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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一六六章

2024-08-22 22:14:24 作者: 沉筱之
  兵陣沒了朱祁岳指揮,加之腹背受敵,片刻之後,便摧枯拉朽一般被攻破。

  虎賁衛與鳳翔衛將朱沢微與朱祁岳的府軍包圍起來。

  虎賁衛指揮使時斐與朱南羨道:「太子殿下,七殿下與十二殿下的府軍都在這裡了。臣尚未來得及清點人數,估計陣亡八百餘人,還剩一千三百餘人。末將方才已問過七殿下與十二殿下的蹤跡,聽說是往享殿的方向去了。」

  朱祁岳兵陣守住的狹口有兩條岔道,一通往樞星門,另一道是末路,通往升仙橋,升仙路,以及被稱為升仙殿的享殿。

  朱南羨剛想問朱祁岳與朱沢微為何要去享殿,一名兵衛慌不迭朝他這頭奔來,跪地稟報導:「太子殿下不好了!享殿走水了,十二殿下與七殿下還在裡面!」

  朱南羨一聽這話,立即抬目朝享殿望去。

  遠處果有滾滾濃煙騰升而起,只是溶在這新夜之色中,叫人辨不清。

  手裡握著的刀「哐當」一聲落在地上,朱南羨只怔了一瞬,拔腿便朝享殿的方向疾奔過去。

  一旁的時斐對兵衛喝道:「快,分人去救火!」

  朱南羨一路奔到升仙路盡頭,只見整個升仙殿都溶在一片火海當中。

  沖天的火光逼得人不敢靠近,周圍縱然已有宮人在救火,但一缸一缸水潑過去,根本無濟於事。

  一旁有兩個侍衛過來參拜道:「太子殿下。」

  朱南羨急問道:「十二哥呢?朱祁岳呢?!」

  兩名侍衛即刻跪地請罪:「稟太子殿下,火勢太大,殿門又從裡頭被鎖住了,小人等……沒法進殿中查看十二殿下安危。」

  「廢物!」朱南羨怒斥道,隨即繞開這兩人,大步就要往升仙殿闖去。

  跟來的時斐與秦桑看到這場景,連忙疾步追上,跪擋在朱南羨身前道:「太子殿下三思!這樣的火勢,倘若有人在殿裡,只怕還沒被火燒到,已被那濃煙悶沒氣了。殿下您就是去,也無濟於事啊!」

  「……那要怎麼辦?」朱南羨怔怔地問,「十二他還在殿裡。」

  若朱南羨問的是旁人,時斐與秦桑或許還會帶兵去找。

  但他問的是朱祁岳。方才他二人率兵破陣時,的的確確看到朱祁岳往升仙殿這裡來了。

  時斐與秦桑的頭同時磕在地上:「太子殿下節哀。」

  這時,有一名鳳翔衛領著一個兵衛走來,稟報導:「太子殿下,這名兵衛說身上有您的『崔嵬』。」

  朱南羨移目看去。

  這名兵衛他認得,他是一直跟在朱祁岳身邊的親兵,是朱祁岳最信任的人之一。

  親兵解下黑布囊,裡頭果然是一柄通體墨黑,鑲著鎏金暗紋的刀。

  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他的「崔嵬」。

  親兵跪地,雙手將「崔嵬」奉於頂上:「太子殿下,十二殿下一直命小人為您保管著這柄『崔嵬』,他讓小人一直將它帶在身邊,因他希望,有朝一日,將它親手還給您。」

  朱南羨默然良久,伸手握住「崔嵬」,將它取回。

  夜色里忽然有蒼涼的風襲來。

  朱南羨仿佛自這蒼涼的風中,聽到朱祁岳一如往昔爽朗開懷的笑。

  他說:「十三,你既收下了我替你保管的『崔嵬』,那你我從今往後恩怨兩清,還是好兄弟!」

  他還說:「十三,拔出你的『崔嵬』,你我再來比一場!」

  升仙殿的火勢已小了些了,隨著時斐一聲號令,兵衛紛紛取水向殿潑去。

  蒼涼的風變得凜冽,吹拂著人的衣袍發冠。

  那名親兵再與朱南羨行了個禮,隨後起身退後,折轉向升仙殿的方向。

  他於夜色風聲里,注視著眼前陷在火光里的殿宇。

  十二殿下說,要讓他將「崔嵬」交給太子殿下,如此可保他一命。

  可是,他從八歲那年就跟著十二殿下,跟了十七年,他都不在了,他留著這條命又有什麼用呢?

  這名親兵想,十二殿下,太子殿下已收下了「崔嵬」,您余願已足,可以心安了。

  面對著火光的方向,他跪地,俯身,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響頭,然後地拔出藏於腰間的匕首,驀地自脖間一抹。


  朱旻爾領著群臣過來時,見到的便是這鮮血四濺的場景。

  親兵的屍體了無生息地向前栽倒,宗親群臣一下齊齊跪倒在地。

  正在這時,升仙橋上,有兩名虎賁衛領著一名內侍疾趕過來,朱南羨認得這名內侍,他常是守在明華宮,父皇身邊的那個人。

  內侍一見朱南羨便撲跪在地,涕淚橫流地道:「太子殿下,陛下他,陛下他……駕崩了!」

  這夜色里的風仿佛撞入五內,凜冽如刀,一下又自心頭捲起。

  朱南羨茫然地問:「你說什麼?」

  內侍泣道:「是今日酉時,奴才給陛下餵藥時餵不進才發覺的,請醫正來把脈,醫正說,陛下申時已去了。」

  申時,正是朱憫達與沈婧下葬之時,正是朱沢微與朱祁岳起兵之時。

  朱南羨移目望向遠處殿閣重重的隨宮。

  他的父皇,給予了他一生榮寵的父皇,以一副老朽的身軀,一直為他撐到今時今日,撐到他帶兵歸來,登基路上再無阻礙,然後終於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嗎?

  昭覺寺淪為不祥之地,皇帝駕崩,雖沒有十二下的國喪之音響起,但隨宮裡也是要鳴號吹角的。

  皇陵去隨宮不算遠,方才怎麼沒聽到角音呢?

  朱南羨很快又反應過來,是了,那角音即使響了,也該被這兵戈之聲掩蓋。

  朱南羨回過身,看著這滿地跪著的宗親與群臣。

  若說這些人從前對他只是恭敬居多,現在他們看著他的目光中已充滿了畏懼之色。

  想想也是,這些人親眼目睹自己與兩個親兄弟起兵,親眼看著自己把朱沢微與朱祁岳逼上絕路,鎖在升仙殿裡**而死。

  而現在,他的父皇駕崩了,他就成了這個王朝名正言順的帝王。

  誰還會去管一個高處不勝寒的孤家寡人真正的所思所想是什麼。

  所謂青史,大概只會在書上所謂的「眼見為實」後,再提上寥寥幾筆臆測吧。

  升仙殿的火已撲滅了,宮人從裡頭抬出來兩具焦黑的屍體。

  衣衫與面貌已辨認不清,但從發冠上的被火燒得裂痕斑斑的稀世白玉,可以認出這兩具屍身正是朱沢微與朱祁岳。

  須臾,一名侍衛從升仙殿裡搜尋歸來,跪地捧一把燒灼過後不減鋒利的劍。

  朱祁岳的「青崖」。

  青崖,崔嵬,世上英,原就是昔淮水之戰後餘留下的神兵利器,經烈火灼燒,焚而不毀。

  群臣中傳來輕微的啜泣聲。

  朱南羨移目望去,是臥在戚寰懷裡的玔兒。

  朱玔是朱祁岳之子,去年冬出生,如今才不到一歲。

  他似乎是剛睡醒,卻仿若有所感一般體悟到周遭的敬畏與悲慟,明明不諳世事一個小人兒,卻只壓低聲音流淚,哭紅了一雙眼。

  戚寰抬眼,目光與朱南羨對上,她沉默一下,似是下定什麼決心,狠一咬牙,起身排眾而出,抱著朱玔重新跪倒在朱南羨面前:「太子殿下,臣妾有個不情之請。」

  朱南羨道:「皇嫂請說。」

  「請殿下恩准,為小兒朱玔賜姓為『戚』,讓他從此做戚家人。」

  朱南羨看著戚寰,片刻,垂下眼帘道:「皇嫂多慮了,我其實不會……」

  不會什麼?

  不會斬草除根還是趕盡殺絕?

  可是,他不也一樣從沒想過要朱祁岳的命。

  戚寰道:「太子殿下誤會了,臣妾只是可憐小兒自幼喪父,若養在王府,定會孤單寂寞,不如由臣妾帶回戚府,與堂兄表兄一起長大,學他父王一樣習武從軍,保家衛國。」

  永不生在帝王家,一生戎裝保家衛國,這恐怕也是朱祁岳後來的心愿吧。

  戚寰見朱南羨不答,一手扶著朱玔,一手扶著地面,伏地深深磕了一個頭道:「陛下——」

  朱南羨尚未登基,實不應被稱作陛下,但此言一出,周遭群臣竟無一人敢反駁,只一齊將身子俯得更低。

  「好。」朱南羨終於道,「本宮,准了。」

  這時,禮部尚書羅松堂,工部尚書劉定樑,與戶部尚書沈奚一起越眾而出,齊齊向朱南羨施以一揖:「臣等——懇請太子殿下回宮主持大局。」


  朱南羨的目光掃過他三人,最後落在沈奚身上,喉結上下動了動,道:「本宮……」

  依大隨的規矩,皇帝駕崩,儲君自翌日起,便行新帝之名,為繼任新君。

  新帝當為先帝守孝四十九日,四十九日後,即行登基大典。

  而在守孝期間,新帝的一切儀制都按帝王作準,連孝服都是素白雲龍袍。

  朱南羨知道他該趕回宮去,該趕到他父皇的塌邊,親自為他淨臉,著衣,換袍,應當以儲君之名,甚至以帝王之名,讓這些經歷了一番浩劫,惶惶不安的群臣之心得到安撫。

  可是,他的阿雨呢?

  見他沒說話,沈奚三人又齊齊跪下。

  所有人都跪著,只有蒼茫的風聲伴他一人而立。

  朱南羨驀地又想起他當年無力保護蘇時雨時,沈奚對他的勸告。

  你若真想保護誰,不然你足夠強,要麼她足夠強,否則在此之前,愛而遠之,未必不是一種保全。

  他真是拼了命,一步一步,或是無從擇選,或是竭盡全力,竟已要登上這萬萬人之巔,這個無人企及的位子。

  可是,他的阿雨呢?他還是不能去救她嗎?

  跪著的沈奚似有有所感,抬眸與朱南羨的目光對上,輕輕地搖了搖頭。

  朱南羨的眸色一下變得非常寂靜與難過,朱祁岳的薨殞與父皇的駕崩已讓他覺得不堪重負,他現在只想去確認蘇晉還活著,只要她還安好,他就還有力氣撐下去。

  但他知道,他不能。

  「擺駕,回宮。」朱南羨終於道。

  宗親與群臣起身屏退於升仙路兩側,又再次跪地行稽首禮,為他空出一條該是帝王所行的道來。

  這些人自明日起,就要改口稱他為「陛下」了。

  朱南羨沉默著自這條道上走過,足下仿佛瀝著血。

  走到樞星門,正準備登上皇輦,遠處忽有一名鳳翔衛亟亟策馬進了正門。

  這名鳳翔衛正是他今早派去護送蘇晉與安南使節的親軍衛之一。

  朱南羨一見他,鬆開車轅,快步走上前去,急問:「怎麼樣?蘇侍郎與安南使節可還安好?」

  「稟太子殿下,護送行隊走到白屏山附近,兩側山沿與山道上同時有火|藥炸響,一路跟著的兵衛不知死了多少,連趙指揮使大人也身負重傷。蘇大人與使節大人馬車上的馬匹被火|藥所驚,摔下山崖,目下還不知生死。」

  朱南羨愣怔地看著他:「既摔下去,怎麼不去找?」過了一會兒,他又勃然大怒道:「一個馬車你們攔不住?!本宮派了六百兵衛,你們一個也沒法救人嗎?!」

  侍衛道:「太子殿下恕罪,太子殿下恕罪。只因火|藥令山石崩塌,原本去救人的不少人又在路上遇到滾落的山石,或難以行進,或負傷喪生。小人在回來的路上遇到柳大人,他讓小人將此事稟報太子殿下後,速從宮裡再調藥材,跟去的太醫恐怕也不夠,還要自京師一帶召集大夫過去。」

  這侍衛說到這裡,又道:「還有一事。」他頓了頓,「趙大人命小人稟報太子殿下。他說,蘇大人此番落崖,也是因為今早命人急著趕路。」

  「趕路?」

  「是,蘇大人說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想早些回到宮裡。其實火|藥驚馬之後,跟在馬車一旁的覃護衛本可以拖住那馬車的。奈何馬車實在走得太快,到處都是落岩,才摔落崖下。」

  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她是想,早些趕回來,與他成親?

  朱南羨整個人像被釘住。

  明明夜已沉,薄暝時分那一穹灼烈如泣血一般的晚霞卻一下撲入他的眼裡。

  自心頭盤旋起的凜冽之風又如尖利的刀,又將他眸中這副艷似血火的景攪得粉碎。

  碎得一片片紛紛飄零。

  朱南羨原地晃了晃,忽然一下子跌跪在地,嗆出一大口鮮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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