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痛

2024-08-22 23:54:39 作者: 玉寺人
  33痛

  三中的晚自習九點半結束,喻落吟和給他打電話的私家偵探約在校外不遠處的一家『有價無市』的高消費咖啡館裡,放學就直接過來了。

  少年瓷白的臉不知道是被冷風吹的還是怎麼樣,毫無血色,蒼白的像張紙,墨黑的眉宇間凝著一股深深的戾氣,模樣把對面穿著西裝的成年人都嚇了一跳。

  「喻少,您這是……」男人遲疑的問:「心情不好?」

  「沒事。」

  喻落吟擺了擺手,音色沉冽:「說事吧。」

  三天前,他通過自家的途徑聯繫到了這位名叫任宇的私家偵探,托他查了一些事情——一些關於白尋音『過去』的調查。

  喻落吟知道自己這樣有點卑鄙,但正人君子的途徑挽回不了姑娘,他不得不卑鄙。

  「喻少,這是你讓我調查的那位姑娘的資料。」

  任宇把一沓薄薄的文件夾推到喻落吟面前,面色有一抹凝重。

  喻落吟低頭看了看這個文件夾,知道這裡就是他無法觸碰到的那些白尋音的過去。

  隨後他搓了搓凍僵的手,拆開文件夾紙袋口纏著圓扣的線。

  幾張紙洋洋灑灑的從文件袋裡掉出來,上面寫滿了白尋音的今生過往。

  喻落吟垂眸看著,比看考試試卷的時候還認真,簡單的白紙黑字卻好像看不明白似的,神色愈發凝重嚴肅。

  他捏著紙張的手指都不自覺的用力,像是要把薄薄的紙揉破一樣。

  尤其是在看到『白尋音父親白鴻盛因欠債被追,墜樓久治不愈』這一行字的時候,瞳孔迅速一縮——

  「喻少,您同學白尋音的父親白鴻盛是個生意人,做物流生意,早年她們家條件還算不錯,但後來金融危機,股市崩盤的時候中小型企業都是炮灰……白家也成了炮灰。」

  「破產,還欠了不少的債,房子都抵押給銀行了還不夠,最後只能去借高利貸還債。」

  任宇嘆了口氣:「據說白鴻盛被追債的堵到天台跳下去的時候,他女兒,也就是白尋音就在旁邊看著。」

  喻落吟猛的抬頭,雙眼緊緊盯著他:「你說什麼?」

  「那年是白尋音初中畢業高考後的事情了,她和白鴻盛一起被追債的逼到了天台,後來救護車來了……」任宇頓了一下,謹慎的說:「受傷的是一個人,但兩個人進了醫院,白尋音就是因為這個事情不能開口說話的。」

  在醫學上,這叫創傷後應激障礙,又被稱為PTSD。

  只是白尋音一個小姑娘經歷過的,需要承受的打擊未免也太殘忍了一些。

  喻落吟越聽臉色就越陰鷙,令任宇聲音不自覺的變的越來越小——到最後都沒聲了。

  他聲音喑啞,沉沉的開口:「繼續說。」

  「喻少,你看這頁。」

  任宇有些怕,但被命令了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說,喉頭微微滾動了一下,他伸手把喻落吟面前的資料翻了一頁,繼續講述——

  「我查了一下白鴻盛當時的欠債情況,雖然不及時還上會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但還不至於到跳樓躲避不可的地步,所以為什麼白鴻盛會跳樓,我順著這個原因查了一下……」

  任宇顯然是一個辦事很靠譜很認真的人,不單調查,還會順著彆扭的線索尋找別的細枝末節。

  只是說到這裡,他顯然有些為難。

  「後來我發現,那些高利貸公司覺得白鴻盛還不起那些欠款,所以想,想……」任宇猶猶豫豫的斟酌半天,最後在喻落吟沉沉的瞪視下乾脆一鼓作氣:「所以他們想把白尋音搶過去抵債,白鴻盛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跳樓的。」

  欠款和恩怨情仇一樣——人死燈滅,假如白鴻盛變成了『無行為能力人』或者『死人』,那欠款自然煙消雲散,這是法律上的規定。

  他死,就沒人能覬覦,敢威脅逼迫他的寶貝了。

  白鴻盛用自己的血,想給白尋音和季慧穎一個安全平安無負擔的生活。

  這聽起來有些窩囊,可卻是當時一個父親的名義能做出的最優抉擇了。

  只是對年紀尚淺的白尋音來說,卻接受不了父親為自己而死,並且當著她的面跳下樓的事實。

  極度的創傷從精神傳播到,幾乎沒什麼意外。


  喻落吟安靜的聽著,整個人猶如一座冰塑的雕像。

  極度壓抑的氣場下,任宇不自覺的出了一後背冷汗。

  「在哪兒?」

  半晌他重新開口,聲音嘶啞,遲疑:「當年墜樓的那個天台……在哪兒?」

  「這裡。」

  任宇鬆了口氣,指了指紙上的一幅圖:「合能電子之前的樓,在吉光區東面那座八層中層,這兩年吉光區發展落後,合能電子去年搬家了之後這座樓就空下來了。」

  所以,白鴻盛是從八樓的天台上跳下來的,他能保住一條命成了植物人,都算是一個奇蹟了。

  喻落吟盯著那張列印出來的黑白圖片上面的中層樓,眼神愈發深邃,眼底含著一絲心疼。

  這種心疼的情緒讓他的心態不由自主從『哀怨憤懣』轉變成『想抽自己一嘴巴』。

  來這裡之前他方才想起今天下午他站在白尋音面前說想在追她一次,而小姑娘卻毫不領情,愣了兩秒鐘就冷笑著轉身,末了只在紙上留下三個字『不可能』。

  即便知道自己做錯了,但骨子裡的心高氣傲讓喻落吟對於這種毫不留情的拒絕還是繃不住的有些生氣。

  可現在見了任宇,看了白尋音這些幾乎帶著血跡的過往後,喻落吟只覺得自己頭皮發麻。

  一面是心疼白尋音,一面是懊悔自己之前的所作所為。

  怪不得白尋音之前在班級里格格不入,與每個同學都像隔著一層似的——那因為她可能根本無法接近人群。

  而自己好不容易打開她的心扉,挖出她的真心,卻又棄之如履的放在地上踩……

  喻落吟終於明白為什麼白尋音在得知真相後會分手的那麼決絕,仿佛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架勢了。

  在他眼裡只是一個『開玩笑的賭約』,可在白尋音眼裡那卻是她好不容易建立起對外界的信任和真心。

  自己到底是有多混蛋?

  喻落吟臉色煞白,黑眸空洞的盯著眼前桌上的資料,一瞬間感覺手心都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濕津津的。

  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聚焦,喻落吟看清這資料上的一個名字,不由得眉頭輕蹙——穆安平。

  任宇的調查里居然還有穆安平,可真夠細緻的,可這恰恰能夠說明,他在白尋音的過往中是『有名有姓』的一筆。

  「這個穆安平啊,他父親和白鴻盛是大學同學,也是生意上的合作夥伴,兩家人關係一直都挺好的。」

  任宇見喻落吟翻閱到了穆安平這一頁,便繼續開口解釋:「之前兩家人都住一個小區,穆安平和白尋音也是從小一塊長大的,小學初中都在一個學校……」

  任宇說著說著一停,抬眼看了眼喻落吟的臉色,不自覺的咽了口口水,才繼續道:「後來白家破產,也就漸行漸遠了。」

  接下來的事情自然不言而喻。

  現在早就不是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年頭了,而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夫妻有很多都尚且如此,更何況朋友呢?

  當時的白家欠款甚多,滾雪球一樣的越來越大,在白鴻盛成為植物人之前就是活脫脫的無底洞,誰敢去幫一把?

  不落井下石就已經算是不錯,還指望著別人雪中送炭?

  穆安平一家動作乾脆利落,生怕被攀扯上什麼關係也被追債人盯上,畢竟之前他們也和白鴻盛有過合作,幾乎是連夜搬了家。

  至於穆安平這個所謂的『青梅竹馬』,在大難來臨之前尚且是一個十五歲的男孩,當然會選擇跟從父母的決定。

  和白尋音的情誼只是小孩子過家家罷了,但因為『喜歡』,所以他見到白尋音會內疚會低落,會覺得抬不起頭來。

  喻落吟聽完這段就知道白尋音和穆安平之間的確沒什麼,像他那樣的男生,白尋音絕對不會喜歡。

  只是即便知道了這件事,他也開心不起來。

  因為對於當初的白尋音來說,她就像一個在沙漠裡斑駁行走吹的皸裂的旅人,內心一定是很渴望有人拉她一把才對,哪怕只是給她一口水喝。

  可穆安平作為一個從小一起和她長大點青梅竹馬,他們之間應該有著理所當然的信任和交情,可他卻因為害怕波及自身毫不猶豫的離開……白尋音當時一定很難過。

  怪不得她這麼沒有安全感,誰也不信,尤其對於男生。


  恐怕自己的行為,更是『雪上加霜』了,喻落吟不禁自嘲的嗤笑一聲,攥成拳的指骨泛著慘烈的白。

  「大概就這麼多了。」

  任宇全部說完後終於鬆了口氣,職業病原因,他甚至還做了一個最後的陳述總結:「白鴻盛出事後被救回一條命,成了植物人,不是腦死亡還有醒來的可能性,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雖然白家欠的債大部分清了,可母女兩個過的還是挺拮据的,租一個不大的房子住,大部分錢都送到醫院來了。」

  無論如何,白鴻盛都是白尋音和母親的一個念想,不管活人的生活過的多麼難熬,心裡那個支柱卻始終都是『死人』給的。

  她們依舊想用盡全部努力救她們家裡的『頂樑柱』。

  任宇走後,喻落吟獨自在這咖啡館坐了許久,腦中不斷迴響著他剛剛說的話和眼前的資料,昏昏沉沉,像是要炸了一樣。

  他修長的手指使勁兒揉了揉太陽穴,忍不住煩躁的爆了句粗口。

  怎麼……這麼難啊?

  在此之前,他從未幻想過看起來溫柔又堅強的小姑娘身上居然會背負了這麼多沉重的過往,他還可笑的以為白尋音之所以冷淡又閉塞,是因為啞巴的原因受到過冷眼和欺凌,『僅此而已』,多麼可笑的想當然。

  而這些真相就像冷冷的大嘴巴子在他臉上抽一樣,喻落吟一時間都覺得有些喘不上氣兒。

  活了十八年,才將將感受到『內疚』是這麼個滋味兒。

  他覺得不重要,不在意,無所謂的事情付諸在別人身上,一道一道全都是血淋淋的傷口。

  白尋音之前遇到過穆安平那種所謂青梅竹馬出事後卻躲的比誰都遠的垃圾,現在又遇到自己這麼一個甜言蜜語硬騙感情的垃圾。

  她真倒霉。

  喻落吟手指抓起桌上的玻璃杯,一鼓作氣的把裡面半杯冰水都灌了下去。

  為什麼說世人都喜歡菸酒呢,煩悶的時候想要讓所有記憶短暫的從腦海里淡去,這兩樣東西最好使。

  若病入膏肓,就會有去吸du的癮君子了。

  而那些能真正從打擊中清醒的,才是有一身傲雪寒梅『君子骨』的人。

  白尋音就是這樣的人,第二天在學校見到少女纖細的身影時,喻落吟腦中不自覺的閃過這個比擬。

  他閉了閉眼,阻隔了自己貪婪的目光。

  今天是星期日,學校只上半天課,有一下午的休息時間。

  喻落吟小時候各種興趣班補課班上的夠夠的了,自從十五歲開始就自動斷絕了一切『班』,放假就是純粹的休息。

  離開學校後他攆狗似的攆走了說是要聚聚的黎淵等人,獨自打車去了寶泉路——那有一家心理診療室。

  喻落吟熟門熟路的推門進去,對著前台懵逼的接待員低聲說:「陸姐在麼?」

  陸瑩,這家心理工作室的老闆。

  「啊,您找我們陸醫生麼?」

  接待的姑娘上下掃了一眼喻落吟身上的校服,遲疑的問:「同學,您有預約麼?」

  「沒有。」

  喻落吟一頓:「麻煩你告訴她一聲,我姓喻。」

  接待有些遲疑的撥通了內線。

  三分鐘後,喻落吟在她驚詫的目送中走進裡面那間辦公室。

  開門後坐在辦公桌後穿著白大褂的中年女人抬起頭來,她唇紅齒白,長相頗有風韻,鏡片背後的雙眼有些錯愕的看著喻落吟走過來,在她面前坐定。

  「落吟,你今天怎麼過來了?」

  陸瑩起身拿出紙杯給他接了杯水,面上顯出幾分微笑,有些感慨的道:「你可有快一年的時間沒過來了。」

  喻落吟唇角噙著笑,看起來就像個單純又無辜的好孩子:「是我的錯,該過來看您的。」

  「傻小子,說什麼呢,不來是好事。」

  陸瑩重新坐回座位,同喻落吟雙目對視——那雙眼睛自帶平和的氛圍,讓人看著就有種『放心』的感覺,她溫和的說:「不來這裡,就說明你沒問題了。」

  喻落吟微笑不語,漆黑眼底閃著晦澀不明的光。

  陸瑩:「所以你這次來,是又碰到了什麼事兒麼?」

  「陸姐,我這次不是為了我自己,我是……想諮詢一個問題。」


  喻落吟斟酌著如何措辭,半杯水飲下才慢吞吞的開口:「我有一個朋友,在親眼目睹了一些不能承受的畫面之後失聲了。」

  陸瑩一愣:「創傷後應激障礙?」

  「唔,你們醫學上是這麼叫的。」

  喻落吟點了點頭,直白的問:「該怎麼治?」

  「這東西不好說。」

  陸瑩推了推眼鏡,條理清晰的同他解釋:「PTSD現在很常見,大多患者都是在經歷了一些十分糟糕或者不願意面對的事情後內心的自我封閉,有的人是失聲,有的人可能是無意識抽搐,心理障礙,強迫焦慮,各種恐懼症……很多種反應。」

  「像你說的失聲,其實算是其中比較嚴重的一種,因為這直接影響到了身體器官的機能性了。」

  陸瑩一字一句,都分析到了實處。

  「我猜想她應該是看到了很親近或者很重要的人或者事物收到了損傷,極度驚懼之下想叫出聲,卻被刺激的叫不出來了。」

  在陸瑩聲線柔和的敘述下,喻落吟的思維似乎跨越時空的被帶回了屬於白尋音『夢魘』的那個下午——

  少女身材應當是比現在更纖細瘦弱,小白花似的,輕而易舉的就能激起豺狼的覬覦。

  最後父親用血肉之軀保護了她,讓白尋音的裙子身上都是血的印記,她想忘都忘不了。

  「我不了解患者的症狀,但這種極度的創傷障礙想要癒合很不容易。」

  陸瑩十指交叉,蹙眉分析——

  「主要是看患者需要什麼,或者說是渴望什麼。」

  「有的人需要無微不至的關懷,可能被人治癒很長一段時間,某天突然就能開口說話了。」

  「有的可能需要一定的刺激,大多數人反應都不同的。」

  「需求不同,契機不同,恢復的時間也就不同,還有人一輩子也有可能不會恢復的。」

  ……

  無微不至的關懷麼?

  喻落吟重點捕捉到了陸瑩的這句話,垂下的長睫毛微微顫了顫。

  半晌,他輕聲開口:「謝謝陸姐。」

  離開心理診療室後,喻落吟直接打車報了白尋音家的地址。

  無論如何,他真的很想要一個補償她的機會。

  路上,喻落吟給白尋音發了條信息:[你在家麼?

  ]

  可手機震動個不停都是狐朋狗友發來的風月笙歌,白尋音一直沒有回信。

  喻落吟眉頭有些焦躁的蹙起,直等到了阿郡胡同門口下了車,全身被凜冽的寒風吹的一機靈,莫名鼓譟的心口才稍微冷卻了一點。

  他抿了抿唇,低頭繼續給白尋音發信息:[我在你家樓下,能見一面麼?

  ]

  發完,喻落吟就把手機收了起來,並不打算再發第二條。

  從現在開始,他不會逼迫白尋音,如果她不下來……他等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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