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佩成色極好,絕非凡品。不論老王妃是當真特意準備還是只是場面話,葉雲亭都承這個情。他將木匣蓋好,交給季廉收起來,誠摯向老王妃道謝。
老王妃依舊沒表露太多情緒,朝他淡淡頷首,便道:「晚膳便罷了,我年紀大了,精力不濟,便先歇了。有事明日再敘。」說罷她站起身來,倚秋上前虛虛扶住她。
老王妃走到李鳳岐面前:「朝堂上這些事,母親幫不了你什麼,你自己也拿得定主意,我便不多言了。」她自袖中拿出一枚平安符放在李鳳岐手中:「這是我自寺中請來的平安符,你帶著罷。」
放在李鳳岐手中的平安符普普通通,瞧著並不起眼。
李鳳岐手指輕輕摩挲了一下,垂首低眉:「謝母親掛心。」
老王妃聞言沒再接話,在倚秋的攙扶下緩步離開正廳,往後院走去。
李鳳岐瞧著她瘦削的背影,下意識攥緊了手中的平安符,目光複雜深沉。
一旁的葉雲亭又開始看不懂他們的母子關係了。先前他以為老王妃與王爺生疏如陌路人,彼此都不多在意對方。
可老王妃剛才拿出來的這枚平安符,雖然模樣平平,卻散發著淡淡的香火氣息——這是長久地在供奉在香案前,受香火薰染才會有的味道。瞧著普普通通一枚符,卻藏著最誠摯的祝願。
他還記得有一年他生了病久久不好,奶娘就在寺里替他請了一枚平安符回來,說是在佛祖面前供奉了七七四十九日,日日誦經祈願。如此誠心,才能叫佛祖保佑佩戴之人。
老王妃這枚平安符,纏繞香火氣息,葉雲亭說不準供奉了多少日子,但定然也包裹著一個母親的誠心祈願。
這與她表現出來的冷淡大為不同。
而李鳳岐攥著平安符的表情也十分怪異。
葉雲亭瞧著他冷硬的側臉,猶豫了一下,還是裝作不經意般提起了兒時舊事:「從前我生病的時候,奶娘也曾給我請過一枚平安符。後來我病好了才聽她說,為了這一枚平安符,她日日去廟裡誦經,念足了七七四十九日,方才將符請回來。」
「你奶娘待你很好。」李鳳岐輕輕摩挲著平安符道。
「嗯,我娘生我時難產,是奶娘把我養大的。」提起奶娘時,葉雲亭的神情十分柔和。說完又試探著道:「老王妃面上瞧著冷淡,但其實……也很關心王爺?」
李鳳岐將平安符湊到鼻端輕嗅,聞到淺淡的香火味後,冷硬的神情柔和了一些,微不可查地「嗯」了一聲。
葉雲亭瞧著他比先前柔和許多的臉色,隱約抓住了點什麼,但這一瞬間的念頭閃得太快,沒等他理清楚想明白,又如雲煙消散了。
他搖了搖頭,心想來日方長,總有看明白的時候,不急。
這一晚,因為老王妃歸府,也因為永安王身體大好,王府里熱鬧又嘈雜。
崔僖不僅送來了伺候的下人,還帶來了諸多賞賜。
王府如今沒有管事之人,諸多賞賜清點造冊只能由葉雲亭和李鳳岐親自來。葉雲亭沒有經驗,又覺得把事情全推給李鳳岐一個病患似乎也不太厚道,用了些點心填飽肚子後,就一直同李鳳岐待在正房裡清點冊子。
王府情形今非昔比,兩人所居住的正院也被重新收拾布置過。
屋裡放著青銅鎏金八角暖爐,上好的銀絲炭沒有半點菸塵,將整間屋子烤得暖融融;四面牆角擺著三層高的落地銅鑄燭台,燭台上燃著一排排嬰兒手臂粗細的雕花蠟燭,暖黃的燭光將屋裡照得通明。
葉雲亭只著一件單衣,與李鳳岐坐在一處,比照著冊子聽侍女匯報賞賜條目。
李蹤面子功夫做得好,賞賜的儘是些華而不實之物,一人高的血玉珊瑚樹,東夷進貢的夜明珠……以及諸多人參靈芝等大補藥材,種類繁多,乍一看賞賜頗多,顯得對李鳳岐十分關切體貼的模樣。
實際上這些物件都是御賜之物,刻了印記根本不能拿去換錢,只能供在府中落灰。幾百年的人參靈芝更是對李鳳岐的毒毫無作用。
葉雲亭邊拿筆在冊子上勾畫,邊和李鳳岐咬耳朵:「看來王爺捉准了陛下的軟肋。」
李蹤是真的很重名聲。
否則不會一個下午就讓崔僖把王府擺弄成現在這樣,又送來諸多華而不實的賞賜。大約是生怕老王妃回來後,自己苛待折辱功臣名將的醜事被宣揚出去,在著急忙慌地消除證據,偽造出君臣和睦的假象。
溫熱的氣息噴吐在耳廓,李鳳岐瞥了他一眼,見他渾然不覺地與自己挨在一處,嘴唇動了動,到底沒有出聲提醒。只嗤了一聲道:「他是要面子,但也更怕朝中人心不穩。」
不提兩人自小的情誼,只說這三年來,他扶李蹤登帝位,替他殺逆臣守邊關,功勳無數卻從不攜功震主,不結黨不徇私,甚至主動退避北疆,所作所為挑不出一點錯來。李蹤要想動他,也要看看邊關將士同不同意,看看御史台同不同意。
若是他當真命不久矣便罷了,只要李蹤做得隱晦些不留下確鑿證據,知情之人也不會為一個將死之人得罪皇帝。
但偏偏他沒有死,而且兵權聲望盡皆在握。
自古以來,帝王鳥盡弓藏殺有功之臣都難免被詬病,李蹤的王位才坐了幾年?他根本沒膽量光明正大地殺他。
甚至現在連一絲絲的傾向都不能表露,否則天下人口誅筆伐事小,動搖朝堂和軍心事大。
這也是他為什麼要去昭和正街走一趟的緣故。
這是為了告訴李蹤,如今天下人都知道永安王死不了,你不僅動不得我,還得繼續表演兄弟情深。
至於他配不配合,那便要看心情了。
「那皇帝現在肯定憋屈得很。」葉雲亭小聲嘀咕了一句,想到這時候皇帝或許正在宮裡氣得跳腳,甚至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便忍不住笑起來。
李鳳岐頷首:「他心眼小,估計得好一陣子睡不好覺。」
他說話沒有刻意壓低聲音,正在匯報賞賜條目的侍女聽進耳中,連聲音都僵硬起來。
葉雲亭察覺異樣,看了那侍女一眼,見李鳳岐毫不在意的模樣,便也不理會她。
既是宮裡挑來的人,那他們方才一番話多半要傳進皇帝耳朵里。
氣多傷身,希望陛下保重龍體。
葉雲亭如是想。
……
林林總總的賞賜太多,葉雲亭錄了兩頁,便打起哈欠來。
李鳳岐原本在教他如何登記造冊更簡便明了,見狀便抬手揮退了侍女:「今晚就到這裡,餘下的叫下人循例記錄吧,反正也不是什麼緊要的東西。」
葉雲亭一聽,便立刻放下了筆,揉了揉手腕:「那我就先去歇息了,王爺也早些歇息。」
與李鳳岐熟悉後,他便少了生疏拘禮,多了隨意自在。
今日事情一樁接著一樁,他實在是有些累了,也沒端著裝相,邊說邊已經迫不及待地起了身。
「你去哪歇?」李鳳岐見狀挑眉。
葉雲亭遲疑道:「正院都收拾出來了,偏房當可以住人。」
如今也不用因為擔憂安危問題,三個人硬擠在正房裡歇息。
「那明日外頭就都知道,永安王與王妃夫夫失和,成親半月便分房睡。」他慢條斯理地列數可能的情形:「又或者說永安王對陛下心存不滿,冷待賜婚的王妃。」
葉雲亭聽得眼皮直跳,眼見他還要往下說,連忙識相道:「我明白了,我歇在正房。」
李鳳岐滿意頷首:「你先去洗漱吧。」
葉雲亭吐出一口氣,趕緊溜去了浴房。
雖然他一直在心裡告訴自己這樁婚事只是走個過場,不論是他還是李鳳岐都沒有當真,但聽李鳳岐一口一個「夫夫失和」「冷待王妃」,還是覺得頭皮隱隱發麻。
浴房已經備好了熱水,葉雲亭褪去衣物,將自己沉進水中冷靜了一會兒,方才平復下來。
等磨磨蹭蹭地洗漱完出去,發覺李鳳岐已經換了中衣,偎在了床上。
葉雲亭探頭探腦地張望:「誰伺候王爺洗漱的?」
現在府里伺候的下人雖多,但都是宮裡的人。按理說李鳳岐應該不會叫他們近身伺候才對。
「五更。」李鳳岐放下手中的書,見他發梢還滴著水,不贊同道:「頭髮要及時烘乾,如今天冷,易染風寒。」他說著招招手:「來。」
「等會我叫季廉給我烘。」葉雲亭不解走到床邊,手中的布巾就被李鳳岐接了過去。
他尚未反應過來,就見李鳳岐抓起濕漉漉的發尾,用布巾包裹住,細緻地擦乾。
他直愣愣地站著,李鳳岐動作不便,抬眸,又道:「坐下。」
葉雲亭便呆呆地依言坐下了,過了好半晌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樣的行為似乎有些過於親密了,他不自在地動了動,語氣遲疑:「……要不叫季廉給我擦。」這種小事豈能勞動永安王大駕。
「莫動。」李鳳岐輕叱了一聲,神情看起來平淡如初,似乎沒覺得親自給人擦拭頭髮是個不太尋常的事。
「……」葉雲亭茫然地瞪著眼,僵著身體不敢動彈,任由李鳳岐給他將濕漉漉的長髮一點點擦乾。
心裡則想著可能是上次風寒的陣仗太大,把王爺給嚇著了,生怕他再來一回。
許久之後,李鳳岐將布巾放在他手中,揚了揚下巴,道:「叫季廉拿個小火爐來,把頭髮烘乾再睡。」
「哦。」
葉雲亭依言叫了季廉進來,將長發烘乾之後,方才忐忑地在爬到床榻里側睡下。
好在之後李鳳岐再沒有什麼驚人之舉,他這才裹緊被子,抱著嶄新暖和的湯婆子,心滿意足地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