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輩子云知意和霍奉卿關係一僵就是那麼多年,不是沒原因的。話不投機是他倆之間的常態,說著說著就會槓起來,關係能好才見鬼了。
雲知意疲憊閉目:「別問了,我暫時不想說話。」
她難得這樣示弱休戰,霍奉卿卻並未領情。
「最後一題,你究竟如何作答?告訴我吧,這對我很重要。」
雲知意閉眼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能敏銳聽出他嗓音里少見的柔和,以及柔和之下掩藏的執拗。
他沒說為何她最後一題的答案對他「很重要」,但云知意上輩子就猜到原因了。
「對你重要,對我卻不重要,」她輕聲嗤笑,「既那麼想知道,求我啊。」
果然,此言一出,霍奉卿終於如她所願地閉嘴了。
*****
鄴城是原州的州府所在地,而城北的「鄴城試院」則是整個原州唯一的官屬試院。
每逢重要大考,原州各地的學子就要匯聚此處應考。
據原州學政司的規定,考試期間,無論考生籍貫是否鄴城本地,都需統一下榻在城北官驛。
申時近尾,馬車在官驛正門前的落馬石處停住。
這裡到官驛大門只剩短短二三十步路,無官身者皆在此下馬落轎。
婢女小梅自外撩起車簾。
雲知意對小梅道:「明日、後日都不必再來接送。若我爹娘問起,就說待我考完回家再與他們細說。」
「是,大小姐。」小梅恭恭敬敬應下,再將唯一一把雨傘呈上。
霍奉卿搶在雲知意前頭接過傘去,她怔了怔,旋即笑笑,由他去。
兩人上一次這麼平靜和氣地肩挨肩,袖疊袖,親密無間地同處傘下,似乎還是七八歲時。
那時雲知意曾說過,「你是我在原州交到的第一個朋友」。
長大後她才明白,自己和霍奉卿,是做不成朋友的。
並肩沉默著走在雨中,霍奉卿抿了抿唇,不太自在地清清嗓子:「求你。」
沒頭沒腦兩個字,雲知意卻聽懂了。
她以齒沿輕輕刮過唇角,有些意外。卻又不怎麼意外。
萬沒料到,驕傲的霍奉卿為了及時探知她算學答卷詳情,竟肯在她這死對頭面前低頭服軟,說出「求」字。
「最後一題我來不及答,空著,」雲知意噙笑斜睨身邊人,「霍奉卿,我知道你為何這麼重視我的算學答卷。」
霍奉卿倏地止步扭頭,不可思議地瞪她,握傘的手緊了緊,修長手指骨節分明。
雲知意笑得促狹,眼神不閃不避與他對上。
秋雨綿綿落在油紙傘上,又從傘沿墜至積水的地面。滴滴答答,叮叮咚咚,亂如少年急促的心音。
霍奉卿的耳廓慢慢染了薄紅。
那紅如丹朱滴入水,迅速四散,沁向修長的脖頸,染至清冷的白玉面。
就連左眼尾那顆硃砂淚痣都驟添三分艷。
「嘖,少年情懷,」雲知意笑看漫天雨絲,「誒,還有半個時辰官驛就放晚飯了,咱倆就在這兒大眼瞪小眼?都是體面人,用飯之前總得先回房換個衫吧。」
霍奉卿聞言,似鬆了一口氣:「你知道什麼?」
「我什麼都知道,」雲知意唇角揚起促狹笑弧,「我不但知道,還要到處去亂說。」
「你知道個鬼!」
餘光瞥見霍奉卿面上更紅,雲知意卻分不清他是氣是羞。
她從前完全沒察覺,霍奉卿在私下竟還有這樣的一面。
只可惜啊,那個讓他臉紅心跳的秘密,與她雲知意沒半點關係。
她一直都知道。
*****
回房換過衣衫後,雲知意心事重重往官驛飯廳去。
走到中庭花園,見廊下密密麻麻擠滿人,三五成群扎堆閒聊,似乎都沒有要去吃飯的意思。
她疑惑站在原地,有些茫然。
近前有位陌生少年扭頭覷來,熱心地解釋:「方才官驛小吏說,今日送菜的遇雨延誤了,晚飯要遲些才放。」
雲知意回他一笑,頷首致謝:「多謝你。」
那少年略顯羞澀地低下眼帘,又忍不住好奇:「你是鄴城庠學的學子?」
雲知意低頭打量自己的裝束:「這都能看出來?」
她換了不過分惹眼的素青錦,這布料並非鄴城庠學學子專用,怎麼看出來的?
「額心花鈿啊,」那少年點了點自己的額心,笑覷雲知意,「方才就見好些個你們庠學的姑娘也有類似額飾。只你的是金箔雲紋,比貼花描的要貴氣些。」
「原來如此。」雲知意恍然大悟,頷首謝他答疑,未再多言。
*****
雲知意雙手負在身後,以興味的目光逡巡廊下眾人。
她小時被養在祖母膝下,住在京中雲氏大宅。本家同齡孩子多,打打鬧鬧,偶爾失手也是有的。
五歲那年,有兩位堂兄因故扭打在一處,無意間殃及跟著堂姐妹們在旁看熱鬧的雲知意。
她被不知誰的掃堂腿絆摔在地,額心正對小碎石杵了下去。雖後來用了許多金貴藥膏,還是留下了淡淡疤痕。
小姑娘愛美,年紀太幼也不合適塗脂抹粉,祖母便命人打了幾枚精緻小巧的金箔雲紋給她貼在額心遮痕。
卻不曾想,到了原州入學後,鄴城庠學的部分同窗姑娘們竟也學起來,莫名其妙成了風潮。
不過,同窗們多用鮮花花瓣貼額再描過,以此表明自己與雲知意有不同,並非純然跟風。
這種小姑娘心思,上輩子的雲知意只覺得好笑,如今卻覺得可愛至極。
噙笑恍神間,雲知意的目光落在廊下一隅,高高揚起的唇角稍僵,旋即自嘲輕哂。
那邊,霍奉卿面前站著個鵝黃衣裙的姑娘,正眼巴巴仰頭望著他。
都是同窗,雲知意怎會不認識?
陳琇,鄴城庠學為數不多的寒門學子,常年與雲知意、霍奉卿一同霸占同屆考績前三甲。
上輩子,雲知意任「州丞府左長史」三年後,陳琇也成了「州丞府右長史」,兩人除了公務沒什麼交情,在眾人口中卻莫名被湊成了所謂「原州府雙璧」。
此刻只見霍奉卿說了幾句話,陳琇便雙手合十,眼唇俱彎。
十六七歲的少女是正當季的花兒,乾乾淨淨的面龐,澄澈見底的水眸,一笑便甜美如盛春莓果,讓人心生親近憐愛。
雲知意用膝蓋都能猜出霍奉卿說了什麼。
先前霍奉卿不惜低頭服軟,在她面前說出個「求」字,刨根問底要知道她的算學答卷詳情,不就是為博這小姑娘安心一笑麼?
「怎麼還不開飯?好餓。」雲知意有些不耐煩地自言自語,以指尖輕撓額心金箔。
近旁那位外地考生再度扭頭,笑道:「我還以為,尋常姑娘家都會餓得比我們慢些。」
雲知意隨口笑答:「或許我沒那麼尋常吧。」
*****
在大縉一統天下前,雲家先祖雲嗣遠就是封地占了半個原州的「青山君」。
原州現存的許多古老建築,追根溯源起來,大抵都和雲嗣遠有點關聯。
雖說一朝天子一朝臣,經歷幾代帝王至今,雲家在原州除祖宅、祖墳外已沒什麼真正私產,但云知意那位遠在京中的祖母仍官居鴻臚典客,位在九卿之列,家聲不倒。
一等封爵,位同親王。在原州這樣的邊境之地,雲知意這家門出身簡直顯赫到高不可攀。
因此,同窗中雖有人會暗暗模仿她的穿著打扮之類,但多數人對她都敬而遠之,不願被以為趨炎附勢。
雲知意也不愛扎堆,只與同窗中最為熱情豪爽的顧子璇熟絡些,除此外在庠學內就沒什麼朋友了。
進飯堂時,顧子璇小步蹦躂著趨近雲知意身旁,笑吟吟道:「你家裡定又特意給你加餐了。我厚著臉皮沾個光,可好?」
看著顧子璇熱情開朗的笑臉,雲知意勾唇欲笑,卻猛地薄淚盈眶。
顧子璇嚇了一大跳,訕訕退了半步:「不、不願也沒關係……」
「沒有不願,」雲知意低頭揩了淚,主動挽住她的手臂,瓮聲淺笑,「我是喜極而泣。」
顧子璇,上輩子死得比她還早、還慘。這一次,雲知意希望自己能阻止甚至改變點什麼。
至少,不要讓舊事重演。
官驛小吏將雲知意與顧子璇領到屏風後頭單獨的一桌。
小吏對雲知意道:「令尊擔心官驛餐食不周到,特地讓人為您送來這蟹。據說是京中雲府快馬加急送來,讓您早早嘗鮮的。」
凡京中雲府有的東西,祖母總是第一時間送來原州,指名道姓是給雲知意的,連她父母和弟弟妹妹都只是跟著沾光。
現下螃蟹正肉厚肥嫩,祖母這就趕著給雲知意送口福來了。
「不愧是鴻臚典客雲大人,這豪闊,一看就是幹大事的氣派!」顧子璇嘖嘖驚嘆著,對雲知意比了個大拇指。
看著桌上那滿滿一大盆蟹,雲知意對顧子璇道:「這東西性寒,我倆吃這麼多也不好。煩你去幫我請薛如懷過來,正巧我有些事與他說。可以嗎?」
「可以是可以,」顧子璇壞笑,「但你和薛如懷不是向來不對盤麼?莫非你打算用這盆蟹撐死他?」
鄴城庠學無人不知,若說雲知意的頭號宿敵是霍奉卿,那二號宿敵就是薛如懷。
雲知意和這倆人打過的嘴仗加起來,大概就和這盆蟹一樣多。
雲知意笑著推了推她的手臂:「我就是想著往日與他交惡過甚,若我去請,他定不肯來,這才借你的面子一用。」
「好咧!吃人嘴軟,我跑腿就是。」顧子璇嘿嘿笑著,一溜煙兒跑去外頭請薛如懷。
片刻後,顧子璇回來了。
不過,她後頭不但跟著滿臉狐疑的薛如懷,還有面無表情,手中端著個小碟子的霍奉卿。
面對雲知意詫異的眼神,霍奉卿稍稍將手中小碟子舉高些,神色淡漠、語氣平靜:「晚飯想吃些醋,來找你借點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