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氣晴好,雪後初霽的天空碧藍如洗,冬陽籠罩著略顯空曠的槐陵城。
小通橋所在的見龍峰位於槐陵城東十餘里外,一行人在客棧用過早飯後,便在宿子約的帶領下步行出了槐陵城東門。
出發前薛如懷還在心中嘀咕,為何非要走路而不騎馬,待到出了城門,他才明白宿子約的決定是多麼明智。
城外的路狹窄又不平,沿途還有積雪將融未融,若是騎馬,一路上不知會被摔成什麼鬼樣子。
「宿兄這就是江湖經驗啊!」薛如懷抱著一包幹糧跟在宿家兄妹身旁,回頭看了看落後一小段的雲知意與霍奉卿,不解道,「不過,宿兄,咱們為何要走在這麼前頭?」
按照宿子約的安排,他與妹妹帶著薛如懷走在最前,雲知意的兩名護衛殿後,而雲知意和霍奉卿就不緊不慢走在中間。
「我和子碧走前面為大小姐掃雪開路啊。」宿子約與宿子碧各自從路邊撿了幾束較大的枯枝,隨意用枯藤捆了做成簡陋掃帚,稍稍將路中的積雪往兩旁撥開些。
薛如懷「哦」了一聲,又問:「那為何我也要走前面?既讓我走前面,為何不讓我也一起掃雪呢?」
「你是讀書人,體力比不上大哥和我。這不是請你幫我拿著乾糧和水囊嗎?」宿子碧笑吟吟歪頭看向他,「路不好走,來回怕要一整日。你手裡可是我們所有人今日份的乾糧和飲水,若你弄丟了或灑了,中午大家就要餓肚子,我自然得將你放在近前看著點。」
薛如懷還有一事不明:「那奉卿和雲知意走在一起,又是為什麼呢?」
宿子約從容答道:「待會兒太陽照久了,沿路就會開始化雪,走路就容易打滑,得有個人扶著點大小姐才穩妥。」
「原來如此。好像很有道理,」薛如懷抱緊了那堆乾糧,發懵地抱緊了那堆乾糧,「又好像有什麼事怪怪的。」
*****
誠如宿子約所言,走了約莫半個多時辰後,路上的雪就開始慢慢融化。
積雪混著泥濘,行路倍加艱難。讓雲知意幾乎三步一滑,若不是有霍奉卿一路扶著她的左臂,不知要走得多狼狽。
雲知意腳步稍停,有些尷尬地搓了搓冰涼的指尖:「其實,你也不必一直扶著我。」
她雖不算十分嬌生慣養,但也是被人照顧伺候慣了的。若換了別人,她不會不自在,可霍奉卿又不是她的婢女隨從,她當然覺得彆扭。
「你的意思是,要我背著你?」霍奉卿眉梢淡挑。
雲知意攏了攏披風,沒好氣地笑了:「罷了,當我沒說。走吧。」
沉默地行了一小段後,霍奉卿看著腳下,忽然開口:「雖然黑市賭檔案時,你拒絕了與盛大人合作,但明年……其實還有轉圜餘地。」
莫說盛敬侑私下裡還得恭恭敬敬稱雲知意一聲「小師姐」,單憑她這些年來在鄴城庠學的出色表現,只要她肯稍稍低頭服個軟,霍奉卿再從旁斡旋,明年官考過後,盛敬侑肯定會點她入州牧府。
「我就知道,你來槐陵沒那麼簡單,」雲知意輕聲哂笑,「我也明白你說這話是為我好。但有些事我還沒想清楚。」
霍奉卿扶著她的手力道稍大了些:「你知道個鬼。我就是隨意問問你的想法,又沒要逼你做選擇。」
「問我的想法啊……」雲知意望著遠處若隱若現的白頭青山,悵然一嘆,「我還沒想好。」
「你猶豫什麼?說來聽聽。」霍奉卿的手再度緊了緊。
雲知意以餘光瞄了他一眼:「我大致猜到了盛敬侑是帶著什麼樣的使命來原州。」
上輩子的最初,她並不明白箇中玄機,以為盛敬侑就如同之前許多任原州牧一樣,被朝廷指派來填著那個位置混幾年履歷。
後來兩府的明爭暗鬥愈發激烈,再到州丞田嶺麾下的重要羽翼人物接連出事,跟著京中就傳了聖諭召霍奉卿,她要是再不明白,那可就真傻了。
在她死之前那半年,州牧府已在民意爭奪中占據上風,只待霍奉卿面聖回來後使出最後一擊,田氏必倒,州丞府再無力回天。
但這個結果,最快也得等到承嘉二十一年年底。而眼下才是承嘉十三年冬。
「你和盛敬侑要做的事,不是三兩天就能速成的。如今州牧府的大多數政令實際根本出不了府門,原州百姓只認州丞,不認州牧。」
雲知意從沒想過,自己竟也能如此冷靜平和地在霍奉卿面前坦誠真心話,但坦白說,這種感覺不壞。
「霍奉卿,我從小不擅下棋,總是觀不來大局風雲;又不會圓滑做人,有時候樹了敵也不自知。最棘手的是,我這德行好像還改不了。你們目前要做的那些事,用不上我。」
她若選擇了進入州牧府,是能萬無一失確保自己有個善終的好結局,但在兩府分曉勝負前,她無非就占個官位領俸祿吃閒飯,做不了什麼有用的事。
「我無意站隊兩府黨爭,只是局面如此,在田嶺手底下我才真有事做。若到了盛敬侑那邊,我不過就是個被供起來占位子的瓷娃娃,鬧不好還要拖後腿。」
世事實在奇妙。
當這輩子的她心態與從前不同,周圍人待她的態度也有了微妙變化。
儘管她的言詞明顯有要站到霍奉卿對立陣營去的傾向,氣氛卻沒有上輩子那麼緊繃,他甚至沒有表現出試圖勸服或嘲諷激將的意思。
霍奉卿只是抿了抿唇,輕聲道:「也就是說,你要選州丞府。」
「還沒決定,」雲知意自嘲哼笑,「本來我一直很清醒的。可上次在送秋宴上抽到那個題後,我竟就困惑了。」
「『為什麼要做官』的那個題?」霍奉卿眉心蹙緊,「不過就是個遊戲,困惑什麼?」
雲知意深吸一口氣,慢慢吐出:「是啊,不過就是個遊戲,我也不知我在跟誰較真。」
做為即將出仕的庠學學子,她面前擺著兩條路。
一條是對自己來說絕對安全的,只需要無所事事蟄伏几年,混著日子過;另一條能施展抱負,但對自身來說風險很大,稍有差池就會重蹈前世覆轍。
上輩子已經看到過後果了,不是嗎?明明很好選的,可她居然在猶豫。
「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次:為什麼要做官?為什麼非要做一個那樣的官?我圖什麼?到現在也沒想明白。」
雲知意唏噓長嘆後,無可奈何地扁了扁嘴,側目笑瞪他:「雖說今日穿得厚,但我還是有知覺的。你再這麼使勁捏,晚上回去我手臂上恐怕要淤青了。」
這倒不是誇大其詞,其實她還算能捱疼的,只是體質問題,向來容易淤青。
聽了她這話,霍奉卿手上力道頓時鬆弛,不知怎的就面紅耳赤了。
雲知意覺得他很莫名其妙:「霍奉卿,我不是要觸你霉頭啊。你最近實在太容易臉紅,有看過大夫嗎?」
「你才有毛病!」霍奉卿惱羞成怒地撇開頭去,薄唇抿成直線,再不理她了。
可是,扶著她的手卻一直沒有鬆開。
*****
近午時分,一行人總算來到了見龍峰下的小通橋。
見龍峰這一帶群山綿延,山中獵物眾多,菌類也豐富,對槐陵人來說算是天賜的一處糧倉。
每年槐陵人會用粗暴而狂野的方式確定排序,各村輪流進山打獵補充口糧。
若沒有這座小通橋,過河進山就需要繞二十多里的山路。所以,這座橋看似平平無奇,對槐陵人來說卻很重要。
「何為『粗暴而狂野的方式』?」薛如懷啃著一根鹿肉乾,認真求教。
宿子約做出了最通俗易懂的解釋:「就是各村打群架。若逢旱、澇年生,農耕收成不好,各村青壯年更是卯足全力,打到頭破血流都算輕的。」
這話將眾人都嗆住了。槐陵民風彪悍,看來真不是說說而已。
連一向鎮定的霍奉卿都咳了兩聲:「群體鬥毆滋事,縣府不管?」
「管不過來,槐陵縣的治安吏通常不超過六十人,巡縣城是足夠,城外就顧不上了。」
雲知意揉了揉額角:「而且,這種無法無天的排序方式在槐陵已約定俗成百餘年,歷任縣府主官都給不出更能服眾的公平法子,只好裝聾作啞。但凡不出人命,或者出了人命大家都不報官,縣府就當不知道,躲著這燙手山芋。」
上輩子,負責槐陵治安的顧子璇每次回鄴城,在她面前一提起這事就恨不得咣咣撞牆。
明知道這些人已然違律犯禁,但動不動就是十幾個村子上千號人混戰場面,縣府主官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光憑顧子璇手下那可憐兮兮的五十名治安吏,只是勸架都有被亂拳打死的風險,更別說拘捕歸案了。
那時雲知意也曾多次召集州丞府各階官員商議對策,還命人請了本地說話有分量的鄉紳賢老到鄴城面談。
但說了也白說,官府給出的每種方案都一定會有部分人不滿,最終照樣用打群架的方式解決進山打獵的排序問題。
雲知意苦笑搖頭:「罷了,不提了,眼下咱們也管不著這個。」
「我還是先看看橋吧。」薛如懷吃完整條肉乾,拍了拍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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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如懷收起嬉鬧的態度,嚴肅而專注地上橋來回走了幾次,又仔細勘察了兩邊的地形,上坡下坎,一會兒踮腳一會兒蹲地,末了還拉著霍奉卿比手畫腳,似乎在口算著什麼。
雲知意立在橋這頭,興味地看著他倆的一舉一動。
良久後,她忍不住回頭對身後的宿子約激賞輕嘆:「我與薛如懷十年同窗,從前只覺他一身市井痞氣,今日才知走了眼。眉清目秀,棟樑才俊啊。」
倒也不是說霍奉卿不好。他一向出類拔萃,眾人對他的溢美誇讚籮筐都裝不下,有眼睛的人都知他出色。
可薛如懷學業中上,平日裡的言行又不太靠譜,以往並不十分被看好。
這會兒突然專注地做起一件很正經的事,還仿佛確實很懂,這就使他平添了萬丈光芒,站在霍奉卿旁邊竟都不遜色太多。
宿子約笑著搖搖頭:「恕我直言,大小姐這就不對了啊。明明是薛公子與霍大公子一道在忙活,怎麼誇人只撿一個夸呢?凡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小姐這樣容易得罪人啊。」
雲知意喜歡就事論事,並不會注意太多細枝末節,所以經常得罪人而不自知。聽了宿子約的話,她頗有觸動。
「行,我記下你的提點了。往後與人打交道一定留心著,儘量……」
她腦子一時卡住,半晌想不出該怎麼說才合適,最終憋出個不三不四的詞,「儘量,雨露均沾?」
宿子約啞然失笑:「這話說得,不符合大小姐的學識水準啊。」
閒話間,宿子碧遞來一個羊皮水囊:「知意,喝點水吧。」緊接著又拿出一個水囊,丟給宿子約。
「大哥,你也趕緊喝點水潤著,我瞧你嘴唇都有些幹了。」
乾糧、飲水都是宿子約提前備好的。水囊是按人頭備的,確保每人都有單獨的一個,倒也細心。
雲知意接過水囊還沒來得及喝,就見宿子約噙笑沖對面抬了抬下巴:「大小姐,他們好像在請你過去。」
定睛一看,薛如懷果然正在那頭揮手招呼。河邊風大,聽不清他在喊些什麼。
雲知意便握著那水囊,在宿家兄妹的陪同下行過橋去。
「怎麼了?」雲知意問。
薛如懷接過宿子碧分給自己的水囊,另一手指著橋頭避風處簡陋的石壘小神龕,興奮道:「雲知意,你快看這供的是什麼!」
那神龕還不到雲知意的小腿高,外不見香火供果,內並無神像金身,只在裡頭插了一塊小木牌,正面貼著有字的紅紙。
她站著俯視下去,一時看不真切上頭的字跡,便順手將自己的水囊交給霍奉卿,雙手拎了裙擺蹲下,湊近去端詳紅紙上的字。
【青山君雲氏諱嗣遠,造小通橋,功在千秋,後世不忘】
極其簡陋的神龕,也沒有華美辭藻膜拜。
三言兩語就記著一個故事:從前有個人叫雲嗣遠,他曾被封做青山君,建了這座不雄偉、不精美,但方便了槐陵人過河進見龍峰打獵的小通橋。
這件事太渺小,在史書上連半行字都占不了,可後世有人記得。
雲知意如被定身,怔怔看了那張紅紙好多遍,最後低低笑出了聲。
良久,她伸手扶著橋頭石墩站起來,不由分說地從霍奉卿手中搶過水囊,仰脖子就咕嚕嚕連喝幾大口。
冰涼的清水入喉,迅速落進胃袋,激得她一哆嗦,周身猛躥雞皮疙瘩。
心裡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明暢快,四肢百骸如有熱流奔涌。
她以手背壓住潤澤的笑唇,回眸道:「霍奉卿,我的那個困惑,有答案……呃,你怎麼又臉紅?」
身後,不但霍奉卿面紅耳赤地舉目望天,連宿子約、宿子碧、薛如懷都各自扭頭看向別處,不約而同地發出清嗓怪聲。
這詭異的場面讓雲知意驀地頭皮發麻。「出什麼事了?」
霍奉卿一徑看著天上雲,蒙了一層薄薄水澤的唇輕啟,活像含了滿嘴糖球般含糊道:「那水,我剛喝過。」
事情說穿了就是個小小的陰差陽錯,若大家一起打哈哈,笑笑也就過去了。偏這幾人不約而同地做出一副怪相,讓雲知意尷尬非常。
慌亂間目光掃過眾人,見宿子約、宿子碧、薛如懷手裡也各自捏著水囊,她腦子一抽,便試探地伸出手去。
「那個,不患寡而患不均。要不我就……雨露均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