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言醒來的時候,是被渴醒的。
她渾身無力,頭昏腦脹,渾身一會兒熱一會兒冷。
喉嚨好似長久不曾被水滋潤,乾澀無比,還伴隨著腫痛,她下意識吞咽口水的時候,像吞刀片一樣疼。
肚子裡空落落的,好似長久不曾進食一般,隱隱有灼痛感。
眼皮很沉,她嘗試了幾次沒有睜開。
嘶。
她倒抽了一口氣,腳底板疼的厲害,不知道是不是粘連著血肉,隨著腳在空中晃蕩,而一下一下撕扯著,生疼。
是的,腳在空中。
因為她好像被人背在背上。
那人的背脊格外的溫暖,她背心發冷,整個人一直在發抖,於是忍不住將全身都貼近這溫暖的所在。
背脊一晃一晃,上上下下。
她也隨著顛簸,搖搖晃晃。
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嘴巴里有幾分米香,應該是在睡著的時候被餵過食物了。
她實在太疲累了,竟然一絲感覺都沒有。
大概是恢復了一點力氣,這會兒腦子有機會思考了。
她這是怎麼啦?
桑言睜開眼睛,查看四周,什麼也看不見,黑黢黢一片。
啥情況?
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她叫桑言,其他的什麼都不記得。
好似有一層濃霧,緊緊的包裹記憶,導致她什麼都想不起來。
周圍似乎有很多人,旁邊還隱隱有談話聲傳來。
似乎在爭執什麼。
「這幾日你天天背著那發高熱的女娃,不幫我們分擔行李,也不管你八歲的李大牛,我就不說什麼。」
「現在我們都吃了上頓,沒有下頓,你倒好,竟然還給她送米湯,我看你是真昏了頭了,分不清里外親疏了!也是真狠心啊,大牛在旁邊饞的流口水,哭著叫著,你個當祖父的,都不曾給他,怎地就那麼好心呢?」
「你可真是個大好人!可真是個好里正啊!哦,現在連里正都算不上,只能算個爛好人。」一位老婦人的聲音傳來,她滿腔的怨憤似乎壓抑不住,聲音都不受控制的拔高了幾分,故意拿話嗆別人。
「你個婦人懂什麼?頭髮長見識短,桑言的她爹桑平以前打獵經常給咱家送野雞,野兔,雖然他沒說什麼,可這都是恩情啊。」
「莊稼漢地里刨食,一年掙不了幾個錢,只有過年家裡才敢沾點葷腥。如今他傷寒感染去了,他家也就桑言一個孩子,我再不管,就絕戶了。以後被人知道了,多少人得戳咱脊梁骨啊。」
「再說了,現在是逃荒,我是我們村的里正,我不管誰管?現在正是難的時候,大家要團結,互幫互助,這樣才能渡過難關。」上了年紀的男人壓著聲音,訓斥著老婦人,後面又好言安慰。
但他不說最後一句還好,一提起最後一句,就像點了炮仗一樣。
老婦人頓時炸了:「幫幫幫,幫完這個幫那個,要不是你把家裡的糧食分給別人,我們至於早早的就沒有吃食嗎?憑家裡的餘糧,走到北倉城應該是夠的。」
「現在好了,咱家都得勒緊褲腰帶,吃了上頓沒下頓,這下好了吧?如你願了?都怪你爛好心,苦了我的兒子和孫子,跟著你造孽。都怪你,都怪你。」
婦人再也忍不住,話音裡帶著哭腔,抽泣著哭訴著,說到最後忍不住撲上去捶打男人,寂靜的夜裡,傳來拳頭捶打胸膛的聲音。
「再說了,桑平以前給我們家送野兔野雞,哪次我們沒回禮,雖然回的都是自家種的菜,但也沒白得人家的東西。」
「再說了,村里好多人都得過桑平送的獵物,別人這個緊要時候,都知道先顧著自己家,就你,爛好心,多管閒事,上趕著找麻煩…」
老婦人滄桑帶著哭腔的聲音在空氣中迴響,和遠方不時傳來的鳥叫聲相呼應,越發顯得愁苦。
「唉,老婆子,再堅持堅持,我知道你心裡苦,可咱做人也要講良心,馬上就到了,按照我們這個腳程,還有七天就能到北倉。之前的兩個月都堅持過來了,還怕這最後的一段路嗎?」
「再說了,真把這小娃子丟下,她孤身一人,又才六歲,啥都不懂,肯定是個死,真把她扔在這兒,那我們以後就算是活下來了,心裡還能安生嗎?」到底是自己的人,一起苦過來的,他拉著老妻的手,耐心安慰著,順便將心裡的想法都說了出來。
「我知道你這個人,刀子嘴豆腐心,最是心軟,你也不是小氣的人,你氣的不是我那碗米湯沒留給大牛,你是怕眼下我攬上一個大麻煩。」
摩挲著手中長滿老繭骨瘦嶙峋的手,他眼睛不知不覺中有些發酸。
他對不起老婆子啊,自打跟了他,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他性子軟不會拒絕別人,自打當上里正後,村里人總喜歡來家裡借東西,一借就再沒有還過。
偏生他好面子,覺得自己是里正,就應該幫助村民,也不好意思找別人還。
因為這,還經常和老婆子吵架,他家裡這些年,也越發不如以前。
是他對不起老婆子啊!
如今他已經不是里正了,如今逃荒,他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最重要的是,他已經老了。
四十多歲,兩鬢斑白,這些年每況愈下,他管不了別人了,再過幾年,他可能連自己都管不了了。
他有什麼資格多說什麼呢?
良久,他長嘆一聲,像是妥協了一樣。
「這樣吧,再等一天,明天不管她醒不醒的過來,我就當盡力了,再也不管了,這年頭,是生是死全看命,全是命啊!」他說著,不知道是在說桑言,還是在說自己,末了想到什麼,聲音都低沉下去。
之後,壓抑的抽泣聲,與消沉的嘆氣聲斷斷續續的傳來。
伴隨著山間時不時傳來的鳥叫聲,組成一個眾生悲苦的氛圍。
桑言此時豎著耳朵偷聽。
她如同一個新生兒,懷揣著對這個世界陌生害怕,什麼都不知道茫然中,什麼都不敢做,不敢說。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多聽多看,如今眼前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她只能多聽。
她努力從這段話中獲取了儘可能多的信息。
雖然能聽懂他們的話,但她總感覺有一絲彆扭,好像自己以前生活的環境中人們說話不是這樣的。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首先他們所說的桑言,很可能就是自己。
她才六歲?
印象里她已經成年了,怎麼才六歲?
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然後他們說桑言現在發高熱,正好跟自己現在身體狀況對上。
自己現在頭昏腦脹,一會兒熱一會兒冷,按照以往的經驗,應該是發燒了。
話中提到,他們一行人是在逃荒,而且走了這麼遠,大家都彈盡糧絕了。
剛剛就是因為老爺爺給了一個叫桑言的孩子一口米湯,而吵起來的。
聯想到自己嘴巴里的米湯味,她有九成肯定,他們口中的桑言就是自己。
所以,現在兩人是在為救不救自己而爭吵?
所以,現在自己是一個六歲,發著高熱,挨著餓的逃荒孤兒。
幼小,孤苦,疾病,不是被餓死,就是即將被餓死?
這是啥啊?肯定是她還沒睡醒,這一定只是個夢。
但想到之前趴著的背上溫熱的觸感,做夢怎麼會有溫度呢?
難道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