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床一月有餘,李鳳岐對自己體內的毒性瞭若指掌。行軍打仗難免受傷中毒,他對醫術也頗有造詣,雖然不能解毒,但劍走偏鋒以毒攻毒,卻也不是全無辦法。
他所中之毒性陰寒,中毒之後筋脈滯澀不通,難以運氣,五臟六腑更是常常如墜冰窖,備受煎熬。眼下他還只是因為筋脈阻塞無法動彈,時間若再久一些,他的臟腑被毒性侵蝕,會逐漸壞死,到了最後,唯有死路一條。
他叫五更準備的藥材,全是極熱性的藥材,以極熱攻極寒,一部分用以浸泡身體,一部分則煎成藥內服。便能由內而外,將毒性逐漸壓制下去。
入夜之後,他便服了藥,泡進了藥液之中。
藥材性熱,藥勁極大。內服的湯藥在外部藥液的刺激之下極快地發揮了作用,與他體內毒性衝撞。
兩股烈性的藥力在他體內衝撞,李鳳岐如置身冰山火海之中,乍熱乍冷之下,只覺得筋脈似要承受不住般地炸裂開來。
這痛苦劇烈又漫長,他全憑一股意志力支撐著,搭在桶壁上的手疼得痙攣抽搐,原本毫無知覺的手在劇烈疼痛之下,在木桶邊緣留下一道道深刻抓痕。
即便如此,他仍然死死咬緊牙關,沒有發出絲毫聲音,鮮紅的血自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褐色藥液之中。
葉雲亭醒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
他心頭微震,見李鳳岐嘴角鮮血猶未絕,連忙尋了一塊帕子捲起來,遞到他嘴邊去:「咬著帕子。」
李鳳岐艱難睜眼,就見他滿臉擔憂之色地瞧著自己,咬緊的牙關鬆了松,勉強扯出個笑:「多……謝。」
「含好,別咬到了舌頭。」葉雲亭沒有同他多話,將卷好的帕子置於他口中,免得他痛極時咬傷自己。
李鳳岐咬著帕子,精神疲憊至極,卻還是強撐著沒有闔眼。他虛無沒有落點的目光挪到面前的青年身上,看著他努力想些別的事情分散注意力。
葉雲亭依舊站在他身上,盯著他的右手看。
李鳳岐昏昏沉沉間轉臉去看,才發覺自己的右手也受了傷——先前他抓得太用力,指甲抓壞了光滑的桶壁,倒立起來的木刺都扎進了他的指甲蓋里。
都說十指連心,但或許是身上太痛,他竟然沒有發覺。
「你的手等會兒也得處理一下。」葉雲亭看著他那隻手上的傷,想像不出是怎樣的痛苦,才能讓他徹底忽略了十指連心的痛,甚至連手受了傷都不覺。
他伸手緊緊握住李鳳岐的右手,道:「要是痛了就抓我。」
李鳳岐定定看他,只覺得滾燙的手被一雙微涼的柔軟手掌包裹住,他身上太熱,那股熱力橫衝直撞,叫他無比貪戀這一抹微涼。他反手攥住青年的手,大力握緊,如同渴水的旅人一般,拼命汲取這一點涼意。
他的手勁兒太大,葉雲亭被他攥得生疼,卻忍住沒有掙扎。
他溫柔地抬袖擦了擦男人臉頰上的汗珠,溫聲道:「熬過去就好了。」
李鳳岐望著他,心裡跟著念:熬過去就好了。
這點小痛,尚擊不垮他。
……
一直到藥液涼透了,李鳳岐才從桶中出來。
他也不知流了多少汗,束起的長髮仿佛水洗過,凌亂的髮絲**垂落在臉側,叫他少了幾分凌厲,多了幾分難得一見的脆弱。
葉雲亭將他從水中抱出來,瞧見他蒼白脆弱的側臉時,心裡就又揪了揪。
他自己是個很怕疼的人,連帶著也見不得別人吃苦受疼。眼下見李鳳岐虛脫的模樣,心裡便一揪一揪得難受。
剛泡完藥液,正是李鳳岐最虛弱的時候。他扶著人坐在椅子上,幫他將濕透的褻褲脫掉,再用布巾將人擦乾包裹住,方才將他抱回床上。屋裡還瀰漫著濃烈刺鼻的藥材氣味,他替李鳳岐挑乾淨指甲縫裡的木刺,上藥包紮好後,才去將窗戶打開通風透氣。
做完這些事,他自己也累出了一身汗。夜裡的涼風一吹,他就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這會兒他終於想起來自己也是個病患,又匆匆尋了外袍披上,方才慢吞吞去外間尋季廉。
季廉在外間望風。
他聽見裡間開門關門的動靜,便猜是李鳳岐泡完藥浴了。正要起身去裡間看看,卻先瞧見了他家公子。
他下意識想要念叨兩句,結果見葉雲亭老老實實裹著厚實的外袍,念叨的話便又咽了回去,探頭探腦問道:「王爺泡完了?」
「嗯。」葉雲亭正是叫他來將藥液處理掉的,免得白日被人發現了。
季廉聞言「誒」了一聲:「我去將水倒了。」臨出門時想起來,又道:「灶上的火我還留著,少爺可要擦擦身?」
葉雲亭發了一天一夜的汗,白日醒了沒多久又發熱昏睡過去。眼下確實渾身黏膩難受,聞言便點了點頭。
季廉處理完藥液,又提了一桶熱水回來。
葉雲亭自己擦完身,想起李鳳岐方才也留了一頭一臉的汗,便又端著一盆水去裡間,準備給他也擦擦臉。
結果才打開門,就見一隻肌理流暢的手臂自帳中探了出來。許是太久未見日光,那手白得有些病態,連上頭青色的脈絡都看得分明。
那隻手先是摸索著將垂落的帳幔撥上去,而後便嘗試著撐住床沿,將半個身體都撐了起來。
「王爺?」葉雲亭手一顫,差點失手摔了一盆熱水。他險險抓住銅盆,有些失態地大步走到榻邊,打量著氣喘吁吁半靠在床頭的男人:「竟真的有用?」
他眼中含著莫大的喜悅,連壓低的聲音都帶著顫抖。似比李鳳岐還要激動。
李鳳岐側臉瞧他,勾唇笑了笑:「我們賭贏了,這法子有效。」
「有用就好。」葉雲亭放下水,在屋裡踱了幾步以平復激動的心緒,轉了兩圈,又忍不住湊到李鳳岐跟前,滿眼期待:「那王爺多久能徹底解毒?」
他太過激動,完全沒有注意自己湊得太緊,一張臉和李鳳岐隔著不到兩拳的距離。這樣親密的距離下,那蘊含著雀躍歡喜的乾淨眸子直直撞李鳳岐眼裡,將他的目光全然勾了過去。
李鳳岐定定看著他,目光自他眉眼流連到耳垂,注意到他的左邊耳垂上竟有一顆小小紅痣,似硃砂點就,點綴在被嫩白豐盈的耳垂上,鮮紅欲滴。
他恍然驚覺,齊國公府的大公子,不僅聰慧果決,還生了一張艷絕面孔。
「尚不能徹底解毒。」一瞬間的恍惚之後,李鳳岐輕咳一聲,收斂了走偏的思緒,正經回答了葉雲亭的問題。大約是怕他失望,說完後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不過不影響我們的計劃,待我調整藥量,再泡三次藥液後,便可以進行下一步。」
葉雲亭連連點頭:「我自然信王爺。」
他神情篤定,回答的毫不猶豫。
李鳳岐眉頭一挑,看他的眼神里便帶了些意味不明:「你為何如此信我?」
當然是因為我重活了一世,知道你會絕地反擊登基為帝。
但這不能說、
葉雲亭眨眨眼睛,無辜地望著他,說出了早已準備好的標準答案:「我與王爺輔車相依,不信你,還能信誰?」
李鳳岐聞言眉梢舒展,上挑的鳳眼露出些許笑意,鄭重道:「那我必不會讓卿失望。」
……
藥液起了作用,李鳳岐的雙手已能行動自如。葉雲亭將擰乾的帕子遞給他,等他擦完臉後,便滅了燭火準備休息。
他脫掉外袍與鞋襪,便神態自然地爬到床里側,抖開被子準備睡覺。
李鳳岐看著他一連串熟練的動作,眉頭跳了跳,抿起唇沒說話。
更深露重夜,正是好眠時。
旁邊的葉雲亭很快便睡著了,他面容恬靜,呼吸清淺。只是似乎有些冷了,半張臉都縮進被子裡,露出來的半張臉上,秀長的眉微蹙著,似乎在夢裡也被冷著了。
李鳳岐泡了藥液,體內藥力還在緩慢發散。灼得他根本闔不了眼。
他側過臉,百無聊賴地盯著葉雲亭瞧。
葉雲亭實在是生的好,難怪上京城裡那麼多貴女不顧家世也想做他的妻子。之前他病痛纏身全然沒有心思注意外物。眼下尋到了壓制之法,憂慮少了幾分,也終於分出了心神,好好打量起自己名義上的王妃來。
桃花醒自然,星斗睡河漢。風與月,皆凝於他山眉海目之間。
葉雲亭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精緻,無一處不自然。
李鳳岐身處高位,見多了如雲美人,仍不得不承認,葉雲亭要更勝一籌。再沒有一人如他一般,美得叫人賞心悅目,如打磨光滑的羊脂白玉,通透溫潤。能將人的目光牢牢吸住,百般凝望。
就是心性堅韌如李鳳岐,也不能免俗。
他把人瞧了好一會兒,方才回過神來斂了目光。
只是他不看了,身邊的人卻不安分起來。
葉雲亭只覺得被子裡一點熱乎氣兒也沒有,冷冰冰的,將被子往身上卷了又卷,還是覺得冷。他蜷著身體,睡夢中也蹙著眉試圖尋找暖和的地方好眠。
李鳳岐就看著他翻來覆去,覆去翻來,最後竟滾到了他身側,與他緊緊挨在了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