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之一·生命

2024-09-13 00:54:19 作者: 小婭半歲
  什麼是生命呢?

  夙嵐惜給不出答覆。

  但編寫《員工手冊》的那個人——或許可以稱之為「人」——在裡面這樣寫到:

  「第一,敬畏生命。或許你並不能理解何為生命、何為敬畏,但沒關係,我相信你終有一天會明白,值得敬畏的並不是『生命』這兩個輕飄飄的字,而是蘊含其中的生生不息,因為生命存在,彼岸得以繁花似錦。」

  這是寫在最開頭的話,每一個字夙嵐惜都認識,但放在一起,就連成了她無法理解的意思,她對於「生命」最初的認識,是來自那個人的訓練,更準確的說,是「教導」。

  是最開始的那段時間,讓她誕生於這個世界的人。

  夙嵐惜不知道問過誰,但她記得對方的回答:「從人類的角度來講,你應該稱呼他為『父親』,而非研究員。」

  說完他還笑了笑,那笑容好似春日暖陽,和煦而溫柔,但他的話卻很殘忍:「雖然對你而言,他更應該是『仇人』,但人類總是複雜多變的,不是嗎?我們不能否認他確實給予了你生命,雖然是非傳統意義上的。」

  後面他還說了什麼,夙嵐惜就不記得了,這段模糊的話語,是隨著血腥味一同浮現的。

  哪怕現在味道已經散盡了,夙嵐惜鼻尖還是縈繞著讓人想要嘔吐的血腥味,這些味道折磨著她,但她的潛意識裡卻沒有那樣的討厭,反而有些習以為常。

  自我剖析之下,夙嵐惜發現,她的確是很習慣血的味道。

  從……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開始。

  正如他所言,夙嵐惜不是以傳統方式誕生的,她一睜開眼,就已經知道了很多知識——專業的知識,包括各個領域,最主要的,還是怎麼結束一條生命。

  但新生的女孩沒有實踐過,哪怕大腦中存儲著相關知識,她也不會做,於是那個人——飼養員或是研究員什麼的,總之穿著白大褂,帶著護目鏡——就會教她,最開始是剛出生的小貓小狗,那么小一個,身上還濕漉漉的,眼睛都睜不開,只會咿咿呀呀地叫喚。

  當時還是幼年期的夙嵐惜也沒有多大一個,但那些小動物比她還要小,才兩個巴掌那麼大,夙嵐惜的巴掌,但握住那個細小脆弱的喉嚨不是問題。

  連接大腦活動的終端還在她的頭上,冰涼的晶片貼著太陽穴,後面有長長的線連到一台儀器上,研究員從上面觀察到夙嵐惜的腦部活動產生了一絲「好奇」的情緒,隨後是不該存在的「憐憫」。

  研究員看向那隻……小貓還是小狗來著?不記得了,總之很小一隻,躺在她的手上發抖,弱小常常能引起人的憐憫之心,所以她的大腦自然而然就有了相應的情緒。

  研究員似乎早有預料,但他還是不悅地皺起了眉頭,隨後隔著透明玻璃,發出了有些失真的聲音:「你是我最得意的作品,你應該是最完美的造物,而完美本身,不該帶有人類的情緒,那是醜惡的劣性根,從現在開始我會改造你,直到完美。」

  說完他按了一個按鈕,帶在頸上的金屬環驟然收緊,壓迫著呼吸道和頸部大動脈。

  夙嵐惜的表情開始扭曲,但依舊一動不動,他們並沒有束縛她,只是新生的意識並不知道這是什麼,除了頸部的擠壓和胸腔火辣辣的感覺,讓人忍不住皺眉和張口外,她沒有任何掙扎。

  外面的人似乎很滿意她的反應,因為連最基本的求生掙扎都沒有的話,也就意味著這是一張白紙,可以任由他畫出心中最理想的畫面。

  「很好,現在,聽我的,握緊你的手,對,把五指收攏,然後用力。」

  聲音不像從玻璃外傳過來,而像是從腦海中,從靈魂深處發出,一個字一個字控制著她的動作,五指收攏,用力。

  淒烈的尖叫聲只響起了一半,頸部的壓力消失了,隨後有溫熱的東西濺到臉上,很快又往下流,給單調的白色添了一抹尖銳的亮色。

  那時縈繞在鼻尖的味道,和現在一模一樣。

  手裡原本的溫度慢慢消失,再之後就跟周圍的一切都一模一樣了。

  所以,那一絲「憐憫」也是毫無必要的。

  「做的很好,就這樣,按照你腦海中存儲的知識,和這次一樣,用各種手段,把指定的東西都變成這樣,懂了嗎?」

  她的目光聚焦在對方臉上,然後輕輕地,搖了搖頭。

  那人一愣,似乎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於是頸部的金屬環再次收緊,她描述不出的感覺重新出現,她下意識的,緊緊盯著研究員。


  另一隻手被放上了其他小動物,研究員不厭其煩地重複道:「聽我說,握緊你的手,對,把五指收攏,然後用力。」

  又是半聲淒烈的尖叫,然後有東西噴出,這次不在臉上,而在身上,她下意識想去看,但頭部被金屬環卡住,動彈不得,不過頸部的壓力再次消失了。

  「現在記住了嗎?」

  她搖搖頭。

  然後再次重複上述的操作。

  不知多少次後,她終於點了點頭。

  研究員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這就是我給你上的第一課,脆弱的生命,以後你或許會有更多的感悟,但我只需要你記住現在,生命的脆弱的,不值一提的,而你擁有力量,隨時可以將其終結。」

  腳底的地面上已經堆滿了小動物的屍體,她白色的實驗服已經換了一個顏色,頭髮上和臉上還有半乾的血跡,黏膩地往下流,雙手在克制不住的顫抖,連頸部,也依舊全是濃厚的淤血,紅到發紫發黑。

  但夙嵐惜的表情,還是像最開始一樣,沒有太大的變化。

  研究員已是滿眼瘋狂之色,但他的聲音卻格外冷靜:「耗時比我想像的要長,但是沒關係,這恰恰證明了你的乾淨,不像之前的廢品,他們不夠純粹,在最開始就已經被污染了,從出生就是有瑕疵的,所以無論怎麼『雕琢』都沒法達到完美,但你不一樣,你不一樣!」說到這裡,他眼中閃爍著哪怕是現在的夙嵐惜都看不懂的光。

  隨後他揮了揮手,連接在夙嵐惜身上的一個接口斷開,頸部的淤青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連因為數次擠壓而有輕微變形的骨頭都恢復了原樣。

  接口能夠抑制這具身體自帶的強大的自愈能力,但這是一次性的,是為了防止得出不滿意的造物時不好清理,只有在研究員確認留存時,接口才會被斷開,此後,造物就很難被銷毀了。

  當然,也有從製造之初就沒有接口的造物,這些統稱為殘次品,在製造過程就已確認未來要被銷毀,留下他們,有另一個用途。

  夙嵐惜身上連接的各種接線都被拆除,唯獨留下一根最粗的,末端分開固定在太陽穴的那根,因為研究員還需要據此觀察她的腦部神經的活動。

  她被帶到了一個封閉的空間,裡面有無數一人高的培養皿,藍色的培養液里沉睡著一個個殘次品,各種性別都有,從外表看不出跟非殘次品有什麼區別,但胸口處有一個烙印,上面是一個黑色的「毀」字。

  玻璃是單向的,從外面能看到裡面,從裡面看不到外面,夙嵐惜被送進去後,視野里就只剩下了一個個藍色培養皿。

  再之後的記憶就被海水淹沒,所有場景都變得虛幻,那藍色漸漸放大,血腥味像是被水汽沖刷,咸腥的海水味掩蓋了血腥味,夙嵐惜眼前一時有些模糊,不再沉浸於過去的記憶,同時也看不清面前的尉遲璟和尉遲紫珩。

  那道溫和的聲音再次響起:「唔,他曾經是這樣教你的嗎?那你是怎麼想的?」

  我是怎麼想的?

  我不知道。

  他又是誰?

  不知道。

  這是什麼時候的記憶?

  幻境中夙嵐惜沒有回答,但她直覺自己想說的也是不知道,但對方沒有等她的答案,只是笑道:「你可以自己去找,慢慢來,時間還很長。」

  可時間明明不夠了。

  夙嵐惜猛地一睜眼,所有的幻象都被打破她的意識體不知什麼時候回到了尉遲紫珩的身體裡,此時就是尉遲紫珩半睜開了眼,但視線里只有模糊的一片,她並沒有完全醒來,視覺尚未完全恢復,眼珠轉了一圈後又昏迷了過去,但一直縈繞在鼻尖的血腥味確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溫暖而清新的味道,窗外有陽光照進來,正好落在床前。

  夙嵐惜的意識沒有漂浮在外,而是回到了系統空間,她根本沒反應過來自己是什麼時候產生幻覺的,連帶著本身意識體都陷入了與尉遲紫珩一般的昏迷狀態,以至於不自覺回到了身體裡

  饒是意識體,夙嵐惜的情緒也還沒有完全平復,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句「時間不夠了」像是一把重錘,猛地砸向她的心臟,隨後又變成一隻手緊緊攥住,讓人喘不過氣,血壓飆升,空前的清醒。

  她怎麼會突然想到這個?

  舊日的記憶並沒有完全忘卻,準確來說她都記得,只是潛意識將那些都藏了起來,埋到最深處,輕易不會想起,這次是久違的血腥味圍繞,讓她的意志有了一絲鬆動。


  但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聲音是誰的?跟她有什麼關係?

  夙嵐惜忘記了一些事情,這她知道,但她無所謂也不關心,忘記的事情並沒有對她現在的生活有任何影響,她輕易也不會產生悵然若失的感覺,因此她覺得沒有找回的必要,因為不影響日常生活的話,只能說明那些記憶無關緊要。

  但……

  那個想法、那句話,出現的那樣突兀,卻又緊緊的抓著她的思緒,好像她曾為此情緒激動過,雖然她的情緒激動在別人看來也與平常沒什麼區別,但感覺騙不了人。

  夙嵐惜清楚的明白,最開始的她,沒有一絲一毫屬於自己,後來的她想成為一個人,她有了人的思維、人的感覺、人的情緒,所以她不會用感覺和情緒來欺騙自己,她忘記了很重要的事。

  至少曾經很重要。

  在意識到這一點以後,夙嵐惜立馬轉向006,直截了當道:「我是不是忘記過什麼?」

  006被她的單刀直入一噎,系統空間裡他有實體,此時就是兩個人面對面地大眼瞪小眼,他不知道怎麼開口,只能糊弄似的「嗯……」了一聲。

  夙嵐惜兩道眉毛攪在了一起:「什麼事?」

  006:「說來話長……而且你自己想起來比較好,不然我告訴你也沒用。」

  夙嵐惜:「……」

  不知道有什麼道理,但就是莫名有幾分道理,好在夙嵐惜比較會拋開表面只抓實質:「不想說就不想說,扯什麼亂七八糟的。」

  006:「……」

  006也來了脾氣:「哦,那我就不說了。」

  夙嵐惜鄙夷地「嘁——」了一聲,轉而敲起了093。

  006:「。」

  093歡快地接了通訊:「怎麼了小惜?006又掉線了?」

  006「咳」了一聲,示意自己還在。

  093納了悶:「那怎麼想起找我?」

  夙嵐惜一如既往的直白:「我是不是忘記過什麼?」

  093還沒來得及回答,那邊就插科打諢混進了另一個聲音:「哦~寶貝,你終於想起我了嗎?是我啊,你最愛的小叉。」

  夙嵐惜:「???」

  這聲音好熟悉,但想不起是誰,就是拳頭突然硬了。

  006反應更激烈,萬年不變的冰山臉出現了裂痕,連夙嵐惜都能從他的表情中讀出一絲厭惡。

  夙嵐惜更疑惑了:「你是誰?」

  093「你搶我通訊幹什麼?」的聲音逐漸變小,之前說話的聲音放大,語氣里還帶著刻意的悲傷:「哦,寶貝,你果然不記得我了,但是沒關係,無論你忘記我多少次,我都會讓你重新認識我的,自我介紹一下,我沒有名字,他們都叫我X。」

  夙嵐惜:「。」

  傻X的X嗎?

  006右手中指和拇指各放在太陽穴上,左手攬過了通訊屏,語氣很不耐煩:「你別鬧了,快把通訊還給093。」

  聽到006的聲音,那邊自稱X的神經病語氣更雀躍了幾分:「honey~你終於肯跟我說話了,怎麼樣?出差還順利嗎?」

  006嘴角抽了抽,毫不客氣道:「沒有你搗亂的話,一切都很順利。」

  X:「你這麼說可真讓我傷心,但是沒關係,你對我怎麼樣我都不會生氣的,誰叫我喜歡你呢?」最後兩句話帶上了傻子都能察覺的委屈,幾乎是用哭腔說出來的,但他還是乖乖把通訊還給了093。

  「嵐惜,你剛剛說什麼?」093的聲音肉耳可聽的疲倦。

  被X一打岔,夙嵐惜異樣的情緒散了不少,她先簡單說了說自己的遭遇,隱瞞了舊時的遭遇,只說自己聽到了一個聲音,並把自己的猜測告訴了093:「我忘記了一些事,之前我覺得不重要,但現在看,好像不是。」

  093那頭沉默了一會,才道:「那你想找回來嗎?」

  「我不知道。」夙嵐惜皺眉,「我是想問問你,你知不知道我忘記了什麼?」

  093無奈:「你忘記的太多了,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什麼?問你什麼事你都說不知道。」

  夙嵐惜一想,好像也對,不過006是怎麼回事?她一問,他好像就知道她忘記的是什麼事,還一副高深莫測不想說的樣子。


  夙嵐惜控訴地看了006一眼,後者假裝沒看到她的眼神,試圖把自己當成一尊雕像。

  通訊那頭又傳來了X的聲音:「寶貝~其實一些事忘記了就忘記了,你覺得情緒激動,也許是因為那不是好事呢?既然不是好事,那忘記了正好,當然啦,如果你想找回,我們都會幫你的。」

  夙嵐惜:「……你究竟是誰?」

  X把聲音轉出了十八個彎:「我是你最愛的小叉呀~」

  夙嵐惜:「。」

  神金。

  093看樣子也給不出什麼有用的消息,夙嵐惜不想再跟X說話,索性直接掛斷了通訊。

  夙嵐惜:「你認識這個……X?」

  006:「……認識。」

  夙嵐惜:「他是誰?」

  006:「雖然不想承認,但你其實可以稱呼為『祂』,主神的合作夥伴。」

  夙嵐惜難得對主神起了點興趣:「所以主神也跟祂一樣?」

  006難得幫主神說句好話:「不是,單純只是他比較抽象。」

  夙嵐惜:「你跟他好像很熟悉。」

  006立馬反駁:「沒有。」

  夙嵐惜幽幽道:「但是他叫你honey,還說喜歡你。」

  006臉色很難看:「他對誰都這樣,不是還叫你『寶貝』了嗎?」

  夙嵐惜:「。」

  也對,看來就是純神金。

  夙嵐惜接受了這個說法,一看外界天色也不早了,尉遲紫珩昏迷了一晚上,要是再昏迷一天,那就不合理了,夙嵐惜就沒再多待,意識離開系統空間回到了身體裡。

  ——

  與此同時的另一邊,093神色晦暗地看著辦公室的門,X推門離開,此刻已經進了電梯,按了十三層的按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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