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苦寒,剛入冬,鴨子坡一帶除了沙山便是皚皚白雪。
這日風大,吹得人幾乎站不穩,幾個探路的將士頂著風回到坡口,對守在那裡的大漢道:「郝叔,西側口的岔路已仔細查過了,沒見著赤力逃兵的身影。」
這名喚作「郝叔」的大漢長一副虬髯白眉,明明已近花甲之年,卻高大精壯,精神矍鑠。
他點了點人數,見幾波分出去探路的將士都回來了,道:「走,回去通報南總旗。」
南總旗名喚南亭,四月末到西北後,被征西大將軍左謙欽點為他們這一旗的統領。
旗中原有幾個老兵不服氣,找南亭比斗過,哪知道幾個人一起上,不出七招,便被南亭打得告饒。六月末,赤力蠻子突襲,也不知是趕巧還是怎麼,竟被南亭隨口算準了時間,自此以後,他們這一旗再無人敢對南亭不服了。
一行人回到鴨子坡背山,等在那裡總旗大人身罩墨絨大氅,不知是否因為天太冷,英挺的眉目透出一絲風霜凜冽,明明已近而立之年,一雙眼卻不似他們這些人一般渾濁,黑是黑,白是白,往細了看,眸子亮得能映出山川日月,簡直英俊得出奇。
郝叔真是一輩子沒見過這樣的人物,走近了,連語氣都不由恭敬三分:「總旗大人,探路的將士都回來了,沒發現赤力逃兵的身影。」
朱南羨正在看鴨子坡的地圖,聽了郝叔的話,將地圖卷好收起,自馬上翻身而下,一個健步登上一旁的土坡頂,往遠處望去。
今早明明有探子來報,說在鴨子坡看到赤力逃兵的身影,怎麼這才半日,就不見了?再往深處走是冰川峽谷,按理說已經沒路了。
前方山道分成幾條岔路,兩側除了沙,就是雪,有一條路極狹極長,兩邊雪尤其厚。
朱南羨盯著這條路,忽然心神一動,吩咐:「將獒犬牽過來。」
兩隻獒犬皮毛厚實雪白,身形碩大,立起來足有人高。
朱南羨將它們引到那條狹路口,讓它們湊近嗅了嗅一片帶血的衣衫,俯身揉了揉它們的頭,溫聲道:「去吧。」
白獒在前頭邊探邊走,朱南羨領著兵,默不作聲地跟在後面。
走了小半刻,兩隻獒犬忽然徘徊起來,似是打不著方向,發出低低的吠鳴聲。
郝叔問:「南總旗,它們是不是聞不到赤力蠻子的血味兒了?」
朱南羨往四下看去,這裡地勢凹陷,兩側的雪堆足有幾人高,奇怪鴨子坡其餘地方都是一半雪一半沙,這裡的沙都被雪埋了。
「正相反。」朱南羨道,「這裡血味最重。」
血味最重?
可四下一個赤力兵都瞧不見啊。
一眾人雖不解,但聽了他這句話,均屏息凝神。
「拿火矢來。」
西北冬日作戰用的火矢,布里裹著的油都是特製的,遇雪不滅。
朱南羨拉弓如滿月,寂靜的山道上,只聽「嗖」的一聲破風之音,射出去的火矢如長虹貫日,「噗」一聲扎入雪堆的同時,只見兩側山道的雪紛紛掀落,一個又一個藏於雪中的赤力逃兵自雪中站起,雙目通紅,做最後拼死一搏。
「殺——」
鴨子坡埋伏的赤力逃兵雖不少,但他們被連日追趕自此,已是強弩之末,不出半日,便被朱南羨所率領的追兵全部殲滅。
入冬後,大隨與赤力的頭一場戰事大獲全勝,到了夜裡,軍營里燃起篝火,宰了牛羊,開了幾十壇烈酒,慰勞有功將士。
朱南羨一行人等圍火而坐,有忍不住嘴饞的,已對著篝火上「滋滋」出油的羊腿流起口水來。
身旁有個人稱「小山子」的將士,揩了一把口水,問:「南總旗,您說,咱們這場仗打贏了,赤力能消停個一兩年麼?」
朱南羨見烤的羊腿已熟了,取下腰間匕首,頗為熟稔地切成數份,喚了人來分,又自取了兩塊,一塊遞給小山子:「難說,眼下是冬天,再怎麼交戰都是試探,今天也不算贏,只能說是打退,今冬他們該是不敢擾事了,等開春,大約要整軍重來。」
小山子聽了這話,重重嘆一聲,連握在手裡,方才還令他垂涎三尺的羊腿肉都似沒了滋味。
郝叔看他這幅樣子,取笑道:「怎麼著,小山子想家裡的媳婦兒了?」
此言出,一旁幾個將士都跟著笑起來。
小山子才十九歲,成親不到半年就來了西北,聽了這話,耳根子紅得要滴血,嚷嚷著辯解:「想媳婦兒咋了?好不容易娶個媳婦兒,誰還能不想麼?不信你們問問南總旗,問問他想不想自家媳婦兒!」
一群人聽他這麼一說,目光不約而同朝朱南羨看來。
朱南羨還在分羊腿肉,手裡動作一頓,他看小山子一眼,篝火在眸中綻開一朵星花,點了一下頭:「想。」
另一名將士又取笑道:「你想你的媳婦兒,把南總旗扯進來幹啥,我看你啊,小小年紀的——是想脫了褲子抱著媳婦兒睡覺!」
小山子一張臉霎時紅得跟血燒似的:「你、你,南總旗您給評評理,他說這話,臊不臊得慌!」
那將士理所應當:「都是男人,誰還不知道誰,有啥好臊的!」
朱南羨沒忍住,跟著一群人一起哈哈大笑。
他們這裡說著話,那頭有一個參將模樣的走過來,眾人一看,竟是常跟在左將軍身旁的李參將,忙要起身行禮,李參將抬手壓了壓,意示免禮了,然後對朱南羨道:「南亭,左將軍叫你過去一趟。」
朱南羨將割羊肉的匕首往小山子手裡一塞,拍了拍他的肩,起身隨李參將往軍帳而去。
得到帳內,原本有些無狀的李參將步去左謙與茅作峰身後,與他二人一起畢恭畢敬地對朱南羨行了個禮——方才在將士面前,為不曝露晉安陛下的身份,他不敢對他做出恭謹姿態。
朱南羨脫下絨衣大氅擱去一旁,露出裡頭一身天青色曳撒:「怎麼,有要事?」
軍帳是連帳,一道帘子隔出里外兩間。
左謙看了那帘子一眼:「京里來了人,說要求見陛下。」
話音落,帘子便被被人掀開,闕無走出來,對著朱南羨行了個禮:「晉安陛下。」
他腰間別了一把刀,背上似還另帶了一把兵器,被黑布裹著,瞧不清究竟是什麼。
朱南羨的目色沉下來,他沒應聲,步去一方案幾前坐了,挪開面前的酒罈子,這才問:「朱昱深讓你來的?」
這話出,左謙與茅作峰都戒備起來。
朱南羨看他二人一眼,道:「你們出去吧,我單獨與他說。」
茅作峰一急:「可是——」
他們這些人,都是將領出身,早年衛所之間調動頻繁,彼此的本事如何都一清二楚,闕無武藝極高,在軍中幾無對手。
左謙將茅作峰一攔,拱手道:「那末將與茅子就退在軍帳外候著,陛下若有吩咐,喚一聲即可。」
言下之意,闕無若敢對朱南羨動手,都是習武出生的,他們這麼多人還治不了他一個麼?不瞧瞧這是誰的地盤。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待左謙二人退出去,才道:「說吧。」
闕無道:「陛下遣末將前來西北,是讓末將把一樁舊事的實情告知晉安陛下。」
「我為何在從明華宮的大火中脫身?」朱南羨看著案几上的酒盞,眼皮都沒抬,「或者說,柳昀,亦或是他朱昱深,為何要留我性命?」
「是。」闕無點頭,「晉安三年,陛下您原在西北,之所以獨自返京,是因為您得知蘇大人被軟禁於柳府,性命難保。陛下您可知道,蘇大人為何會被囚禁在柳大人府中?」
朱南羨沉默不言。
與蘇晉的重逢太匆匆,她又似乎不願提及當年事,他便也沒問。
「蘇大人之所以去柳府,是為還一枚玉玦。」闕無道。
「玉玦是柳大人的父親,柳老先生贈給蘇大人的。相贈時,只說柳謝兩家是世交,權當長輩給晚輩的見禮。但實際上,玉玦是一對,另一枚在柳大人手上。也就是說,柳老先生給蘇大人的玉玦,依規矩,其實是該贈給柳大人的結髮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