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雲知意朋友不多,所以她其實並不擅長拿捏與同齡人私下相處的分寸,更沒什麼完美圓場的急智。
在尷尬羞窘中莫名憋出這麼句不著四六的話,連她自己都唾棄自己。實在是太蠢了。
見眾人傻眼,她將雙手背到身後去,神情訕訕:「我說笑的。」
「並不好笑,」霍奉卿面上紅暈已散,生硬地轉了話題,「修繕這座橋的事,你家很急嗎?」
聽他說到正事,薛如懷便趕忙插話:「對對對,正要與你說這個。如無意外,這橋再撐個三五年應該問題不大。但我方才只是目測之後粗略口算,也不敢托大篤定。若能借來一套丈量工具測過再細算,那會更穩妥些。」
雲知意緩緩頷首:「好,既這橋還能撐,那就不急於一時。我明日先去縣府問問有無工具,之後再做打算。」
事實上,她相信薛如懷的判斷無誤,畢竟上輩子這橋出事是在承嘉二十一年。
她上輩子算是吃了這橋的大虧,如今是必然要修繕以防舊事重演的。不過她此行真正目的並非這座橋,倒還真不急。
宿子約看看天色,對眾人道:「既如此,咱們就早些回城吧。槐陵不比鄴城,沒有夜市,日落之前城門就會下鑰。」
雲知意立刻挽住宿子碧的胳臂:「行,那回吧。」
這舉動里躲避的意味太過明顯,大家都知她還在為方才的事尷尬,便心照不宣地佯裝無事。
霍奉卿垂在身邊的手動了動,最終抿唇,什麼也沒做。
*****
大家趕在日落之前回了客棧,沐浴更衣後天色已暗,一起簡單吃了晚飯就各自散去。
可憐薛如懷辛苦奔波一日,入夜還得老老實實背完今日份的史學,吃完飯回房時整個人頹得蔫頭耷腦,腳下仿佛有千斤重。
雲知意也沒比他好多少,回房拿出算學書冊,死記硬背了兩道題後便心浮氣躁。
「我覺得我仿佛是個痴呆,」雲知意絕望地薅亂披散的長髮,自言自語,「世上為什麼會有算學這種東西?」
明明每個字都認識,連在一塊兒卻將她的腦仁攪和得稀碎。
宿子碧沒旁的事做,洗漱回來後就窩在了被中,此刻已有些迷瞪。
她側身向外,半眯著眼對著雲知意笑道:「知意,你別著急啊。大哥說過,再聰明的人也會有不擅長的事,慢慢來。」
雲知意起身嘆了口氣:「你先睡吧,不用等我。我出去透透氣。」
出來後,經過宿子約的門前時,門突然開了。
宿子約蹙眉:「這麼晚了,大小姐要去哪裡?」
「看書看煩了,想去院中透透氣。今夜月色不錯,或許再偷個懶,喝點小酒。」雲知意笑答。
「雪夜獨酌過於冷清,」宿子約道,「若大小姐不介意,我陪你一起吧。」
「好。」
*****
是夜有月,清輝映照著滿城殘雪,別有一番意境。
問掌柜要了兩壺酒、一個火盆,雲知意便裹著連帽披風坐在客棧後院的廊下長椅上。
宿子約坐在她旁邊,規規矩矩與她隔了約莫半臂的距離。
火盆里,木柴燒得正旺,間或爆出嗶剝聲響。
細微的聲音頻頻打破靜謐,使這雪夜少了幾分清冷孤寂,多了溫暖真實的人間煙火。
雲知意向來不習慣時時細緻體察他人心情,說話做事常會讓別人感覺不適,有時甚至方正到讓人覺得虛假。
但她固執,從不覺得哪裡不對。
這樣的德性實在不適合與人深交,連血脈相連的親生母親與弟弟妹妹都受不了,更別說旁人。
和宿家兄妹的交情之所以能穩固,泰半源於他倆處處遷就她,不會與她計較什麼。雖談不上交心至深,但她在他倆面前總能很放鬆。
雲知意與宿子約喝著酒,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些瑣碎閒事,先前被算學憋悶出的煩躁鬱氣漸漸散去。
酒過一半,宿子約輕道:「若我沒記錯,這還是大小姐第一次在外過冬。可是想家了?」
「你要聽實話嗎?」雲知意歪頭笑覷他,「不想。」
雖說槐陵是她上輩子的死地,但只要忽略這件事,她覺得在這裡過冬實在不壞。
縉人重視「在家過冬」這件事,無非就是為個闔家團圓,熱鬧溫暖。但云知意是圖不到這個的。
「子約,你知道嗎?以往在鄴城家中,只要我爹不在,我就像個不速之客。偏偏我爹一年裡就入冬最忙,時常要天黑才回家。母親雖不掛在嘴上說,但我知道她不太想看見我;弟弟妹妹對我呢,是又怕又煩。所以,只要爹不在家,我就待在朱紅小樓里。」
宿子約望著火盆里躍動的火苗,心中不忍,低聲嘆道:「我知道。秋日裡在雲氏祖宅亭中喝酒那回,大小姐醉後曾吐露些許。」
「那時我就說過了?」雲知意揚眉眨眨眼,旋即笑開,「從前在你與子碧面前不提,是因我對這事耿耿於懷,說不出口。如今想開了,竟不覺是什麼大事,說了也就說了。」
上輩子太過執著,總想得到母親的認可與歡心,為此與家人生出不少矛盾;而今重來一次,她果斷選擇了離家自立,規避了所有衝突的可能。
「打從搬到南郊祖宅後我才發現,有些割捨並沒有我想像中那麼痛苦,反而很輕鬆。」
她的性情好像與誰都格格不入,又不懂得如何與人正確相處,所以她不熱衷於交朋友。如今將家人也一併放下,活得「孤」些,對別人和她自己來說都是解脫,挺好的。
「大小姐與子碧年歲相近,卻獨自擔了太多心事,」宿子約低低嘆息,「既在言家過得不順心,這麼多年難道沒有想過回京中雲府?據我所知,雲府上下對大小姐可是很愛重的。」
雲知意喝了一口酒,笑眼望天:「正因為愛重,祖母才會做主將我送到原州來。若我回京,就只能是個等著婚嫁的閒散貴女,旁的什麼也做不成。」
「為什麼?」宿子約不解皺眉。
雲知意笑眼斜睨他,半真半假道:「這可是我雲氏族中密辛,背後牽連的事很大,你確定要聽?」
宿子約愣了愣:「敢問大小姐,這背後牽連的事,大到什麼地步?」
「小時離京前,我曾當著祖父祖母的面,在祠堂對著先祖們的靈位起過誓:除我的結髮伴侶外,此生絕不會對任何人提及此事。包括對父母、弟妹,甚至將來可能會有的兒女子孫,都不會提。如此,你猜背後的事大到什麼地步?」
雲知意挑眉,笑得神秘又挑釁:「還敢聽嗎?」
「那就罷了,請大小姐繼續守口如瓶,千萬別告訴我,」宿子約連忙擺手,調侃笑道,「我宿家承繼先祖遺命,世代聽從雲氏差遣,但不包括以身相許。」
「看你這敬謝不敏的模樣,怎麼透著一股對我的嫌棄?」雲知意佯裝不滿地瞪他。
宿子約與她四目相對,接著兩人雙雙破功,噗嗤笑出聲。
宿子約喝了口酒,劍眉斜飛,笑得興味:「說到伴侶,從前子碧曾偷偷問我,不知什麼樣的男子才能得大小姐青睞?那時我也答不上來,卻有同樣的好奇。」
「我喜歡馴順乖巧嘴又甜的,若能明白我所思所想,那就更好。唔,還得長得好看。」
雲知意笑吟吟捧著小酒壺,兩肘支在膝頭,躬身趨近地上的火盆取暖。
「當然,對方也得喜歡我才行。」
這麼想想,霍奉卿倒是四條里中兩條。壞就壞在他既不馴順乖巧,又不喜歡她,有時嘴還毒,嘖嘖。
「情情愛愛之事不講道理的,有時是怕什麼來什麼。大小姐信嗎?」宿子約瞥了一瞥對面的樓梯拐角,眼底笑意更深。
雲知意扭頭睇他,笑嗤一聲:「你就不能祝我求仁得仁?」
宿子約不答,裝模作樣地將頭歪向她些:「糟糕,好像這酒的後勁上來了,有些暈。」
雲知意關切地伸手抵住他的肩,防他當真倒了:「那別喝了。能自己走回房嗎?」
「倒是能走的。大小姐還要再坐坐?」宿子約偷覷著地上兩道看起來仿佛額角相抵的影子,唇畔露出一絲奸詐的笑。
都這樣了,就不信對面那位還沉得住氣。
雲知意打量著他還算清醒,便道:「那我獨自再坐會兒,你趕緊回房歇著吧。明日不必早起,上午我自己去縣府,下午你與子碧再陪我上街走走,我需找人打聽些事。」
「好。」
*****
宿子約走後,雲知意側頭望月,懶散烤著火,閒逸獨酌。
微醺之際,忽有小石子砸在火盆旁的青磚上,叩出調皮悶響。
雲知意一個激靈,渾身繃緊,猛地扭頭看向石子來處。
廊下,霍奉卿單手負於身後,下巴微揚,長身立在距她約莫五步遠的地方。
冬夜殘雪在月下折出瑩瑩微光,勾勒出靛藍錦袍包裹下的頎長輪廓,寬袖窄腰,挺拔如松。
想是才沐浴過不久,他只是半束了墨發,冠玉般的白面線條柔潤,眸底有光爍爍。
他不動,也不開口說話,只是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雲知意穩住狂跳的心,徐徐鬆了繃直的肩背,勾唇笑笑:「大半夜的,你朝我丟石子做什麼?」
她如今是很怕「石子」這類東西的。可方才一抬眼看到是霍奉卿,心中才冒出頭的恐懼戒慎居然就消散了。
只因為看到是他,身體就比腦子先感到安全,竟無聲無息撤下了防禦的姿態。真是奇怪。
她先開了口,霍奉卿才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舉步行來,口中波瀾不驚道:「以往的冬夜裡,你就是這樣同我打招呼的。」
他在與雲知意相隔兩拳的位置落座,伸出手置於火盆上方。
雲知意飲了一小口酒,笑道:「明白了,你這算是以牙還牙。」
霍奉卿瞄了她一眼,垂眸看向火盆:「白日裡在小通橋時,你本想與我說什麼?」
「說什麼?」雲知意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看了橋頭那張紅紙後,你說你的那個困惑有答案了。後來……你就沒說了。」
火光映著他修長的手指,這使他指尖那輕微的顫動無所遁形。
後來?哦,後來大家調侃憋笑,無聲打趣她喝了霍奉卿剛喝過的水。
雲知意赧然輕咳兩聲,搖頭甩開那尷尬記憶:「我忘了當時想說什麼了。」
其實沒忘,只是此刻已過了當時那股勁頭,突然覺得無論怎麼說都會顯得蒼白空洞,自己知道就行,不提也罷。
*****
見她雙眼有些迷離,霍奉卿按住了她握著酒壺的那手:「醉了?」
雲知意並沒有醉,只是酒勁上來了,腦子有些慢。
她盯著霍奉卿看了一會兒後,突然噙笑趨近他:「欸,從前我總扔石子擾你夜讀,事事與你爭強。你其實……是很煩我的吧?」
霍奉卿脊背倏地僵直,微微後仰:「還好。」
「還好?那就是煩的。」雲知意毫不意外,退回去靠向背後廊柱,偏頭望著月亮,笑而不語。
霍奉卿翻轉雙手烤著火,最終捱不過這沉默,伸手搶走了她手中的小酒壺。
「喂!這是我喝過的……」雲知意懵了。
霍奉卿並不看她,口中不咸不淡道:「白日裡你不也喝了我喝過的水?有來有往,這才公平。」
這什麼亂七八糟的公平?雲知意雙頰倏然燒燙,不知所措地望著他,緊張到猛咽口水。
在她的注視下,霍奉卿仰脖飲了一口,抿唇片刻後,輕道:「你最近很古怪。」
雲知意心中微驚,面上不動聲色:「哪、哪裡古怪?」
霍奉卿一徑垂眸看著火盆,長睫輕動:「你說過,此生絕不與我善罷甘休,勢必欺得我馴順如狗。如今怎麼……不欺了?」
雲知意想了許久,終於想起這話從何而來。
就是十歲那年當眾說那幅九九消寒圖不好那回,她與霍奉卿長久相爭不下,最後就不過腦地相互叫囂了起來。
那時霍奉卿也不說那字是他祖父的,只會怒沖沖地吼,「雲知意你有完沒完?不要欺人太甚」。
彼時周圍一圈小孩子正圍著看熱鬧呢,他這麼一吼,大家看雲知意的眼神就不太對了,交頭接耳嘀咕起來。
小雲知意覺得自己不過就事論事,說了實話而已。無端端被污衊成欺負人,她心中既委屈又不服,便吼了回去——
「既你非說我欺人,那我索性將事做實,還偏就沒完了!告訴你,我此生絕不與你善罷甘休,勢必欺得你馴順如狗!讓你好生見識見識,雲大小姐真欺起人來是個什麼陣仗!」
憶起年少舊事,雲知意不禁為當時那個狂妄魯莽的自己感到羞愧。
她尷尬賠笑,緩聲道:「那時我年少輕狂,如今迷途知返,還你君子雅量。祝你從此前程錦繡……
後頭的話止於霍奉卿突然直勾勾看過來的複雜眼神。
「干、幹嘛這麼看人?」雲知意心尖一跳,強作鎮定地用食指按住額心金箔,以此躲避他那過於灼人的目光。
在她正考慮要不要奪路而逃時,霍奉卿總算收回目光看向別處。
他幽幽冷笑,嗓音含糊清淺:「呵,都會說場面話哄我了。這怕是在外面有了別的狗。」
雲知意像被點穴似的,僵成木雕。霍奉卿對她……怎麼可能?
她覺得自己可能是真的醉了,醉到連人話都聽不明白的那種。要不然,怎麼會從霍奉卿這番話中聽出了哀怨醋意?
上輩子霍奉卿曾對人說過,「雲知意人不壞,但性情古怪,狂妄固執又好強,絕非良配」。
雲知意不算愛記仇,可這句話,縱是死過一回,她依然一個字都沒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