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024-08-23 02:48:34 作者: 許乘月
  黃昏,補足睡眠的宿子約早早吃過飯,收拾停當準備去州牧府替換妹妹。

  臨走前,雲知意囑咐道:「和之前一樣,今夜無論看到了什麼,你都不要插手,只需記在心上回來告訴我事情經過,明白嗎?」

  宿子約先點頭應下,才遲疑發問:「大小姐,早上二公子與那霍家大少爺……」

  「他們應該是看出點端倪了,那盛粥的木桶分量對不上,」雲知意無奈笑嘆,寬慰道,「不怪你。事發突然,你行事已經很小心謹慎了。只是霍奉卿太聰明,也是我太大意。」

  「那,會給大小姐惹麻煩嗎?需不需要我先下手為強?」

  宿子約問得一臉認真,把雲知意給驚笑了:「你想怎麼下手?可別亂來啊!這種事不是江湖幫派爭地盤,可沒有聽風是雨、喊打喊殺的道理。」

  原州兩府相鬥由來已久,對此朝廷不是半點不知,卻始終沒有尋到一勞永逸的根治之法。

  究其根源,就是因為兩府黨爭在明面上總踩著線來,即便要除掉誰,也會從律法規制上尋求突破口,誰都不會私自動手留下把柄的。

  「明白了,大小姐放心。」宿子約點頭抱拳。

  雲知意想了想,追加一句:「若你今夜看到霍奉卿出入州牧府,尤其不能輕舉妄動。從前你與子碧到我家接我出遊時,他似乎見過你一次。」

  宿子約皺著眉頭回憶片刻,不敢置信:「那是大前年的事了吧?就馬車經過他身旁時照過一面,能記到現在?」

  雲知意噙笑:「可別瞧不起讀書人的記性。八尺厚的書,讀完過十年還能背個大概呢。」

  *****

  酉時日沉,青山碧天俱染夕陽色。

  傍晚秋風薄寒,溫柔拂過衣擺掠向湖面,使原本平滑如鏡的淡金色水面盪成無數細碎光芒。

  雲知意極目遠眺,雙手來回搓揉輕摩,助玉肌膏更好沁入肌理。

  小梅陪侍在旁,替她捧著裝盛玉肌膏的闊口小藥罐,低聲問:「大小姐為何對宿少俠說,今夜霍家大少爺可能會出現在州牧府?」

  「霍奉卿捲入兩府黨爭遠比我以為的要早,我居然到今日才察覺。若我沒猜錯,上個月在試院密會後,霍奉卿就已答應為盛敬侑所用了。」

  雲知意貝齒輕齧著口中半軟的薄荷蜜丸,哼聲輕笑。

  「我沒有同意與盛敬侑合作,他卻也沒放棄從我這裡打探線索。今日霍奉卿大概是奉了盛敬侑之命,特意前來確認我動向的。」

  小梅聽得目瞪口呆。

  雲知意轉頭笑望她:「很難懂?」

  「奴婢駑鈍,沒聽明白。」小梅慚愧地低下頭。

  「駑鈍這件事,你大概是隨了我。我也是在早上他和言知時走後才想通的,」雲知意以舌尖抵了抵口中蜜丸,「你想想,這些年哪次不是我色厲內荏地逼到言知時跟前,他才勉強寫兩張字紙敷衍我?這回竟轉性了,一次交來十頁。」

  雖然照樣潦草敷衍,從墨跡來看卻不是早上臨時寫的,更像昨晚就寫好備用的。

  「可、可二少爺說,是言大人讓他來交功課的啊!」小梅震驚到磕巴了,「他若說的是假話,您只要一問、一問言大人,這不就被揭穿了?」

  「你覺得,我會因為這點小事去問父親嗎?」雲知意篤定嗤鼻,「霍奉卿拉著言知時,合夥將我算得死死的。」

  「霍家大少爺不是……替您同窗帶話來的嗎?」

  「又不是什麼十萬火急的消息,隨意遣個霍家小廝來傳就行的。他大費周章借這由頭親自來南郊,莫非是因為半個月不見,對我思之如狂?」

  雲知意笑出了聲:「我猜,盛敬侑大概一面派了人盯州丞府官差,一面派霍奉卿來我這裡打探形勢。霍奉卿拉上言知時,是為了確保絕不會在我這兒吃閉門羹。我再如何,也不至於大清早將親弟弟關在門外吧?」

  盛敬侑既能坐原州牧這位置,便絕不會是個草包。

  他既知道了雲知意是「黑市賭檔案」的查案誘餌,只要在關鍵時刻確認雲知意的動向,再比對官差們在城中的行動,就能大致猜出黑市賭檔案何時收尾。

  無論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務虛玩計、謀篇布局這一套,她真是誰都玩不過,永遠慢別人半步。

  小梅還是想不通:「可是,以二少爺那性子,怎麼會乖乖任霍家少爺擺布?」


  「八成被霍奉卿逮住什麼把柄了。倒也不妨事,我只要這案子能順利了結,別的不重要。」

  這案子最多再三五日就能結,只要期間盛敬侑沒出什麼意外,就算事後被人知道她身邊有宿家兄妹,也生不出什麼風波。

  「對了,雍侯世子幾時啟程離京的,有消息嗎?」雲知意問。

  「雍侯世子與府中派給您的人同時離京。不過,他是乘自家船走的水路,料想會比咱們的人先到鄴城。」

  小梅早前是雲知意祖母跟前的人,她口裡的「府中」自是指京中的雲府。

  「若近日瀅江無大風浪,雍侯世子約莫中旬前就能在南河官渡靠岸。屆時大小姐是否前去相迎?」

  雲知意道:「不必。他是盛敬侑呈帖請來觀禮『送秋宴』的貴客,和我沒相干。」

  眼下沒旁人在,小梅說起話來也沒太大顧忌:「怎會沒相干呢?若不是您託了六爺從旁相勸,雍侯世子哪會應盛大人之邀?盛大人自己心中不會沒數的。」

  被小梅稱做「六爺」的,便是雲知意的親叔叔雲孟沖了。

  雍侯世子是個不出仕的閒散妙人,他性情有些古怪,萬事只隨心意,不太看誰人面。若無雲孟沖與雍侯世子的那份忘年交情,就光靠盛敬侑那張請帖,雍侯世子會搭理他才怪。

  雲知意笑道:「我叔與雍侯世子是朋友,我以晚輩禮去迎倒也合情理。但我既要給盛敬侑送這人情,就沒必要去搶他州牧大人的風頭。若當眾落他面子,送人情倒送出仇怨來了。」

  小梅轉念一想,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忽地笑了:「大小姐好像一夕之間沉穩許多,從前您可不管這些人情世故上的彎彎繞。」

  雲知意自嘲笑道:「年少輕狂嘛。所以吃了不少暗虧,自己還傻不愣登沒個知覺。」

  *****

  天幕墨黑之際,宿子碧就被兄長換回來了。

  她很興奮,一奔到雲知意面前就沒頭沒腦地咋呼開了:「今日城中簡直是暗流涌動一鍋粥!」

  「怎麼回事?」雲知意警惕地豎起了耳朵。

  「州丞府烏泱泱一大堆官員,天沒亮透就捧著卷宗在州牧府外排隊堵門,說是有許多公務要請州牧大人定奪!盛大人最初好像是要親自出去辦什麼事,被這堆人纏得沒奈何,只能憋屈地退回去了。」

  宿子碧手舞足蹈地說完經過,不解笑問:「知意你說,他們這是為什麼啊?」

  雲知意稍作思忖後,笑呿一聲:「還能為什麼?我這邊進展順利,黑市賭檔案從今日開始就準備收網,州丞府怕盛敬侑出手搶功。他們懶得猜盛敬侑會怎麼做,索性將他和他的人堵在州牧府內。」

  堵他個寸步難行,縱有絕世妙計也只能坐地空想,乾脆利落又沒什麼把柄。

  畢竟檯面上堵門的理由是公務所需,那叫一個冠冕堂皇,盛敬侑就算看破也只能生吞下這悶虧。

  宿子碧聽得咋舌驚奇,末了又忍不住忿忿道:「這些官老爺怎麼回事?成日裡不忙著為百姓思量正事,淨這麼勾心鬥角,有意思嗎?」

  「或許,有吧。」雲知意苦笑垂睫,輕輕轉動著右手腕上的玉鐲。

  上輩子她就不勾心鬥角,一心一意為百姓思量正事,結果死到臨頭時卻被痛罵為「狗官雲知意」。呵,多有意思。

  雲知意哂笑自語:「或許我該抽空去找個大夫把把脈。」她懷疑自己腦子可能有什麼問題。

  死過一回都不長記性,還是走了同樣的路,真是世間難尋的蠢貨啊。

  *****

  子時,州牧府內。

  身著巡城衛甲兵服的霍奉卿站在盛敬侑面前,目光清冷地直視著這位名義上的原州最高主事者,半點不見卑下畏怯。

  盛敬侑對此並無被冒犯的惱怒。

  他初來原州不了解本地掌故,得不到大多數官員真正支持,百姓對他更是陌生到幾乎一無所知,萬事都無從下手。

  他找准霍奉卿,是因其在庠學裡出類拔萃,也是看重霍家世代在原州土生土長,且霍奉卿已故的祖父霍遷也曾任過原州牧。

  當初在試院第一次面談後,盛敬侑就很確定,這小子對原州的民情人心看得比尋常人透徹,這有助他少走彎路。他既要用人,自得寬容對方的年少傲氣。

  「我早告訴過您,不必糾纏黑市賭檔案,您偏不信邪。」霍奉卿冷冷輕笑。


  「您今早是想親自調人強行接手這案子吧?結果呢?被州丞府的人堵得連門檻都沒邁過。您信不信,就算今早他們沒來堵門,您親自出面,也調不來任何人。」

  州牧這官在原州就是個擺設,官民都不買帳,誰都有法子推脫他的命令,還不會留下破綻。

  「調不調得來,我總得試試吧?」盛敬侑不是聽不出他話里那淡淡的嘲笑,卻沒工夫計較這些。

  「你也親自去確認過了,雲知意今早天不亮時出過一趟門。隨後州丞府的人就來堵我,同時有官差微服出現在城中好幾處地方!事情很顯然和我的預判一致,此案收網就在近幾日。若我再不能有所動作,這案子就要結在州丞府了!」

  「那就讓它結在州丞府,」霍奉卿嗓音從容平淡,「恕我直言,經過今早被堵門的事,您對原州兩府之間的實力懸殊程度,還是認識不夠。」

  「你小子看著斯文,骨子裡卻孤傲難馴,狂得很啊,」盛敬侑氣笑了,「什麼意思?說我蠢?」

  「這話可是大人您自己說的。」

  霍奉卿沒事人一般,不疾不徐道:「州丞田嶺將原州各大實權機構把持極穩,您此時根本沒有強力羽翼。若上來就撕破臉硬碰硬,之後便會像所有前任州牧一樣,處處受鉗制,再無一道政令出得了這府門。」

  盛敬侑不是沒看明白這局面,只是一時尋不到別的突破口,這才起急想咬住黑市賭檔案。

  本地官員抱團太緊,他這新官就是個空架子。

  官員這頭無從下手,他就迫切需要一樁實績來爭取民心。

  如若不然,官場無人聽他號令,百姓對他也冷漠甚至不知,後續他便什麼也做不成,說不得哪日就被人尋到理由趕下台,灰頭土臉滾回京。

  「我一開始就說過,此案的功勞名聲您是搶不來的。眼下已近收網,這案子您就別打主意了,讓州丞府去順順噹噹結案。」

  霍奉卿很冷靜:「您的眼光該放在月底的『送秋宴』,以及雍侯世子。」

  這些道理盛敬侑都懂,只是人性如此,總要撞撞南牆才甘心。

  「罷了,就聽你這句勸。我不阻撓這案子,或許還讓他們對我少些防備牴觸。」

  不過,對於霍奉卿提到的雍侯世子,他面上就浮起尷尬難色了。

  「當初呈帖拜請雍侯世子來坐鎮『送秋宴』,只是抱著試一試的想法,我沒料到他會應得這麼痛快……」

  霍奉卿恍然大悟:「所以,您意外請來這尊大佛,卻沒盤算好該如何『用』他,使他的到來成為您初立民望的助力。」

  「知道就行,說出來做什麼?有沒點眼力見兒?!」盛敬侑惱羞成怒地白他一眼,卻又笑了,「聽你這意思,你有法子?」

  霍奉卿點點頭,伸出手去攤開在他面前。

  盛敬侑眼神古怪地瞟他一眼,從袖袋裡摸出個闊口小瓶子,放到他掌心:「你這小子真的很有問題。敢和我談條件,卻只要這麼個小瓶子?」

  「私事而已。盛大人無需好奇。」

  霍奉卿的這個答案讓盛敬侑眉梢動了動,神情玩味。

  上個月那場預審考,學子們入場時都需經過搜身關卡,將無關考試的物件留在搜身處。

  有些小東西不緊要,考生們離場時或許忘了,也或許懶得再繞路取回,便留在小吏們那裡隨意處置。

  早前霍奉卿提出,必須要找回這個瓶子才答應提前幫盛敬侑做事,這讓他狐疑許久。

  當他的親信好不容易從一堆即將被扔掉的雜物里翻出這瓶子,他立刻找人驗看。

  驗看的結果讓人一頭霧水:就是個尋常瓶子,瓶中殘留的一點點乾涸膏體只是姑娘家愛用的玉肌膏而已。

  雖說鄴城能用得起玉肌膏的人家並不算多,但兩隻手也數不完。盛敬侑實在想不明白這瓶子有何玄機。

  雖覺古怪,但他眼下也沒心思細琢磨這點小事,當即催促道:「說吧,雍侯世子到底該怎麼『用』,才能讓我這州牧大人在鄴城百姓面前露個大臉?」

  霍奉卿接過瓶子握在掌心,面色坦然似白棉,出口奸計卻黑如墨:「雁過拔毛,坑他撒錢就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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