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4-08-23 02:48:31 作者: 許乘月
  上輩子的雲知意才過二十便官至原州丞左長史,少年得志,仕途順遂到令人眼紅。

  可惜她為官清耿務實,不屑參與勾心鬥角的黨同伐異,因此得罪太多人,最終橫死在一場被刻意煽動起的民暴中。

  一心為民,最終卻死於民眾之手,雲知意原以為這是命運對她最大的諷刺。

  可當她從無邊黑暗中重見光明,才知道命運不是要諷刺她,而是要沒完沒了地諷刺她。

  她死而重生,回到大縉承嘉十三年八月廿二,寒露之日。

  此時雲知意十七歲,正坐在鄴城試院的考場上,面對一張亟待作答的考卷。

  還是她上輩子最為頭疼的算學。

  這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

  雲知意幼時在京中雲氏家學開蒙,學業根基整體來說比尋常同齡人穩固許多,因此自七歲來原州後,她在眾同窗中可謂鶴立雞群——

  除了算學。

  算學是雲知意的死穴。雲氏家學不教這門,偏偏原州學政司獨樹一幟,竟將算學列進入仕必考。

  她上輩子在鄴城庠學寒窗十年,旁的功課門門甲等,唯獨算學常年乙等,還是靠著死記硬背、生搬硬套勉強來的。

  眼下重生,最後的記憶停留在七八年後——

  那時她只需掌控關乎整個原州民生的大政方針,核算估數之類的瑣事自有屬官、員吏代勞。

  如此數年下來,腦子裡本就不多的算學學問早還給師長了。

  雲知意面無表情,久久凝望著試案右手邊那張小題簽。

  上輩子沒做對的很多事,如今重活,她心中大致明白該怎麼去改正;可上輩子沒做對的某些題,這輩子再讓她重做,照樣一問三不知。

  【今有雉兔同籠,上有八十二頭,下有二百五十四足,問,雉、兔各幾何?】

  這題面讓雲知意幾欲垂淚。

  誰家會莫名其妙將雞和兔子混著養?沒見過!

  下一題更氣人:

  【今有物,不知其數,三個一數餘二,五個一數餘三,七個一數又餘二。問,該物總數幾何?】

  雲知意有掀桌罷考的衝動。

  「三個一數」、「五個一數」、「七個一數」?會這麼幹的人多半是吃飽了撐的!

  她忍無可忍,脫口嘀咕:「尋常人數東西,明明是兩個兩個數的。」

  這嘀咕聲並不大,卻還是惹得巡場考官在考房門外駐足,扭頭瞪了進來。

  雲知意本能地挺身抬頭,氣勢十足地瞪了回去。

  四目相接的瞬間,雙方俱是一愣。

  考官蹙眉:此學子實在囂張,不但在考場自語出聲,還敢瞪視巡場考官?!

  雲知意如夢初醒,歉然賠笑。

  方才一時恍惚,忘了此刻的自己並非令人望之俯首的「州丞府左長史雲大人」。

  此刻的她,只是連「雉兔同籠」都得親自掰著手指頭慢慢捋的學子云知意啊。

  有風攜微雨拂過房檐,垂懸的風鈴被鈴心美石叩出悅耳清音。

  雲知意聽不出半點美妙,只覺淒風苦雨倍增惆悵。她提筆蘸墨,漫不經心地寫下個敷衍的「答」字。

  畢竟臨場罷考是要坐牢的,且先混過再說吧。

  *****

  正申時,鄴城試院內響起收卷的撞鐘聲。

  面對收卷的學政司小員吏忍俊不禁的模樣,雲知意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唇角。

  邁出試院大門,雲知意站在石階最上,俯視著舉傘迎來的婢女小梅,眼眶微熱。

  「大小姐,您先吃些蜜食稍待片刻,奴婢這就去喚馬車來接,」小梅遞來個桐油紙包,輕言細語,「先時有貴人駕臨,試院衛官便出來清了道,不讓考生車轎在門前滯留。」

  這一幕前世發生過。當時雲知意還隨口問過「是哪位貴人」。

  如今重來一回,就不必再問了。她不但清楚來者何人,還知道對方來做什麼的。

  有些事她眼下還沒能完全推敲明白,謹慎起見,不該問的不問。

  雲知意接過蜜食,眼睫微垂:「去喚馬車吧。」


  望著漸趨滂沱的雨勢,雲知意恍惚地咬著蜜食,一塊接一塊,將兩腮撐得鼓鼓,完全不顧形象。

  以往考完算學吃蜜食,只是以此發泄算學考試時憋出的滿肚子挫敗。

  可此刻重溫舊味,感受著口中熟悉的香甜綿軟,再一次真實體會到人間滋味,這使雲知意徹徹底底「神魂歸位」。

  不是幻想,不是夢境。她雲知意,當真活回來了。

  小時與祖母下棋,她棋藝不精又賴皮,總撒嬌悔棋。每次祖母都氣定神閒,由她沒臉沒皮重來一步。

  祖母曾說,「這人啊,只要芯子沒換,性情、習慣、眼界、格局,還有思考問題的方式,都不會變。縱然讓你重走十步,該錯在哪處,還是會錯在哪處,翻不了天」。

  此時雲知意仰望正落雨的陰沉天空,咀嚼蜜食的貝齒隱隱加重了力道。

  這一次,她的芯子算是換過了吧?

  為官七八載,性情、習慣、眼界、格局,還有思考問題的方式,都在大大小小的淬鍊中有所不同。

  開盤重來,當初錯的那一步,她絕不再錯第二次。

  *****

  今日這場試並非一錘定音的「選士正考」,只是原州學政司提前一年對所有臨考學子的「預審」。

  但不管正考還是預審考,原州學子凡有意仕途者,都要面對「法令、算學、書法、文才、政論、史學」這六門功課。

  慣例每日考兩門,每次考試為期三日。既考完算學,就意味著這才是預審考首日。

  雖說後頭的「書法、文才、政論、史學」對雲知意來說都不難,但她還是忍不住低低一嘆。

  明明已年少居高位,結果一步走錯,嘎嘣死了,如今又要重頭來過。又要再忍受算學的荼毒大半年!

  唉,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啊。

  「算學交白卷了?」清寒的少年音近在耳畔,似嘲諷又似疑惑。

  霍奉卿。

  雲知意腦中應聲浮起這個名字,莫名心虛。

  她上輩子總的來說算是大節無虧,但細處有愧。若要具體到人來論有愧於誰,頭個該受她大禮致歉的,便是這霍奉卿。

  說起來,她與霍奉卿算是「熟到快爛透」。

  雲知意七歲來原州,除家人外第一個認識的就是霍奉卿。

  兩家毗鄰,兩人年歲相當,之後又成了同窗,初時相交還算投契,按常理本該水到渠成,造就一段青梅竹馬的佳話。

  可惜從求學到入仕,他倆都在憋著心氣較勁。

  後來雲知意還借酒行兇不干人事,將霍奉卿給強了去,青梅竹馬險成怨偶。

  但她最終橫死街頭時,霍奉卿卻第一個趕來收屍。

  心虛、羞愧、尷尬、感激,各種滋味錯綜翻湧,雲知意口中的蜜食陡然多出幾許苦澀。

  霍奉卿上輩子算是以德報怨,仁至義盡。所以,這輩子她至少也得做個人,不能再混蛋了。

  心念大定,雲知意暗暗稀奇,緩緩轉頭。

  身畔,有紫衣少年負手昂藏,目不斜視地望著漫天雨幕。

  從前庠學裡有許多女同窗私下對霍奉卿讚譽有加,可雲知意出於某種說不清的彆扭,非但從不附和,有時還會故意挑他錯處。

  但她心裡一直承認,霍奉卿是好看的。

  冠玉面,燦星眸;孤高如玉樹臨風,清逸似春風繞柳。

  活脫脫就是少女情懷裡對「青梅竹馬」最美好的想像,連他左眼尾處那小小硃砂淚痣,都是無可挑剔的誘人存在。

  *****

  「看什麼看?」霍奉卿不動聲色將臉扭向另一邊,口中輕飄飄擠兌,「莫非我臉上寫著『雉兔同籠』的答案?」

  「可不?寫著『雉三十七,兔四十五』,就不知對不對。」雲知意收回目光。

  「你……」霍奉卿詫異回眸。

  「看來是對了。」雲知意以指尖輕撓額角,自嘲訕笑。

  霍奉卿斜睨著她,一針見血:「掰著手指頭算的吧?」

  這人哪兒都好,就是嘴毒,不說點大實話能憋死似的。雲知意沒好氣地白他一眼:「你管我怎麼算的,我……」

  習慣地犟嘴到一半,她猛地抿唇。要做個人,對他好點。

  瞥見自己的馬車已行至階下,雲知意轉了話鋒:「雨太大,瞧著你好像沒帶傘。要不要坐我馬車一道走?」

  對她這突如其來的服軟示好,霍奉卿稍愣,接著用一種狐疑的眼神看看她,再看看下頭那馬車。

  這馬車是雲知意的祖母特意命人從京城為她送來的。

  白銅飾頂,以八色寶石綴之,內有彩席軟榻,氣派排場在原州是獨一份兒,鄴城人都知這是雲大小姐的座駕。

  見他似有為難,雲知意也不勉強,勾唇笑笑:「不願就算了,我先……」

  「承情,」霍奉卿半垂眼帘,淡漠出聲打斷她,「路上正好問你點事。」

  *****

  雲知意坐在馬車正中主座,偏頭望著左側座上的霍奉卿。「你要問什麼?」

  霍奉卿抬眼與她四目相對,面容清冷,語氣嚴肅。

  「巍巍古寺在山林,不知寺內幾多僧。三百六十四隻碗,看看用盡不差爭。三人共食一碗飯,四人共吃一碗羹。請問先生明算者,算來寺內幾多僧?」

  雲知意按捺住滿心驟起的暴躁,閉目咬牙:「霍奉卿,求你讓我做個人。」

  卷都交了,還不依不饒問她最後一題?這是存心找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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