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聲音很輕,甚至帶了敬畏和害怕:
「陸阿哥下的令,都不用經過族老商議通過便可直接下達,也沒有人會反駁他。」
「族長當然可以反駁,但是他正盼著陸阿哥在春祭山中立下威信,往後便能讓他順理成章繼任族長位,又怎麼會開口替阿生說話呢?」
宋枝當即明了,也難怪阿青會來找她,她或許覺得自己能在陸靳野面前說上話,好放過阿生,否則阿生被流放後只有死路一條。
兩人腳程不慢,很快就到了婦代會主任辦公室外。
門上也掛了快手寫的牌子——會議中,禁止入內。
阿青低聲道:
「陸阿姐原先是三爺爺的徒弟,後來上了學讀了書,就繼承了三爺爺的族老位,也是有話語權的。」
此場會議不言而喻,大概就是關於阿生的去留進行討論。
宋枝眼神詢問阿青:
「就這麼闖進去?會不會不太好?」
做了十八年的乖乖女,她一時還真想不到什麼更好的法子。
不過也正是因為自己太老實,才會被何柳兒和梁昌平哄騙。
一想起這倆人,猶如蟒蛇般纏繞的窒息感便在宋枝脖頸間徘徊。
然而,還沒等阿青回答,便被阿青推腰,送進了會議室。
辦公室並不算小,卻也跟她後世見過的現代化辦公區有很大的不同,裸露的磚牆上掛著一幅宣紙畫就的蟲紋圖騰,應當是這一分支苗族的標誌。
木桌擺放沒有規律,但座次確實按照地位高低分布的,中心一點不斷以圓弧的方式向外擴展,延伸,如蝸牛殼一般。
而坐在中間的赫然是陸靳野,他正撐著腦袋,苗服上的刺繡板正,仿佛在認真聆聽其他族老會成員講話,臉型稜角乾淨利落,不知在思考什麼,與平日見過的各種各樣性格的他又截然不同。
冷漠,疏離,野性,漫不經心,甚至可以說得上不近人情,客觀得像是置身事外的人一樣。
被安置坐在角落的便是犯了錯誤即將遭受懲罰的阿生。
他面色平靜,淡漠地被審判著,仿佛無論議出了什麼樣的結果都跟他無所謂一般,在看見宋枝的瞬間,不知是否因為光線折射問題,明明滅滅,看不真切情緒。
因為外人的闖入,發言被迫終止,陸靳野抬起頭看見宋枝的瞬間,不著痕跡地站起身,露出一個笑來。
若說是冰山消融也不為過。
「藥水輸完了嗎?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陸靳野給她搬了個凳子,溫和道:
「你也想聽我們議事嗎?」
宋枝有些忐忑,坐在第四個位置的苗族女子站起來,她的耳垂上也是一個銀蝶耳墜,和陸靳野的如出一轍。
是宋枝上次見過的,陸靳野的阿姐陸情,年紀輕輕就已經是婦代會主任了。
「宋知青。」
陸情點頭算是示意,隨後才坐下來。
不熱切也不算冷落,就好像已經不記得上次在陸靳野昏迷的時候同她說過的話了。
陸靳野也沒回先前的位置了,而是和宋枝坐在一處,剛生病過的宋枝雙手還是冰涼的,他將宋枝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搓著,道:
「繼續說吧。」
一個叔叔輩的苗人站起身來:
「我不同意流放,上一次族人有如此重的刑罰還是因為背叛了苗寨,阿生不過是跟丟了一個漢族知青,不至於施以如此重的刑罰。」
「你們自幼一起長大,難道連這點情分也不顧了嗎?我投反對票。」
勒古是阿青的父親,親眼看著阿生長大的,自然不同意。
二族老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他算是公正公允的:
「阿生這小子,不過是少年心氣,並非是有意為之,雖然宋知青身上還殘留了一些異香,但是也並不是引誘毒蟲的,還請少君從輕處罰。」
陸靳野將宋枝雙手焐熱了,才緩緩開口:
「若我執意流放呢?」
兩人緩緩坐下,方才已經有了好幾位長輩都不同意如此處罰,覺得刑罰太過,表面上重新議事,不過是走個流程,其實還是陸靳野的一言堂。
當然,族長有一票否決權,卻不會輕易使用。
陸靳野是最優秀,頭腦最理智,天賦最出眾的後生,因此才會被選為少君,即使他們現在重新選擇,卻找不出比陸靳野更優秀,更能解決族群生存危機的人了。
所以少君之位還是會落在陸靳野身上。
阿生閉了閉眼,似乎已經預料到自己的結局,臉上卻是輕鬆釋然,沒有半分不願。
宋枝卻不想陸靳野手上沾染人命,組織了一下措辭,才開口道:
「阿野,除了流放,別的刑罰不行嗎?」
眾人的視線齊聚在宋枝身上,他們早就聽說過有這麼位宋知青,少君要護著的人,他們自然也沒辦法做什麼,但心裡多少是有些排斥和討厭的。
苗族作為大自然賦予靈性的族類,從野外生存到如今繁衍成錯落聚居,不知道經歷了多少代,同時也學會了更多技能,應付自然降下的災難。
漢族和苗族完全不一樣,因為文明文化發展的不同,生苗完全會警惕地面對漢族的闖入,覺得他們是擅自侵入領土的敵人。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理念也越發深入人心。
但是這一次,原本他們以為會作壁上觀的宋枝卻突然開口為阿生求情,讓他們十分詫異,甚至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只是沉默不語,各自思考在陸靳野的心裡,宋枝勸誡的話是否管用。
陸靳野眼神有一瞬間的不明,卻又被一團黑霧壓下,他強扯出來個笑容:
「為什麼呢?枝枝?他可是差點害得你回不來的罪人。」
說著還意有所指地盯著阿生,仿佛頭狼在對侵入領地的野狼發出警告。
阿生也很意外,卻很快想明白什麼,垂下眼並不與其對視,只默默等待結果。
「事情的起因是我,是我想去找你,路上和阿生走散了,他也是因為答應我去找你的請求,才這樣的。」
陸靳野心裡很不悅,卻強扯出個笑容:
「萬一他是騙你的,或者他送給你的東西就不是好東西呢?」
宋枝看著陸靳野的眼睛,認真道:
「但是你找到我了,畢竟流放的刑罰太重,畢竟也是一條人命,還是換一個吧!」
說完她揉捏了一下陸靳野的手。
上一次那四個流氓也是一樣的說辭,或許宋枝並不知道。
苗族人從來敬畏死亡,卻從不懼怕死亡,人命在他們的手裡,更顯得尤為脆弱。
陸靳野半邊側臉隱在暗處,看不真切,聲音也聽不出喜怒:
「宋枝,你知道的,只要你開口,我沒法拒絕你。」
「笞二十,禁閉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