緩了一緩又才解釋,「七殿下對沈蘇二位大人動了殺心,幾位大人一起自城裡往北大營的方向暫避,想是半途被羽林衛截了。臣是子時從宮裡出來的,當時十二殿下率著鷹揚衛,與七殿下一起也往北大營的方向去了。」

  若是蘇晉與沈奚到了北大營還好,倘若未到,能保護他們的只有金吾衛,對面卻有羽林衛,鷹揚衛,甚至都督府的人,敵眾我寡兵力懸殊,實在兇險之極。

  朱南羨看著翟迪滿目焦灼,眉頭也深深鎖起。

  可越是心急如焚,越該要冷靜應對。

  他勒住韁繩的手握緊成拳,認真想了一下道:「他們既是從城中走,此刻最有可能被阻在北城郊的都督府外。」

  然後又問:「今日宮中是哪幾個親軍衛當值?」

  翟迪道:「是錦衣衛與旗手衛,原該當值的羽林衛被七殿下撤走了。」

  那麼此刻在北大營尚可一戰的就還有虎賁衛,府軍衛,鳳翔衛。

  「朱旻爾。」朱南羨道。

  這一聲連名帶姓的稱呼讓朱旻爾心中一凝,瞬時收起一臉懵懂的神色,肅然應道:「在。」

  「你與翟御史帶百名南昌軍即刻從城郊趕往北大營,傳本王之令,命虎賁衛指揮使時斐,府軍衛指揮使梁闐,鳳翔衛指揮使趙岞東,各帶三千精兵下山平亂!」

  「是。」


  朱旻爾猶疑了一下,又問,「可是十三哥,我身上沒有軍令沒有虎符,他們……會聽我的嗎?」

  「你就說,」朱南羨頓了一下,目光平視前方,「本宮有父皇的旨意要宣,讓他們率兵出營接旨。」

  「本宮」即東宮太子。

  朱旻爾聽了「本宮」二字,倏然明白過來。

  夜色沉沉,他看向朱南羨堅定的側臉,驀地發現他的十三哥已不再是從前那個飛揚的,灑脫妄為的,集父皇與母后的寵愛於一身,從不瞻前顧後的大隨十三嫡皇子了。

  這釀就了一身的冷靜沉著與義無反顧,是自昭覺寺事變後,獨自咬著牙挺過一關又一關,承受了太多嗎?

  朱旻爾看著朱南羨。

  他的十三皇兄不知從何時起,已徹徹底底有了大隨儲君該有的模樣。

  「是,」朱旻爾拱手,行的是個臣禮,「臣弟領命。」

  「進城!」朱南羨一揮手,率著三千南昌軍,整裝待發如同一柄就要刺破這夜色的利劍,往應天城內打馬而去。

  都督府外的暗夜依舊是無邊而靜謐的。

  左謙下令金吾衛列陣後不久,朱沢微與朱祁岳便帶著鷹揚衛趕到了。

  朱沢微策馬而立,環目一掃微微笑道:「今日本王在宮裡接待安南國使臣,忙得席不暇暖,沒成想蘇柳二位大人閒著沒事竟帶著金吾衛殺到都督府來了。」又問,「蘇大人不知禮部的羅尚書找了你一整日麼?」

  「羅尚書找本官做什麼?」蘇晉眉頭一蹙。

  可此問一出,她又反應過來。

  今日廷議她沒去,聽說是議定了出使安南國的使臣,禮部的人既忙著找她,那麼想必這個使臣已定下來是她了。

  蘇晉覺得出使無妨,安南國的問題原本就亟待解決,朝中數位大臣作比對,她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之一。

  令她擔心的只是,朱沢微此人陰狠狡詐,也不知這齣使的背後又藏了什麼花招。

  「七殿下讓本官出使前,竟沒想著來與本官相商一句嗎?」蘇晉淡淡問道。

  朱沢微一笑:「蘇侍郎今日偶染急症未來廷議,不也只與柳大人說了一聲,沒知會本王?」他又看向柳朝明,「怎麼,柳大人今日一直與蘇侍郎一處,沒與蘇侍郎提過此事嗎?」

  這一日時時刻刻命懸一線,哪來的閒工夫提這回事?

  柳朝明慢條斯理地說:「使臣來訪,當由禮部接待,於皇宮或行宮下榻,再與帝王皇儲會見;派使臣回訪,需由禮部提名,先在前朝議定,告知本朝使臣與來訪使臣,在兩國的寶冊上落名敲定,如此才可算議定出使人員。七殿下讓蘇侍郎出使,其中省了多少環節本官不必贅言,單就將寶冊交給蘇侍郎這一樣,也要本官為您代勞了嗎?」

  朱沢微聽了這話,臉色難看起來。

  柳昀這是什麼意思,說他這個王爺當得不成體統?

  蘇晉道:「其實七殿下讓本官出使也無妨,不知可帶了寶冊來,出使的條例可議定了?」

  朱沢微陰沉著一張臉沒有答話,朱祁岳卻想著好歹是國事,馬虎不得,於是應道:「本王早些時候已命鷹揚衛將寶冊送去了刑部,蘇侍郎回宮後自可翻看。」

  蘇晉卻笑道:「這不合規矩吧?兩邦結交乃國之大事,寶冊應當是由陛下或儲君親自交到出使大臣手裡,如今陛下病重,大隨又無儲君,十二殿下身為皇嗣,便是要代勞,也該親自送與本官。」

  「且還應當著安南國來使的面。」柳朝明道,御史是管規矩的,最注重禮儀綱常,「好在安南國使臣尚未走遠,只有勞煩十二殿下將他追回,讓蘇侍郎與他對過寶冊,否則有失我泱泱大國風範。」

  朱祁岳道:「使臣既已返程,何來追回的道理,柳大人與蘇大人若覺不合規矩,可等蘇大人出使時——」

  這時,不遠處忽然傳來五下梆子聲,寅時到了。

  朱祁岳話未說完,便被朱沢微抬手一攔。

  朱沢微臉上的笑意全沒了,額間硃砂陰沉得要擰出水來:「別跟他二人廢話,他們刻意借著出使的事拖時間。」

  朱祁岳聽後一怔,臉色隨即也沉了下來。

  這條荒涼的長街是特意為了都督府修建的,其實並不狹小,只是此刻站滿了人,才顯得擁堵不堪。

  長街盡頭正是都督府,再往北便有金吾衛與羽林衛列陣,而來路,已被朱祁岳帶著鷹揚衛封堵了。


  左謙與沈筠對看一眼。

  他二人都嗅到了夜色里的兵戈氣,開戰在即。

  左謙壓低聲音道:「王妃帶著您的人馬保護幾位大人往北走,末將帶金吾衛掩護。」

  「好。」沈筠點頭,「左將軍也要當心,朱祁岳不好對付。」

  「羽林衛鷹揚衛聽令——」

  下一刻,朱祁岳揚聲道。

  「在!」回應他的是山呼海嘯一樣的呼喊。

  然而這一聲過後,卻是令人屏息的寂靜,只有四下火光蓬勃而焚,翻卷著的火舌就像是要噬人骨血的獸。

  蘇晉借著火色望去,看見朱祁岳慢慢抬起手,然後,忽然一揮。

  剎那間,只聞喊殺聲震破天際,兵戈乍起,四處都是短兵相接的聲音,鋥亮的刀影劍光映著烈烈灼火幾欲刺痛人眼。

  左謙跨上馬,帶著突圍過來的金吾衛高喊道:「金吾衛前軍,跟我攔住鷹揚衛——」

  另一端,伍喻崢看到金吾衛勢如破竹,同時喊道:「羽林衛,跟我上——」

  因有金吾衛暫時的掩護,蘇晉幾人這一方暫且還算安穩,可他們要想突圍到前方金吾衛列陣的遼闊地帶往北大營走,尚有一段距離。

  沈筠一揮紅纓槍挑飛一個殺來的暗衛,蘇晉移目卻瞧見顧雲簡竟是不顧性命一般,要向來路的方向走去,不由攔道:「顧御史放心,我與柳大人過來時,早已讓趙府的車夫送趙二小姐走了。」

  顧雲簡聽了這話,神色才略有鬆緩:「多謝蘇大人。」又說,「多謝,柳大人。」

  柳朝明卻沒應聲,他舉目看去,前後不斷有羽林衛與鷹揚衛殺來,沈筠帶著數十人,也不知能擋多久。

  一念及此,他看了沈奚與蘇晉各一眼,當機立斷:「走。」

  先往長街盡頭走,再往北大營走。

  不遠處,中軍都督府的徐莫看著蘇晉與沈奚有了動作,吩咐道:「中軍都督府府衛聽令。」

  「屬下在。」

  「依軍令,攔下太僕寺沈奚,若有違令格殺勿論。」

  「是!」

  隨著中軍都督府的府兵加入戰局,饒是沈筠所率的護衛再驍勇善戰,也終究被打開了一個破口。

  一名府兵殺至蘇晉身前,被護在她身旁的侍衛秦若當胸刺穿,另一側又有羽林衛舉刀砍來,只見沈筠一個長矛斜刺,直直扎入他的後膝令他跪倒在地。

  可方才還能維持住的一個安穩圈子已越縮越小,羽林衛鷹揚衛與都督府府兵三方來襲,令他們要往北走的腳步幾乎是動彈不得。

  沈奚抬目望去,都督府就在數丈開外,沉吟一番正欲開口,忽聽蘇晉一句:「青樾當心!」只見一柄長矛穿過人群的縫隙就朝他的胸膛處刺來。

  長矛距胸膛一寸處被一柄利劍斬斷,下一刻,身旁有個熟悉的聲音問了句:「沈大人沒事吧?」

  原來竟是姚江與阿山帶著數名金吾衛與覃照林一起趕到了。

  今日早些時候,姚江駕著馬車與蘇晉分道後,心中猜到蘇晉或許會有危險,便與金吾衛另一統領阿山一起去蘇府接了覃照林往北大營趕來。

  一路突圍至此,身上臉上沾滿了血,已折了一半的兄弟。

  沈奚一搖頭:「沒事。」

  一旁的覃照林道:「蘇大人,你看這裡都殺成啥樣了你咋不早帶上俺哩?」

  蘇晉一邊撥開朝她倒來的羽林衛屍體,一邊道:「帶上你有用嗎?他們多少人我們多少人,帶上你也是杯水車薪。」

  「你早帶上俺,俺還能叫幾個兄弟。」覃照林又道。

  蘇晉懶得理他,從腰囊里摸出九龍匕握在手裡,跟著柳朝明往前走。

  姚江的加入並未讓危局改變多少,金吾衛的人數本就是劣勢,還要前後一齊應敵,羽林衛與鷹揚衛中不斷有人要突圍到他們身邊,尤其快到長街盡頭的都督府,幾人更是寸步難行。

  沈筠一咬牙,吩咐道:「秦若,你跟著我在後方攔住鷹揚衛。姚江,你與阿山照林一起護送幾位大人!」

  她說著,橫槍在數名衝上來的鷹揚衛身前一攔,一個長掃隨即便沖了上去。

  沈奚望了眼沈筠的背影,知道她畢竟是四王妃,那些鷹揚衛未得朱祁岳之令,多少會對她手下留情。


  可他們的目標是被下了軍令要梟首的自己,前方還有千萬刀兵殺伐,沈筠這麼攔,又能攔到什麼時候?

  此時距離天亮只有不到一個時辰了。

  可一個時辰聽起來很快,於此時此刻的他們而言,每一分每一刻都是煎熬,實在是太久了。

  幾人被困在都督府前,進退維谷。

  這時,沈奚忽然道:「分開走。」

  蘇晉愣了一下還未開口,又聽沈奚續道:「這些都督府的府兵是接了軍令沖我來的,我原路返回,你們去北大營。」

  蘇晉怔道:「你瘋了?你原路返回還能有命在嗎?!」

  「困在這裡我們都會死。」沈奚道,頓了頓又說,「如果沒有都督府府兵,你們可以走到北大營。」

  蘇晉立即道:「不行,要走一起走,你我好不容易走到今日——」

  「正是你我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沈奚道,「所以不能一起折在這裡。」

  「前方的路還有很長,可來路早已渺渺,這大半年來我想了許多,自省自責才發覺從前我真是自以為是。其實我不過一名庸人,連最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長了記性後只學會了兩個字,取捨。」

  其實此刻已不再是夜了。

  黎明時分,曉風吹來,沾著濃厚的血腥氣繚繞鼻尖。

  沈奚看了一眼柳朝明道:「保護好她。」

  然後他望入蘇晉的眼,最後說了句:「平生得一知己足以,有句話我放在心裡一直沒說——蘇時雨,多謝你一路捨命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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