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雞鳴時分。
天色還未亮,正院檐下亮著一盞盞燈籠,新來的侍女打著燈籠候在院子裡,見兩人出來了,便打著燈籠在前面引路。
葉雲亭將李鳳岐送到王府大門口,方才頓住腳步。
他雖然表情平靜,但李鳳岐知他在擔憂什麼,他輕輕拍了拍葉雲亭的手背,由輪椅換到轎子中,掀開轎簾朝葉雲亭擺了擺手:「回去歇息吧。」
葉雲亭朝他頷首,就見轎夫抬起轎子,五更推著輪椅跟隨其後,一行人往皇宮方向行去。
從王府經昭和正街,再到前朝太和殿,約莫要兩刻鐘。
白日裡熱鬧的昭和正街此時寂靜得很,老話說「一更人、二更鑼、三更鬼、四更賊」,此時正是人睡得最沉的時候。街道上只有燈籠的微光與沉悶的腳步聲。
偶爾也會遇到其他去上朝的官員,相熟的官員之間,便會睡眼惺忪地打個招呼。
越靠近皇宮,各府的轎子就越多,一眾大小官員捲起轎簾敘話閒談,提及最多的話題無異於昨日傍晚,永安王出府迎接老王妃之事。
據說身中劇毒命不久矣的永安王,竟然就這麼不聲不響地好了。
此前王府裡頭發生的事,也不是各個官員都知曉。但在朝為官的人,不說各個人精,但也都懂得察眼觀色。即便是不知道王府之內的光景,他們看皇帝這些日子的態度,也能猜到一二。
都在暗中猜測盛極一時的永安王府怕是自此就要傾覆了。
有人唏噓,也有人幸災樂禍。但大家都有志一同地保持了沉默。畢竟永安王命不久矣,為一個將死之人得罪了皇帝,實在不是明智之舉。更何況從前那些親近永安王的官員都一個個噤如寒蟬,又哪裡輪得到他們強出頭。
大家都站好了立場,只等著看永安王最後結局。
卻不料眨眼功夫就被永安王殺了個措手不及。大小官員們自有立場與派別,此時都在小聲引論此事帶來的後續影響。
兵部尚書戚邵揣著袖子老神在在:「今日諸位大人說話還得謹慎些。」
眾官員都心照不宣,永安王大好,那陛下的心情定然好不到哪裡去。這個時候觸霉頭,說不得烏紗帽和項上人頭就得沒一個。
「這天怕是要變了。」年邁的御史大夫揣著暖爐,眯著眼看燈火輝煌的皇城。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古往今來屢見不鮮。
但皇帝與永安王之間,實力差距太懸殊。如今打蛇不死,後患無窮。
永安王可不是打不還手的泥菩薩。
眾人一時緘默,都默默猜測著日後的朝堂局勢。
黑暗中不知是誰忽然驚呼了一聲:「那可是永安王的轎子?」
眾人一驚,紛紛循聲去看。
便見一架比尋常轎子要高大寬敞些的轎子默默停在邊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轎簾垂著看不到裡面情形,但帘子右下角繡著的「永安」二字卻格外扎眼。
一眾大臣盯著垂下的轎簾,恨不得盯出個窟窿來。
與李鳳岐交好的戚邵眉毛一揚,朗聲問道:「可是永安王尊駕?」
他話音剛落,就聽一道清冽聲音回道:「諸位大人許久不見,可都安好?」與此同時,低垂的轎簾緩緩捲起,露出李鳳岐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來。
竟真的是永安王!
一眾官員震驚異常,連臉上的情緒都差點維持不住。昨天傍晚才聽說永安王大好的消息,今日天不亮,人就來參加朝會了。
分明是來勢洶洶。
又想起御史大夫方才的話,心道怕是真要變天了。
官員們心思各異,素來與李鳳岐關係親近的大臣都湊上去寒暄,其他人則豎起耳朵聽。
有人問:「王爺大病初癒,何不多休息幾日?」
李鳳岐聲音不高不低,冷如寒冰,在暗夜裡透著幾分陰沉:「有要事要稟告陛下。」
眾人思索著永安王這會兒有什麼要事。
沒等想出個所以然來,就聽鐘聲響起,宮門大開。
眾人只得打住話題,下轎列隊,往皇城內行去。過金水橋,便至太和殿廣場。
群臣列隊拾級而上,唯有李鳳岐坐在輪椅上,由五更從旁推上去。
待到了太和殿門口,方才換成了太和殿的內侍接手。
五更順道將裝著趙炎首級的木匣交給內侍,囑咐道:「拎好了,可別給摔了。」
那內侍唯唯諾諾地接過,才推著李鳳岐進殿。
眾人按官職列好隊,李鳳岐的輪椅在最前方,待眾人站好隊列後,又見一人姍姍來遲,白衣素服,正是太傅韓蟬。
韓蟬臉色有些差,他瞥了李鳳岐一臉,站在了他旁邊,與他並列。
皇帝李蹤還未到,太和殿內不可喧譁,文武百官俱都沉默不語。如此等了大約一刻鐘,穿著明黃袞龍服的李蹤方才出現。
他剛剛弱冠,面容尚且帶著青年人的稚嫩,膚色因養尊處優,養得極白。被明黃的龍袍一襯,就多了幾分羸弱。
若不是身上的龍袍,瞧著不像九五至尊,倒更像個有些陰鬱的書生。
李蹤走至殿中,在寬大的龍椅上坐下,冠冕上十二珠輕輕晃動,遮住了他陰沉發青的臉色。
他目光陰鬱地凝視李鳳岐,藏在袖子中的手攥成了拳。若不是方才已經在後宮泄過一回火氣,他連面上的平靜都難以維持。
崔僖侍立在側,鳴鞭一聲:「有事早奏,無事散朝——」
去勢後略有些尖銳高亢的聲音迴蕩在太和殿中,一眾官員下意識將目光凝在了李鳳岐身上。
永安王出現了,誰還敢先奏?
然而李鳳岐仿佛對四周目光一無所覺,身體放鬆地靠在椅背之上,雙手交疊,閒適自在,似無人能入他眼。
在他腳邊,則擱著那個突兀的木匣。
眾人拿不準他什麼意思,更不敢先出頭。太和殿內一時落針可聞。
李蹤目光陰鷙,居高臨下地掃過在場文武百官,見竟無一人敢出列,臉色便愈發難看。
僵持良久,他終於忍不住先開了口:「眾愛卿今日無事啟奏,永安王大病初癒,仍然堅持來上朝。難道也無事要奏嗎?」
「臣有事奏。」李鳳岐漫不經心地坐直身體,目光與李蹤對上,隔空交鋒。
「何事?」李蹤強自鎮定,眼珠亂晃。
「臣收到北疆八百里加急軍報,說參軍趙炎暗中勾結冀州刺史殷承汝意欲謀反,」李鳳岐輕描淡寫將趙炎一事拋出來,一條條列數趙炎罪行:「軍報中言,趙炎至北疆都督府不過十餘日,行事乖張,索賄受賄,甚至還假傳陛下口諭,蠱惑軍心,意圖撩攛副都督朱聞與他同謀造反。」
「朱聞先是假意應和,實際上卻暗中著人調查搜集證據,意外發現趙炎一直與冀州刺史殷承汝有書信往來,又查出殷承汝私自在渭、冀二州交界的深山中屯兵數萬,意圖不明。副都督為保兩州安寧,欲將趙炎拿下押送上京問罪,卻不料趙炎察覺反抗,混戰之中被斬殺。」
他自袖中拿出往來的書信,又一指地上木匣:「這便是趙炎首級與二人密謀來往的書信,還請陛下過目。」
眾人沒想到永安王一露面,說得便是這樣要命的事,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李蹤緊緊咬著牙齒,強擠出個猙獰的笑容:「崔僖,呈上來看看。」
崔僖聞聲走下台階,接過書信,又彎腰去看地上的木匣。
這木匣一尺見方,通身烏黑。湊近了,能聞到隱約血腥氣與腐爛臭味。
他冷臉掀開木匣蓋子,趙炎死不瞑目的猙獰模樣便暴露在眾人面前。
崔僖臉色沉肅,端起木匣:「陛下,確是趙炎。」說罷又將來往書信呈了上去。
李蹤接過去,匆匆翻了幾下,便扔在了龍案上。
他不用看也知道這書信之上寫了些什麼,趙炎是帶著他的口諭去的北疆,殷承汝也是受了他的秘令在山中屯兵。按照原本的計劃,趙炎前往北疆,故作不經意地透露出李鳳岐在上京的困境,目的是挑起朱聞的怒火。朱聞性急易怒,又對李鳳岐忠心耿耿,只要他有了動作,李蹤便可以以謀逆罪名,命殷承汝帶兵平亂。
光明正大地除掉李鳳岐的心腹大將與玄甲軍。屆時李鳳岐沒了後盾,還要擔著下屬謀逆的罪名,他就是一怒之下將人殺了,天下人也不會說什麼。
可偏偏朱聞竟然沒入套,還牽扯出了趙炎與殷承汝。
區區趙炎死便死了,殷承汝卻決不能折進去。
李蹤磨了磨牙,沉著臉道:「此事疑點眾多,還是要交由刑部徹查,」
李鳳岐沒反對,只道:「冀州拱衛上京,謀逆關係國本,非同小可。只刑部怕是不夠。還需大理寺與御史台三司共審。至於冀州刺史殷承汝,私自調兵,不論其意圖為何,都違反軍令。為防萬一,該先解除官職,押入大理寺刑獄候審。」
他遙遙望著皇帝:「陛下意下如何?」
李蹤瞪著他,良久,才掃視殿內:「眾愛卿以為如何?」
「陛下不可。」齊國公葉知禮道:「殷家滿門披肝瀝膽,為國盡忠。若是未查明真相便將人革職下刑獄,恐會寒了忠臣良將的心。」
「齊國公這話就不對了,謀逆是誅九族的重罪,不過是暫時將人請到刑獄候審,如何就寒了心?」大理寺卿王且出列駁斥道:「我掌大理寺十餘年,未曾出過一樁冤案,若是查明無罪,自然會將人放出來,還他清白。」王且一甩袖,冷笑連連:「若如此輕易便寒了心,談何忠臣良將?」
說完他語氣微頓,又疑惑道:「還是說齊國公因著與殷家的姻親關係,想要徇私?」
葉知禮被他接二連三堵得說不出話來,自原配身亡後,王家便與他斷了往來,王且更是處處同他唱反調。他心知此事難以善了,斟酌片刻,到底還是甩袖退了回去。
此後又有人出列諫言。但有贊同的,便有反駁的。大殿之中吵得不可開交。
最後所有人都看向不發一言的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以為如何?」
年邁的御史大夫眯著眼,慢吞吞道:「大理寺審案,刑部覆核,我御史台只司監察,既然二位大人都同意了,老臣總不能反對。陛下與諸位大人放心,老臣必會恪盡職守。」
如此一來,這事便定了音。
李蹤再想將人保住,也不能明目張胆地袒護。他死死攥著拳頭,咬牙切齒地下了旨:「那便依眾卿所言,暫停冀州刺史殷承汝官職,押入大理寺刑獄候審!」
說罷怒氣沖沖地起身,離開了太和殿。
崔僖見狀再次鳴鞭:「散朝——」
文武百官緩緩往殿外走去,李鳳岐綴在最後,韓蟬走在他身側,壓低聲音道:「王爺當真好手段,一露面,便折了殷家一條胳膊。」
殷家是皇帝心腹,冀州刺史殷承汝,乃是殷嘯之的次子。
殷家敢對北疆動手,李鳳岐可不會坐以待斃。甫一露面,便以雷霆之勢逼迫皇帝將殷承汝下了刑獄。
大理寺的刑獄,不管誰進去都要脫層皮。更何況大理寺卿王且一向與齊國公不對付,自然也連帶看殷家不順眼,在此事上,絕對會從嚴審理。
兩人交鋒,李蹤毫無還手之力,李鳳岐完勝。
韓蟬感嘆:「果然是龍生龍,鳳生鳳。」
言語之間,似對李蹤頗有微詞。
李鳳岐對他言語間暗示自己身世毫無興趣,嘲諷道:「李蹤一向孺慕敬重你,你卻只將他當做爭權奪利的棋子。若是他聽見你這番話,恐怕要氣得發瘋。」
韓蟬淡淡道:「那不叫他知道便是。」他意有所指道:「有時候無知才是福氣,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入這盤棋局。」
他的表情極冷,又夾雜幾分不加掩飾的輕蔑。生生破壞了一身不染凡俗的出塵氣質,叫他平白多出幾分陰鷙來。像個墮了魔道的仙人。
四十餘歲的男人,眼角眉梢沒染上歲月痕跡,心腸卻已經被淬鍊得堅硬毒辣。
然而李鳳岐卻並不想被他牽著走,似笑非笑道:「太傅大概沒理解我的意思,我既然這麼說了,當然是要將原話轉達給李蹤的。也好叫他看清自己,少被人挑唆做些蠢事。」
「……」韓蟬眼角抽了抽,冷清聲音里染了些火氣:「王爺何必冥頑不靈,你我合作,江山傾覆只在眨眼間。你難道就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不想知道為什麼這些年會被養在永安王府麼?」
「我要知道的,遲早會知道。」聽他提起身世,臉色便沉下來,他輕蔑地瞧著韓蟬:「與我合作?你也配?」
他生平護短又記仇,敢對他的兄弟與玄甲軍動手,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韓蟬以為拿捏著不知真假的陳年舊事就能與他談條件,簡直是痴人說夢。
李鳳岐耐心徹底告罄,轉動輪椅加快速度往外走。等候在外頭五更見狀連忙上前,推著他出宮。
韓蟬望著他的背影,面色變幻。忽怒忽喜,像是看著他,又像是透過他看著別的人。
喃喃自語道:「果然是他的兒子,連脾氣也如此像……」
他沉思之際,一個內侍匆匆過來喚道:「太傅,陛下正尋您呢,您趕緊去一趟吧。」
韓蟬思緒被迫從回憶中抽離出來,臉上隱約有些不耐,又很快隱藏了起來:「陛下又怎麼了?」
那內侍神情恐懼:「陛下正發脾氣呢。」
韓蟬斂眸,隨著內侍往後宮行去。
太干宮。
宮女內侍匍匐在地,殿內一片狼藉。
李蹤砸了所有能砸的東西,猶不解氣,又命人拿了鞭子來,拿兩個小太監泄氣。
韓蟬到來時,那兩個小太監已經成了血人,崔僖正吩咐人將他們拖下去,他壓低了聲音交代:「回去後去太醫署開些傷藥,能不能活,便看他們的造化了。」
抬人的內侍面無血色,忍著恐懼點頭。
韓蟬走近:「崔常侍竟也會體恤下面人。」
「都是些命苦的人,也沒做錯事,就這麼死了,總是可惜。」崔僖似真似假地感嘆了幾句,話鋒一轉,就直指韓蟬:「我可不比韓太傅,壞事做多了,心肝已經硬了。」
他翹著嘴角,笑容嘲諷。
韓蟬無意與他糾纏,擦過他的肩膀入了殿中。待看見滿地狼藉時,皺了皺眉,沉聲道:「陛下的脾氣該收一收,若是傳出去了……」
「若是傳出去了恐怕不利朕的名聲?」李蹤不待他說完便道:「太傅總跟我說名聲名聲,可我看,這最沒用的便是名聲,」他眉目間一片陰沉:「若是朕不顧及名聲,直接殺了永安王,又怎麼會有今日之事?!」
他現在最為後悔的便是太過顧忌名聲,沒在李鳳岐最虛弱的時候了結了他。才讓他有機會翻身。
韓蟬垂眸:「陛下若殺了永安王,日後史官筆下,恐要背負罵名。殺他的法子有千百種,陛下何必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李蹤脾氣也上來了,狠狠拂袖直視著他:「後世罵名朕從未放在眼裡,明君昏君朕也從不在乎,便是擔了罵名又如何?只要身前逍遙自在,哪管他身後洪水滔天種種罵名?」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吐露心聲:「朕就是太聽太傅的話,顧忌太多了。」
他似一頭被激發了凶性的狼,終於開始掙脫被施加在身上的枷鎖。
韓蟬隱隱心驚,面上卻軟和了神色安撫道:「我知道陛下氣怒,但如今不過是一時之勝負罷了。天為地綱,君為臣綱,陛下永遠是陛下,而永安王,永遠也只是永安王。陛下何必置一時之氣?」他神色越發柔和,從李蹤五歲開始,他便是他的老師,是他引導著李蹤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自然也最清楚他的軟肋:「陛下難道還信不過老師麼?」
「太傅說的對。」李蹤似乎被安撫了,在榻上坐下來,垂首轉動著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垂下的眼睫擋住了眼底情緒,反覆念叨著一句話:「君為臣綱,君為臣綱……」
他閉了閉眼,抬頭笑道:「朕想明白了,老師今日也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韓蟬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總覺得他今日有些不對。但李蹤坦然與他對視,卻又瞧不出問題來。他垂眸思索一瞬,便告退離開。
韓蟬離開之時,聽見裡頭的李蹤說:「崔僖留下。」
李蹤似想通了什麼,又恢復了慵懶神色,他斜倚在榻上,喚了兩個內侍給自己捶腿,目光瞥向崔僖:「上回你說人找到了?」
崔僖眸色一閃:「是,是一對雙胎兄弟。陛下可要去瞧瞧?」
李蹤思考一瞬。便頷首:「將人帶來。」
崔僖吩咐下去,人很快便被帶了上來。
兄弟兩個跪在李蹤面前,以額觸地。
「直起身來,讓朕瞧瞧。」李蹤道。
兄弟兩個忐忑地直起身,露出兩張極其相似的姣好容貌,其實他們並不是女氣的長相,疏淡的眉目十分精緻,只是神情太過畏畏縮縮,又穿著一身不倫不類的白衣,便有些東施效顰的滑稽感。
李蹤皺了皺眉,道:「留下吧。」又道:「以後只許穿青衣。」
兄弟兩個聞言大喜,連聲謝恩。
卻說另一邊,李鳳岐出了太和殿,行至太和殿廣場,便有不少官員湊過來同他說話。這些官員慣會看形勢,眼見現在西風又壓倒了東風,便紛紛來示好,想方設法地同他搭話,
李鳳岐對此嗤之以鼻,一律回以冷臉。來示好的官員碰了壁,便訕訕離開。
但也有鍥而不捨的人,試圖與他搭上話。只是能說的話題前頭都有人提了,統統鎩羽而歸,搭話的這位壽春伯是個活泛人,思來想去劍走偏鋒,竟提起了永安王妃。
正巧齊國公就在不遠處,他笑呵呵道:「說起來王爺與齊國公如今也是姻親了,先前王爺養病不見客,我等也沒有機會上門討杯喜酒。」
「……」
他這話一出,四周靜默。
這樁婚事從上朝到散朝,誰也沒敢提。就怕觸了霉頭。沒想到壽春伯竟然如此有膽量。
眾人都放慢了腳步,偷眼把他瞧著。就連走在前面的葉知禮都轉過頭,意味不明看了他一眼。
但這壽春伯實在不是個善於察言觀色的,見李鳳岐沒有露出不耐之色,就覺得自己找對了話題,就繼續道:「司天台的監正果然有幾分本事,說要尋貴人沖喜,竟當真把王爺的病沖好了。」
眾人:……
他們恐懼地看一眼面無表情的永安王,臉色陰沉的齊國公,再看看還在叭叭叭個不停的壽春伯,要不是沒膽子,真想撲上去捂住他那張嘴。
真是說一句錯一句,還把兩個人都得罪死了。一般人都沒這深厚功力。
有同壽春伯有些交情的官員,實在瞧不過眼,偷偷拉了拉他的袖子,想叫他趕緊閉嘴。
哪知壽春伯還挺不樂意,將自己的袖子拽回來,不滿道:「你好端端拽我做甚?」
那人:「……」
沒人再嘗試叫壽春伯閉嘴,都屏聲靜氣支棱起耳朵看戲。
壽春伯好一頓吹捧之後,總結道:「改天我也要叫司天台給我看看命盤,興許也能尋個貴人。」
葉知禮臉色鐵青:「不過無稽之談罷了,壽春伯還是不要太當真。」
這話要是傳到皇帝耳朵里,他便是有十張嘴都說不清。
當初讓司天台選了葉雲亭,完全是因為世子之位必須由葉妄繼承。哪成想弄巧成拙,永安王竟然沒死成。雖然皇帝至今還未說什麼,但要是壽春伯的話傳到皇帝耳朵里,難免不會對他有所揣測。
「齊國公此言差矣。」
本來冷著一張臉的李鳳岐忽然挑眉反駁道:「司天台說雲亭是我命中貴人,與我相輔相成。我二人成婚之後,我的身體也果然一日比一日康健,這怎麼是無稽之談?」
葉知禮一噎:「這都是王爺吉人自有天相。」
李鳳岐嗤笑:「齊國公莫要推辭,本王還沒來及謝你呢,臥床那段時日,雲亭照顧我良多。」
「……」葉知禮聞言臉色越發難以言喻,他生怕李鳳岐再說些別的話,最後傳進皇帝耳朵里去,敷衍應付了幾句後,藉口有事匆忙走了。
李鳳岐看著他狼狽而逃的背影,輕嗤一聲,心想葉雲亭如今長成這副模樣,定然是隨了母親。
卻說葉知禮回府之後,越想越氣。
他陰著臉,將茶盞重重擱在桌上:「那個孽子,我送他入王府。可不是真叫他去給永安王當牛做馬的。這叫陛下日後如何看我?!」
「老爺何必同他置氣?」殷夫人起身給他拍撫後背,明艷臉龐上滿是輕蔑:「若是大公子不知輕重,傳信將人叫回來敲打一番就是了。他連家學都未去過,哪裡懂得朝堂局勢。」
葉知禮一想也是,這個大兒子心腸軟,奶娘生病都衣不解帶的照料。說不得進了王府見永安王可憐,便心軟照顧也未可知。
他沉吟片刻,召來了管家,寫了一封拜帖叫他送去王府:「你去請大公子回府一趟,就說我有事與他商議。」
管家收好請帖,領命而去。
……
請帖送到時,葉雲亭正在院子裡給獵隼餵兔子,李鳳岐則懶洋洋坐在一邊,聽朱烈匯報府中事宜——朱烈雖然自認被罰得有些冤,但王府如今確無可信的管事之人,他還是用上了整頓都督府內務的經驗,將王府上下整頓了一番。如今正在跟李鳳岐一一匯報。
聽聞齊國公府上來人,葉雲亭還以為是葉妄來找他討要獵隼了,結果通傳的侍女卻說是齊國公府上的管事薛平。
「薛平?他來做什麼?」葉雲亭聞言摸不著頭腦。
李鳳岐思索了一番,將太和殿廣場的一番話學給了葉雲亭聽:「約莫是葉知禮受了氣,來找你麻煩的,」他眼神歉意:「是我思慮不周,大公子還多擔待些。」
葉雲亭搖搖頭,叫侍女將人帶來正院說話。
薛平很快便被引到了正院,他原本在正廳候著,半晌沒等到葉雲亭,便略有些不耐。後來侍女又說葉雲亭在正院,要引他去見,薛平便有些不滿了。覺得葉雲亭這是仗著永安王的勢,拿喬起來了。
要知道從前在國公府里,葉雲亭名義上是大公子,實際上過得連他這個管事都不如。
如今竟然也敢裝腔作勢了,難怪老爺惱怒。
薛平面色倨傲地進了正院,還未見到葉雲亭,便先瞧見了面色冷峻的李鳳岐。他心裡咯噔一下,倨傲便轉為了畏懼。
他低眉順目地上前行禮:「見過王爺。」
「齊國公叫你來的?」李鳳岐掃他一眼:「何事?」
薛平眼睛往上,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葉雲亭,又找回了一些膽氣:「國公爺久未與王、王妃相見,甚是思念,便命我來請王妃過府一聚。」說著將拜帖遞了出去。
李鳳岐沒接,順便將葉雲亭伸出去的手截住,握在了掌心不讓他動作。
葉雲亭領會了他意思,便順從地沒有掙扎。
「按理說,齊國公思念王妃,我不當阻攔父子相見。」李鳳岐挑眉,拉長了聲調道:「只是我雙腿不便,一刻都離不得王妃。所以齊國公與夫人若是實在思念王妃,便叫他們到王府做客一敘吧。」
「正好先前我病著,諸多禮儀都缺了,如今正好補上。」
薛平尷尬地收回拜貼,面色遲疑:「可這……」
「怎麼?」李鳳岐臉色一沉:「齊國公莫非還要我這個腿腳不便之人去將就他不成?」
「不敢。」薛平一驚,連連告罪:「奴才這就去回話。」
李鳳岐這才滿意,隨意揮揮手:「去吧,叫他們挑個好日子再上門,」
薛平抹了一把額頭冷汗,腳步飛快地走了。
葉雲亭看著他倉惶的背影,抿了抿唇,嘴角卻還是染了笑意:「王爺何必與父親結怨,他怎麼說也是中書令,手底下掌著中書省。」
「你還念著父子親情?」李鳳岐反問。
葉雲亭垂眸,輕輕搖了搖頭。
自他重生而來,仍被送入王府那一日,他對葉知禮這個父親,就再沒有半點不切實際的奢望。
「我只是覺得沒必要。」
李鳳岐嘖了一聲,將與他相握的那隻手放在他眼前:「你看,如今我們才是一家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手掌寬大,手指修長,堅定而溫柔地將葉雲亭的手包裹在掌心:「既是一家人,那就沒有叫我看著你被人欺負的道理。」
他認真看著葉雲亭,一字一句說與他聽:「我是永安王,你是永安王妃,你不必再委曲求全,明白麼?」
葉雲亭對上他的視線,心頭一顫,被包裹住的手掌不安地動了動,低聲道:「王爺的意思,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李鳳岐自然而然地鬆開他的手,仿佛只是做了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你大可借我的勢,不必有顧忌。」
你可以借我的勢,不必有顧忌。
葉雲亭細細品味著這句話,心頭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感。
從小到大,這是第一次有人對他說這樣的話。
很小的時候,他還會期望著父親或者母親能給他撐腰,後來長大了懂事了,便逐漸明白曾經的願望有多可笑。
除了自己,沒人會給他撐腰。
所以他早早學會了隱忍藏鋒,委曲求全。是因為他知道,他不能任性,不能惹事,因為出了事,沒人會護著他。
他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境地,聽見李鳳岐對他說這番話。
就差直接對他說:我給你撐腰。
葉雲亭眼眶有些酸,嘴角卻翹了起來:「我知道了。」
李鳳岐笑看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
吃完了兔子的獵隼蹭過來,蹲在椅背上探過一隻鳥頭橫插在兩人中間,左邊瞧瞧右邊瞧瞧,被李鳳岐暗暗瞪了一眼,不滿地撲騰撲騰翅膀,飛走了。
薛平被一番恐嚇之後,回了國公府,便將事情添油加醋地說了。
葉知禮不可置信地拔高了音調:「讓我去王府敘話?」
薛平訥訥道是。
「果然是攀了高枝兒,翅膀硬了,」殷夫人冷笑一聲:「都知道端架子拿捏父母了。」
葉知禮臉色難看,揮退了薛平後,方才揮袖掃落茶盞,咬著牙怒道:「好,真是好得很。我這個做父親的,想見兒子一面還得上門去求見,真是好得很!」
殷夫人見狀抓住他的胳膊,拉著他坐下,一邊給他捏著肩膀,一邊轉著眼珠道:「老爺莫要氣壞了身子,依我看,去一趟也不是不行。正好將世子之事提一提。」
若是永安王沒翻身,他們就直接給葉妄請封世子了。但如今永安王明擺著屹立不倒,他們再要給葉妄請封世子,還是要知會一聲,顧忌永安王的面子。
「也罷。」葉知禮氣過了,頭腦也清楚起來,他眼神冷然道:「我倒是要看看這孽子還有什麼手段。」
殷夫人輕輕給他揉著太陽穴:「便是永安王給他撐腰又如何,老爺總歸是他的父親,父為子綱,他翻不出天去。」
葉知禮揉了揉眉心,道:「就依你的,你挑個日子過府的日子。」
殷夫人應下,這才帶著侍女去了後院。
等回了自己院子,她的臉色便陰沉下來:「一個有娘生沒娘養的賤種,竟然也敢拿喬?早知有今日,我當初就該掐死他。」
「夫人。」伺候的侍女聞言緊張張望四周,確定四周沒人才放了心。她謹慎地關好了門窗,卻沒注意到,窗下捂著嘴滿臉驚詫的葉妄。
她勸說道:「夫人可別再說這話了。」
殷紅葉撫了撫胸口,坐下喝了口茶,不解氣道:「說了又如何,他這不是好好活著麼?況且若不是他,說不得永安王早就死了,二叔又如何會出這樣的事?!」
當初她嫁如國公府時,葉雲亭還不到一歲。
她當時年輕心腸軟,葉知禮更是待她溫柔體貼,一顆心全放在她身上。再加上後來沒多久,她就懷上了葉妄,便沒動過除掉葉雲亭的念頭。
左右葉雲亭在最偏的院子裡,也礙不到他的眼,
直到後來,葉雲亭逐漸長大,到了該請封世子的時候,她才回過神來,意識到這是個攔路石。
她殷紅葉的兒子,什麼都要最好的。這國公世子的位置,自然也該是葉妄的。
可偏偏葉雲亭這些年雖然沒什麼存在感,卻也沒有行差踏錯一步。按照北昭律法,爵位必須由嫡長子繼承,除非嫡長子身亡或者犯下嚴重過錯,才能由嫡次子繼承。
她怎麼可能讓爵位落到葉雲亭手裡?便一直旁敲側擊地同葉知禮提起世子之位。葉知禮倒是也贊同由葉妄繼承,但殷紅葉與他夫妻多年,提及的次數多了,從他的回答里便多少看出些異樣來。
她從前一直以為葉知禮是厭惡的這個長子的。但後來漸漸發現,葉知禮對這個長子的感情很複雜,偶爾還會偷偷去看葉雲亭,卻沒叫任何人知曉,甚至葉雲亭自己都不知道,
殷紅葉嫁來之前,只模糊知道一些關於原配王氏的事情,但葉知禮奇怪的態度,卻叫她對舊事起了疑心。
她著人暗中調查,才發現國公府的下人曾經換過一批,遣散了一批老人。她輾轉尋到了遣散的老人,才打聽到了一些陳年舊事……
憶起舊事,殷紅葉臉色便有些難看,她恨聲道:「我真是沒想到,這賤種的命竟然如此硬。原本以為送他去給永安王沖喜,等永安王死了,他也得跟著陪葬,到時候世子之位自然就是妄兒的,皆大歡喜還不用髒了自己的手。卻沒想到竟讓他藉機攀上了高枝。」
「不成。」殷紅葉目光發狠:「我得再想個法子。」
侍女見她神色陰鷙,也不敢再勸說。只得小心順著她的話往下說。
兩人誰也沒注意到,葉妄就躲在窗外,將一切都聽在了耳朵里。
他蹲在窗子下,腦子裡全是母親陰沉的聲音在盤旋。
「殺了他」「世子之位」「陪葬」……一個個驚悚的字眼像針扎在他腦子裡,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從未想過,葉雲亭被送去永安王府沖喜,源頭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