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燃著暖爐,葉雲亭這一覺睡得十分安穩,只是睡到後半夜時,卻隱約聽見身邊傳來悉悉索索的動靜,他迷迷糊糊間睜開眼,就見李鳳岐坐在床邊,正垂頭整理衣襟。
「怎麼了?」他看了一眼窗外,發現外頭天色黑沉沉的,天還未亮。
「獵隼回來了。」李鳳岐道:「吵醒你了?若是醒了,便同我一起去吧。」
獵隼回來了……
葉雲亭昏昏沉沉的睡意霎時被這句話給驚沒了,他利索地做起身,去拿了外袍披上:「我跟你一起去。」
李鳳岐此時已經坐到了輪椅上,他輕輕頷首,轉動輪椅往外去:「人在書房裡。」
同獵隼一起回來的,還有副都督朱聞的弟弟朱烈。
朱烈今年二十有八,是北疆都督府的長史,主司北疆都督府內務。朱聞是副都督,負責邊關防衛,無軍令不得擅動。此次必定是有要緊事,才派了朱烈前來。
葉雲亭隨李鳳岐到了書房,就見一個身材魁梧的壯漢等在其中,他手臂上還停著隻眼熟的獵隼。
朱烈瞧見李鳳岐,連忙上前行禮,口稱王爺。待看見葉雲亭時,便頓了頓,流露出疑惑來:「這位是?」這小公子瞧著斯斯文文,細皮嫩肉,同他們這些在沙場上摸爬滾打的糙漢子不同。
王爺身邊竟還容得下這等小白臉?
朱烈挑剔地瞧了葉雲亭一眼,心想這身子骨也經不起王爺一腳踹啊?
但轉念一想王爺如今坐著輪椅呢,也不能上腳踹了,難怪這弱不禁風的小白臉還能安生站著。他在心裡嘖嘖兩聲,同情地掃了葉雲亭一眼,心想等王爺養好了身體,這小白臉說不得就要跑了。
能在王爺身邊長久待著的,還是只有他們幾個皮糙肉厚的老油條。
葉雲亭見他滿眼同情地看著自己,表情逐漸疑惑。但他還是主動報了姓名:「葉雲亭。」
朱烈咂摸了一下,心想這名字好像有點耳熟。但細想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聽過。索性便不再糾結,將門一關,說起了正事。
他將身後一個黑漆漆的木匣子端出來,罵罵咧咧道:「此番多虧王爺讓獵隼傳信,否則大哥怕是真要中了奸人的計。」
朱烈說在接到李鳳岐密信前幾日,皇帝派出的監軍趙炎一行便抵達了北疆都督府。
北昭幾支邊關軍中都有監軍坐鎮,唯有北疆從來沒有過監軍。
乃是因為老永安王還在時,成宗皇帝十分信任他,從未派監軍前往掣肘。以至於到了後來,老永安王過世,李鳳岐承襲永安王爵位,又憑軍功坐上了北疆大都督之位,北疆軍中也一直未曾設置監軍。
李蹤忽然派遣神策護軍中尉趙炎前往北疆都督府充作監軍,這整事就透著蹊蹺。朱聞疑心是京中出了事,但派人幾番打探卻只得到些捕風捉影的消息。有說永安王中了毒命不久矣,也有說永安王遇刺身亡的……總之沒有一個切實的說法。
而趙炎在軍中行事更是目中無人乖張至極,朱聞越發疑心,便投其所好將趙炎灌醉了,方才從他嘴中問出了確切的消息。
醉酒的趙炎說,永安王功高震主,皇帝視他為眼中釘久矣,如今中毒正中皇帝下懷,以養病之名將人囚在王府,卻又故意不派醫官醫治,他動身來北疆前聽說不可一世的永安王只能跟廢人一樣躺在床上苟延殘喘,已經沒幾日好活了。而永安王麾下的玄甲軍,甚至整個北疆軍,都將是皇帝的囊中物。
朱聞雖然比李鳳岐大上幾歲,卻一向最服氣他。他們這些追隨的兄弟,哪個不是跟著李鳳岐在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
是以聽到趙炎的話之後,朱聞氣血湧上頭,就要點齊兵馬,殺去上京救李鳳岐。
朱聞是個粗人,性子也衝動,而且生平最聽不得誰詆毀永安王,是以趙炎一番話就將他的怒氣完全挑了起來。但朱烈行事卻更求穩妥,他總覺得這整件事都透著股邪門勁兒,便說服了其他幾個將領,一同壓住了衝動的朱聞,準備先秘密派人往京中打探消息,有了確切消息之後再謀劃下一步行動。
誰知探子剛派出去幾日,他們便在都督府里發現了獵隼,以及獵隼腿上綁著的密信。
看過信後,朱聞確定了李鳳岐暫時沒事,待頭腦冷靜下來後,幾個將領將前因後果一合計,便發覺這事不對——他們差點入了趙炎的套。
他們憋著氣卻沒立刻發作,而是派人暗中盯著趙炎。卻意外發現,這些日子趙炎竟然一直與殷家有書信往來。
他們不動聲色,順藤摸瓜地往下查,又發現在渭州與冀州交界處的山裡,藏著好幾萬冀州軍。
冀州屬雲容都督府管轄,而雲容都督府的大都督殷嘯之,正是皇帝心腹。
此時此刻,渭州往冀州去的山裡,藏著大量冀州軍,已經說明了問題。
他們這才驚覺,皇帝竟然是故意派趙炎前來挑撥,引他們起兵殺回上京,屆時皇帝若是一個造反的帽子扣下來,埋伏在山裡的冀州軍便可以光明正大地伏擊他們,還可以美其名曰平息叛亂。
先前衝動的朱聞沒想到小皇帝竟然如此狠辣,他想到自己點齊的十萬嫡系玄甲軍,後背都被冷汗浸濕。
是以他才立刻派了朱烈快馬加鞭趕回上京來,與李鳳岐會面確定情況。
李鳳岐自然深知朱聞衝動誤事的性子,冷聲道:「這事也能叫他長長記性,免得下回又入了別人的套,」
朱烈連連點頭,也不敢給大哥求情,將手裡捧著的木匣子打開,捧到李鳳岐跟前:「我們拿到證據後,便以蠱惑軍心之名斬殺了趙炎,我特地將他的項上人頭帶來了。還有一併的書信證據,王爺看看要如何處置。」
敞開的木匣子裡,趙炎雙眼圓瞪,死不瞑目。
李鳳岐下意識瞥了身側葉雲亭一眼,見他面無懼色,方才思索了一番後道:「你傳訊五更,讓他備轎準備上朝,既然證據都齊全了,那趕早不趕晚,我親自去給李蹤送個大禮。」
說完嘴角冷冷撇了撇:「我先回房換朝服。」
說罷便喚上葉雲亭一起回房。
葉雲亭腳步頓了一下,上前問朱烈討要獵隼:「獵隼的任務已經完成,將軍將它交於我吧。」
「這獵隼是你的?」朱烈將獵隼交給他,疑惑道:「我怎麼記得這隼被殷家人帶回去了,怎麼到了你手中?」
「是我同人借來的,如今任務完成,也該還回去了。」
朱烈恍然,朗聲笑道:「那你這回可是幫上了大忙,要找這麼只能送信的獵隼可不容易。」
他本來覺得葉雲亭瞧著跟小白臉似的,沒想到竟然還出了這麼大力。難怪王爺將人帶在身邊,原來是恩人。
既是王爺的恩人,那自然也是他的恩人。朱烈神情里對他多了幾分親近,仗著身量比他高,抬手搭著他的肩膀哥倆好道:「既然同在王爺麾下效力,那便都是兄弟了,等改日有空,哥哥請你喝酒。」
「……」葉雲亭遲疑了下,不知道當不當告訴他,其實自己還是名義上的永安王妃。
就這麼一遲疑的功夫,就見行到門口的李鳳岐回過頭來,語氣莫測地說:「朱烈,你是誰的哥哥?」
朱烈茫然與他對視,不知道這話有什麼問題,猶豫猶豫道:「葉公子瞧著最多也就弱冠,我痴長他幾歲……」
自稱個哥哥也沒問題……吧?
「我看你是在北疆待久了,腦子都鈍了。」李鳳岐冷嗤一聲:「正好王府缺人手,這幾日你便負責打理王府大小事宜,也好多用用腦子。」
說罷一甩袖,喚上葉雲亭一同離開。
朱烈摸不著頭腦,不懂好好說句話怎麼也要被罰。他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不甘心地嚷嚷:「王爺,我是個粗人,這內務還得找個做事細緻周全的管事才好……」
李鳳岐頭也沒回,與葉雲亭一同回了正房。
朱烈站在原地,瞧著兩人進了一間屋裡,終於發覺個一直被自己遺忘的問題。他揪住個打燈籠的侍女問道:「那葉公子,到底是什麼身份?」
王爺平日最厭惡別人近身,怎麼換身衣裳,還讓葉公子陪同呢?
那侍女見他人高馬大凶神惡煞,有些畏懼地垂著頭,聲若蚊吶:「葉、葉公子?您是說王妃嗎?」
「……」
朱烈眼睛逐漸瞪大,最後一拍腦袋,心說完了。
這文弱俊秀的小白臉,竟然是王妃。
難怪他覺得名字耳熟,能不耳熟麼,他剛到王府時,五更給他開門時就給他說過,王爺如今有個沖喜的王妃,是國公府的大公子,叫葉什麼來著,他當時只顧著去尋王爺,左耳進右耳就出了,根本沒往心裡去。
朱烈逐漸自暴自棄,心想受罰就受罰吧。左右還當了一回王妃哥哥,也不算吃虧。
葉雲亭與李鳳岐回了房,便替他將朝服拿出來。
李鳳岐自行寬了常服,換上了繁複鄭重的朝服。
朝服為深紫色,胸前以金線繡孔雀圖,黑色革帶勒出勁瘦腰線,外罩深紫紗衣,再配上金魚袋,三梁冠,金蟬飾。氣質卓然,難掩芳華。
葉雲亭替他將背後褶皺撫平,有些擔憂道:「王爺今日若出現在朝堂上,必定引起軒然大波。」
白日才剛到昭和正街走了一圈,宣告性命無虞,接著不等宣召,又自行上了朝。
對皇帝而言,無異於明晃晃的挑釁。
「放心。」李鳳岐漫不經心地整理寬大袖擺,從容笑道:「我心中有數。」
今日早朝的這份大禮,李蹤就是不願,也得給他捏著鼻子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