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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一八八章

2024-08-22 22:14:29 作者: 沉筱之
  雲層散去,窗上日影縱橫。

  蘇晉聽了柳朝明的話,頓了頓問:「令尊知道我的身份了?」

  她對父輩們的交情知之不深,只曉得祖父與父親都與杭州柳氏一門有過來往。

  柳朝明道:「景元十八年你被貶松山縣,老御史怕你的女子身份被識破,曾給我父親去信,請他收留你在柳府傳業授道,為你留一條退路。但我父親十分守禮尊法,沒有理會老御史的信函,此事我也是兩年前才得知,後來老御史憾恨而終,父親他這十載間無法釋懷,一直覺得有負故人,因此想請你去柳府見上一面。」

  蘇晉記得,當年謝相被冤死,老御史為故人求情,被景元帝施以杖刑,之後他聽說謝相唯一的孫女在這場災禍中不知所蹤,竟隻身去川蜀之地尋找,耽誤了醫治,令雙腿壞死。

  不提柳氏與謝氏的交情,單憑孟老御史對她的恩德,她也該去拜會柳老先生。

  可是,此事若放在以往便罷了,她現在與柳昀面上雖過得去,私下裡早已勢不兩立,日前她派去盯著錢月牽的人來報,那名轉馬使還沒出城就被自己人殺了,她知道是柳昀的手筆。

  這樣兩相對立,她怎麼能換回女兒裝去他府上拜訪?這豈非將自己置於極險之境?

  外頭似有風過,映在窗上的日影微漾。

  柳朝明見蘇晉不語,也沉默下來,他二人如今是什麼情形,她心知肚明,他也心知肚明。罷了,是他冒犯在先。

  他合袖對蘇晉施以一揖,是個致歉的意思,折身正要走,身後蘇晉忽地喚了聲:「柳昀。」

  日光耀亮,烈烈一束穿過被推開的門隙潑灑進來,澆在他身上,也澆在她身上。

  蘇晉覺得這艷烈的光簡直要將她這致死的秘密曝露無遺。

  可是其實,她的身世,她的秘密,在柳昀面前從來就是無遮無掩的。

  「令尊何時要見我?」她問。

  柳朝明倏然愣住。

  若無關乎立場,無關乎時局,她對他始終有一種莫名的,近乎頑固的,出於本心的信任。

  蘇晉又道:「我……沒有裙裳,總該花些時日去準備。」

  柳朝明靜了片刻才道:「父親這些日子還在文遠侯府小住,要兩日後才回來。」

  蘇晉於是點頭道:「好,兩日後時雨去府上拜訪。」她想了想,「我來時會帶上覃嫂,到時請大人為時雨辟一間屋子,到了貴府我才換衣。」

  柳朝明無聲應了,沉默一下道:「多謝。」

  蘇晉搖了搖頭:「大人有禮。」

  蘇晉當日回府,想著自己沒有衣裙,打算讓覃氏去沈府借一身回來,她將此事與覃氏提了後,覃氏卻道:「怎麼沒衣裳,當年蘇宛小姐進京,大人還吩咐去給小姐做幾身襦裙,而今小姐雖不在京師,一年四季終歸各留了幾身,大人挑一身就是。」

  蘇晉倒也沒費工夫挑,只吩咐覃氏到時將女兒家要用的事物一應備好,隨即回宮料理政務去了。

  反是覃氏為此事足足操持了兩日,將府上女兒家能用的裙釵環簪,包括她自己的一併翻出來,一樣一樣地挑,一樣一樣地揀,直到隨蘇晉登上去柳府的馬車了,還憂心道:「大人成日裡只顧忙朝廷公務,對自己的事太不上心,女子的禮數與男子的禮數大不同,大人連半個時辰都不願騰出來學。」

  蘇晉笑道:「現學也是一樣,女四書我早年讀過的。」

  柳府的下人原就十分少,今日大都被柳朝明差遣去了後院,只留了安然與阿留在府門前候著。

  阿留昔年雖陪蘇晉出巡,卻不知她實是女兒身,直到聽安然說了,已連著兩夜沒睡著,翻來覆去沒想通,今日見到蘇晉也是幾回想開口問,幸而他事先已被安然連番告誡,雖欲言,好歹止住了。

  安然將蘇晉引自一處廂房說道:「屋子裡備了妝奩與水,若蘇大人還需旁的什麼,安然與阿留就在屋外守著,儘管吩咐一聲。大人吩咐過,要等蘇大人梳洗更衣好了,安然才去通稟老爺,蘇大人儘管慢慢來。」

  蘇晉點了一下頭:「有勞。」

  覃氏為蘇晉備了兩身襦裙,一身素色,一身海棠紅。

  蘇晉對挑揀衣裙沒甚經驗,只覺要見的人是父輩,衣著不該太妍麗,順手指了那身素一些的。

  好在素色也不是全素,裙身白如皎月,到了裙擺處漸漸變藍,依次呈霜色,月白,湖藍,紺青。料子是以上好的綢緞,走起來像一泓微盪的月下湖。若仔細看去,還能看見這泓碧波間,綻放的水芙蓉,那是用寶藍暗線繡成的,只描了輪廓,是以不擾素淨,不添繁華,搖曳生姿。


  覃氏一邊為蘇晉梳發,一邊道:「姑娘家走路要蓮步輕移,大人這麼多年沒穿過女兒衣裳,蓮步是不能夠了,拿水波樣的裙擺遮一遮才叫人看不明顯。」

  說著,教了蘇晉幾個女子慣用的手姿,又道:「大人說話喜歡負手,但姑娘說話是必不能負手的,大人到時若不知手往哪裡擺了,垂在身側或交疊在身前就好。」

  蘇晉一一學了,自覺已足以應付今日,笑道:「我明白了,到時我便將手垂著絕不動,無論上頭問什麼,只管動嘴就好。」

  然後她將屋門推開,對守在外頭的安然與阿留道:「走吧。」

  安然與阿留回身看到蘇晉,兩人均怔了片刻,過了一會兒,還是安然先反應過來,說:「老爺與柳大人正自東院的書房等著蘇大人。」側過身子讓出道,「大人請隨安然來。」

  她是晚輩,去書房拜見柳胥之是應當。

  蘇晉一時想問為何不去正院的書房,話都到嘴邊了才記起阿留曾說過正院的書房是柳昀的,柳府上下除安然外任何人不得入內。

  是初秋未時,日光有一種十分清淡的灩瀲。

  書房門被推開,柳朝明移目看去,恍然間,還以為是一隻白蝶自月光下翩躚而來。

  月下有湖,湖裡綻著芙蓉花,花色映著光時隱時現,卻不如蛺蝶動人。

  蛺蝶便是蘇時雨。

  她的眼尾真是太好看,以最恰到好處的弧度分成兩道,拖曳出的尾輕而薄,微微一動就要振翅而飛。

  唇點胭脂,面施薄粉,清風皓月不去,又添花香。

  柳朝明其實從不在意一個人的樣貌,哪怕這些年蘇晉在他心裡漸漸變得與眾不同,也只不過是因為她百折不撓的堅韌,敏而好學的靈慧,還有這一身驚世才情。

  先前他也看過她穿女兒裝,可兩回皆是生死攸關,他根本來不及細看,心中巴不得她趕緊將衣裳換回去。

  直到今日這一隻月下蛺蝶直直撞入他的心口,他才後知後覺地明白原來蘇時雨是好看的。

  這樣的動人心魄,是叫作好看。

  是以等柳朝明反應過來,蘇晉已步至堂中對柳胥之行禮了。

  他這才自覺失禮,將目光移開。

  「阿雨拜見柳世伯,柳大人。」蘇晉正要作揖,忽覺不對,抬在半空的手堪堪停住,過了一會兒才收回來擱在腰側,欠了欠身。

  早知如此,果然該騰出半個時辰跟覃嫂學禮數。

  好在柳胥之也沒在意,只道:「你如今既是內閣次輔,刑部尚書,不必拘禮,坐吧。」

  蘇晉這回將禮數記得牢靠,先欠了欠身,收起步子退到一旁的椅凳前,將手疊放好,坐穩坐平後才道:「多謝世伯。」

  柳胥之看向她,覺得蘇晉的眉眼雖然更像她的父親,可要論這一身氣度——縱然她現在行女子禮有些彆扭——實讓人不得不想到昔年謝相風采。

  「當年老夫與你的祖父與父親都有過相交之誼,他二人才情蓋世,令人心折。」

  蘇晉道:「是,當年祖父在世時,嘗與阿雨提起杭州柳府,讚嘆說柳氏一門,大儒世家,華光難掩。」

  柳胥之道:「既然柳昀將你請到府上,想必他已與你道明原因。你如今親人皆已離世,當初孟良又將你託付於老夫,老夫今只有一句話想問你。」他一頓,「你日後可願入我柳府?」

  這話出,一旁立著的柳朝明目色一怔,不由轉頭去看柳胥之。

  蘇晉也愣了愣:「柳世伯,恕晚輩不明白您的意思。」

  柳胥之道:「你畢竟是女子,不能一世為官,當今晉安帝雖重用你,但有朝一日你身份曝露,逃不開一個欺君之罪,擇一個時機急流勇退不失為良策。孟良說得對,你一身才學,若退居後宅實在可惜,老夫可容你繼續為男,來我柳府做傳業授道的先生。」

  蘇晉聽了柳胥之的話,知道他是為自己著想,起身先對他施以一揖,爾後才道:「多謝柳世伯相邀,只是日後如何,阿雨心中已有打算,世伯的好意阿雨心領了。」

  柳胥之道:「你還要繼續留在京中?京中險難,於你而言不啻為步步為營。」

  他一嘆:「也罷,你是故人之女,老夫曾出於禮教律法,對你置之不顧,雖無愧於禮法,到底枉顧了與謝氏,與孟良這麼多年的交情。聽齊帛遠說,這些年你歷經大難,是老夫對你不住。」

  他說到這裡,微微一頓,從袖囊里取出一物:「過幾日老夫就要起行回杭州,沒什麼好留給你的,這枚玉玦,你且收下。」

  柳胥之的語氣不容置疑。

  蘇晉知道推脫不當,上前兩步將玉玦接在手裡,說道:「多謝柳世伯。」

  這是一枚清透溫潤,觸手生溫的玉玦。

  柳朝明移目一看,霎時便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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