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不知霍奉卿上輩子最終和誰成了婚,雲知意心中酸唧唧的,但她還不至於當真為此無理取鬧。
眼看天色已晚,她便像做賊似的,悄悄從後門將霍奉卿送走。
霍奉卿還是有點忐忑,被推出門後又忍不住回頭來,遲疑道:「要不,我這就去找言大人……」
他沒有把話說完,畢竟這個事情並不適合提前讓太多人知道。
其實,霍奉卿一直是個謹慎周全的人。他能用短短不到兩年時間,就與田嶺斗到近乎勢均力敵的程度,多少也能證明了這點。
以往有許多事,他就連在雲知意面前都能做到守口如瓶。今日之所以一反常態,提前來向雲知意透風,主要還是因為事關言珝。
他擔心雲知意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看到自己攻擊她父親,會動怒甚至厭恨他。
說穿了,不過就是因為對雲知意太在乎。
雲知意心知肚明,霍奉卿今日能來找自己說這事,在他的立場來說是冒著很大風險的。
這幾乎等於猛獸躺地,毫無防備地向她露出自己最柔軟脆弱的肚皮。
她分得清輕重,也知好歹。
霍奉卿對她這份珍而重之的在意與信任,足以滌盪心中那點無名飛醋。上輩子的一切都已經是過去,至少今生的霍奉卿對她是傾心以待,她便願回報給這人同樣的溫柔。
她斟酌再三後,認真地搖頭:「還是別了。你方才不是說過嗎?這次想要一舉拿捏住張立敏,就必須謀算周全後再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這樣的話,在你真正發難之前,越少人知道越好。」
雲知意倒不至於信不過自己的爹。但常言道,「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此時距離下次旬會合議還有好幾天,萬一這期間她爹沒留神說漏嘴,說不得轉頭就傳到田嶺耳中了。
那張立敏既是深藏在漕運司的田黨,過去一定幫著田家遮掩過許多事。諸如「田家上報十艘運鹽船,卻有三艘沒有讓漕運司官吏登船開箱檢查」這類事情,大概不是偶發事件。
若霍奉卿這次真能趁勢拿捏住張立敏,八成會「拔個蘿蔔帶出泥」,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要是走漏了風聲打草驚蛇,田嶺和同黨定會警覺,若對張立敏做些什麼,甚至銷毀其它證據,那就當真得不償失了,」雲知意態度中肯,「我爹就是再氣你,也不至於真的氣一輩子。等他氣頭過去就能好好講道理的,你不用太擔心。」
其實,雲知意既已如此明確表達了諒解,就算將來要承受言珝的怒火與為難,霍奉卿也是不怕的。
但他許久未與雲知意私下相處,有些捨不得立刻就走,便在門口賴賴唧唧的。
他舊話重提,又糾纏起先前那個問題:「以後言大人若因此記恨我、厭煩我,你幫不幫我說話?」
「我儘量幫……吧?我爹待我如何,你是知道的。若我為著護你就一徑催他立刻釋懷,他會傷心。」
雲知意頓了頓,迎著他的目光笑嗔道:「現在事情不是還沒到那地步嗎?你想那麼多幹什麼?到時見機行事不就行了?你差不多就打住啊,趕緊回家去。」
「那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你答了我就回去。」霍奉卿悶悶睨她。
雲知意立刻想起上次喝醉後,大半夜被這廝用算學題羞辱,當即警惕地瞪著他,後退小半步。
「又是什麼不三不四的問題?霍奉卿,我鄭重警告你,若敢考算學題,你就真的死定了。」
「不考算學。」
後院小門這裡沒有掛燈籠,昏暗夜色中,雲知意看不清霍奉卿的神情,只是聽著他的聲音像在憋笑。
她蹙眉戒備:「那你先問來我聽聽。」
「我就想問問,」霍奉卿一本正經地開口,「若我和你爹同時掉到水裡,你救誰?」
雲知意稍愣,旋即冷冷哼笑:「我爹不會泅水,你會。若你倆同時掉水裡,你不忙著救他,卻還要等我來,那請問我要你何用?」
霍奉卿遺憾地一聲長嘆:「失算。竟忘了我會泅水。」
*****
送走霍奉卿後,雲知意匆忙出了朱紅小樓所在的院落。
小梅正等在院外,見她出來,就趕忙迎上去。
「大小姐,言大人回來好一會兒了,吩咐等您到了才開飯。二少爺對言大人和夫人說,您在朱紅小樓找一冊之前忘了帶去望瀅山的古籍,您待會兒可別說岔了。」
小梅顯然猜到雲知意在小樓上有古怪,但她素來不多嘴多舌,只撿緊要細節通風報信。
雲知意頷首:「好,我知道了。但我這頭髮……」
她久久才回來一次,再如何也不能披頭散髮就去和父母弟妹一道吃飯,這樣著實不太像話。
沒等雲知意說完,小梅已經拿出了梳子和一根髮帶:「還好天熱,我想著您的頭髮應該也幹了。」
「幸虧你機靈,」雲知意滿意地誇獎了她,立刻笑著轉過身去,「隨意綁個馬尾就是,不必費神梳什麼花樣了。」
整理好儀容後,雲知意這才趕去飯廳。
她的小妹言知白餓了有一會兒了,多少有點不高興,那聲「長姐」喚得略有些陰陽怪氣。
雲知意懶得與她一個小孩兒計較,只淡淡頷首應了。
倒是言知時看不過,用手肘拐了小妹一下,又對雲知意擠眉弄眼地笑。
雲知意回他一個心照不宣的假笑:你個家賊。
兩個大人似乎都沒察覺三個孩子之間的貓膩,言珝一見雲知意就眉開眼笑,招招手喚她過去坐在自己下手座,關切地詢問起她的近況。
雲昉是慣例不插嘴這父女倆談話的,便轉頭吩咐家僕上菜。
而言家三小姐言知白覷著相談甚歡的長姐和父親,悒悒不樂地扁了扁嘴,小聲嘀咕:「爹最偏心長姐。」
其實言珝待三個孩子都好,只是兩個小的年歲小些,學業上又不上進,時常將他氣得捶心口,所以他向來只有面對長女才最有話說。
言知時斜睨小妹一眼,又看看正和家僕說話的母親,壓著嗓子冷笑:「一直不就這樣?爹偏心長姐,娘偏心你。我說什麼了嗎?」
言知白想了想,鼓鼓腮道:「娘待你也好的。」
「再好也比不上你。」言知時不冷不熱地勾了勾唇。
*****
飯後,言珝喚了雲知意,父女倆在院中散步消食,順道說說話。
雲知意有點心虛,基本上是問一句才答一句。
言珝隨手揪了揪女兒的發尾,調侃笑道:「雲大人平日在州府走路都帶風,怎麼回家就拘得跟鵪鶉似的?」
「雲大人在外如何橫,回到老父親跟前也不敢耍威風啊。」雲知意笑道。
銀月當空,月華的清輝灑了一院。
院中的桂樹上已零星綴了米粒大小的花苞,風過時送來一股微甜芬芳。
言珝在桂樹下駐足,扭頭看看已只比自己矮小半個頭的長女,笑容里滿是感慨。
「當年我與你母親離開京城到原州來赴任時,你尚在襁褓。過了七年,你突然被送到我面前,竟就這麼高了,」他隨手在自己腰間比了比,又道,「如今更是威風凜凜的雲大人啦。」
他看著這個自己精心呵護的小娃娃長大成人,從牽著自己手到獨自立於世間,心中自是又驕傲又落寞。
這種為人父的心情,雲知意無法完全體會,只是覺得父親有些傷感。
她自小就不擅長在父母面前撒嬌,這種時候也不知該如何寬慰,便道:「我如今是不是威風凜凜,這事見仁見智。但我可以確定,我七歲那年絕對沒您方才比劃得那麼矮。」
「你這孩子,從小就愛較真,」言珝眯起笑眼,藏好眼中薄薄老淚,「緒子,爹和你說點事。」
雲知意微蹙眉心,斂神站好:「您說。」
「隔壁那小子如今在州府的動作越來越大,我總覺得氣味不太對,」言珝對著隔壁霍家的方向努了努嘴,「均田革新的事,你一步步辦得又穩又利落,在同輩年輕人里已算是木秀於林。往後要多留神,別讓人給盯上了。」
到底是官場浮沉多年的老江湖,這直覺很靈敏,就是方向稍有點偏差。
隔壁那小子確實盯上他女兒了,不過顯然不是他想的那種盯法。
雲知意的心虛幾乎達到頂峰,舌頭險些打結:「您也、您也多留神。」
「我這頭倒不必你擔心。奇怪,你結巴什麼?」言珝瞥她一眼,好笑地搖搖頭,話鋒一轉,「還有,正好你今日回來,爹有件事求你。」
「您這話怎麼說的?您是我爹,有事吩咐就行,什麼求不求的?」雲知意驚疑不定,又有點微惱,「您遇著什麼事了?」
「眼下還沒事,我只是以防萬一。或許,也未必會到那麼糟的地步。」
言珝安撫地輕拍她的肩。
「你祖母撥給你的護衛,能否借幾個來家裡?等過段日子,若沒見什麼異動,我就將人給你還回去。我白日都在府衙,你弟弟妹妹也要在南郊的學堂混到下午才回,你母親獨自在家,我不太放心。」
言宅不大,只需幾名護衛,就能將前前後後都顧全。
「好,我明日就讓柯境帶幾個人過來。」雲知意毫不猶豫地應承後,喉間緊了緊。
「不過,爹,您跟我講實話,是言知時在外面惹了什麼人,還是您……」
「不關他的事,這回還真是我惹的禍,」言珝左右看了看,這才低聲對長女道,「月初鹽業司送到我這裡的記檔有問題。他們很快就察覺送錯了,派人來要回去,說是字跡不清晰,第二天重抄了一份給我送來。」
雲知意狐疑地眯起右眼:「您最初看到那份記檔,有什麼問題?」
「田家去年冬向州府上報,要從沅城販十船海鹽回來,」言珝扯了扯唇角,眉目微凜,「但從鹽業司第一次送來的那份抄本里的明細看,從去年冬到今年開春,四個多月里,全州市面上新增海鹽,最多不過七艘船的量。」
市面上少了三船海鹽的量,換別人可能不會立刻察覺,但言珝對數值極其敏銳,幾乎到了「看一眼就心誦能算」的地步。
「這不對勁。田家就算囤庫存,首選也不該是海鹽。」雲知意篤定地脫口而出。
她立刻就能明白問題所在,言珝有些驚訝:「你幾時對鹽業的門道如此精熟了?」
雲知意笑笑:「這幾個月和藺家老爺子周旋,我也不是白陪他閒聊,學到不少從前沒留意的東西。」
根據律法規制,零售到百姓手中的鹽,無論海鹽或井鹽,價格都是一致的。
但沅城的曬鹽場多,海鹽進貨成本相對低廉些,商家售出海鹽獲利會略高於井鹽。
所以,原州鹽業商會歷來有個不成文的傳統:無論是手持鹽引的大鹽商,還是從大鹽商們手中買鹽再去零售的二道販子們,在囤積庫存時,都會選擇積壓利潤稍薄的井鹽,優先拋售海鹽,不會輕易將海鹽留在手裡。
從言珝的發現來看,去年冬田家報稱買回來十船海鹽,但在之後長達四個多月的時間裡,有三船的量始終沒有出現在市面上,這顯然有悖商家常理。
見長女陷入沉思,便再度輕拍她的肩:「緒子,不要魯莽強出頭。畢竟事情已過大半年,這事不好查了。也怪我一開始大意,只以為是鹽業司文書吏謄抄出錯,便沒想到要留證據。直到鹽業司派人來取回時,託辭理由是『字跡不清晰』,我才驚覺不是抄錯數值那麼簡單。他們第二次送過來的抄本,數量就完全對上了。」
鹽業司的人此舉就叫「亂終出錯、欲蓋彌彰」。
若單純是文書吏大意抄錯,找言珝取回時只需認個錯就好,何必用「字跡不清晰」這樣的蹩腳藉口?
言珝這種擅長明哲保身的老江湖,發現這麼大個疑點,面上倒還端得住,鹽業司的人來找他要回第一份記檔時,他就打哈哈說自己上午和同僚躲懶喝茶去了,還沒來得及看。
但他自己也清楚,這點把戲最多能蒙過鹽業司,田嶺是一定不信的。
「我不確定田嶺會怎麼做,找你借護衛只不過圖個心安,」言珝無奈地指了指自己,「我畢竟是州牧府官員,平日裡出了家門就往府衙去,很難尋到機會直接對我下手;而你也一樣,通常下值後就回望瀅山,有整隊雲氏派給你的精銳護衛,他更不會傻到輕易去動你。」
算來算去,言珝最大的軟肋就是言宅。
這邊除了幾位老僕,就只一個柔弱的雲昉和不靠譜的言知時、還沒滿十四的言知白。若田嶺真打算用點什麼下作手段……他不得不防。
「爹您放心,我明白了,不會魯莽的。」
*****
入夜,雲知意坐在寢房內的雕花小圓桌旁,思緒起伏駁雜。
根據她爹的發現,去年冬,田家報運十艘海鹽,最終卻只有七艘的量出現在市面上。
而霍奉卿說,漕運司的公文記檔顯示,去年田家這十艘船,其中有三艘,沒有漕運司官吏登船開箱檢查的記錄。
原州到沅城來回將近三千里水路,田家耗時耗人派出去十艘船,不可能空著三艘回來。
但那之後,市面上正好少了三船量的海鹽。
所以,沒被檢查的三艘船,到底從沅城運了什麼回來?!
這個問題困擾著雲知意,使她到了夜半中宵還睡不著。
末了,她披衣起身,獨自摸黑上了朱紅小樓,踮腳望向一牆之隔的霍家院落。
隔牆這院一直是霍奉卿的書房,此刻正有燈燭的光芒透窗。
雲知意在翻出個小箱。
箱子裡裝了許多小石子,是雲知意年少時刻意攢的。那時候,每晚看書累了想找人說閒話解悶時,她就會丟石子過牆去滋擾鄰居。
重生之後,她主動與霍奉卿緩和關係,沒再這樣頑劣過。之後她很快搬去瞭望瀅山,與霍奉卿的關係也漸漸不同,再不需要用「故意惹人生氣」的幼稚手段來搭話,這箱小石子自是閒置在此了。
今夜她重新取出這箱子,心情卻與年少時大不相同。
小石子一顆接一顆丟過牆去,落在霍家院中石板上,砸出一聲聲悶響。
未幾,那頭的房中出來個人。雲知意借著月光定睛細看,卻是揉著眼睛的小少年霍奉安。
「雲大人,我猜就是你。你做什麼丟石子過來?我正背書呢。」霍奉安的聲音聽起來困得可憐。
雲知意尷尬又歉意地笑笑:「對不住啊奉安,我以為書房裡是你大哥。」
「你又想找他吵架?」霍奉安笑咧出一口大白牙,「他在跟我爹說事呢,晚些會過來檢查我的功課。你再等會兒,准能和他吵上。」
他從小就看著自家兄長和雲知意吵吵鬧鬧,都習慣了。
雲知意不知該怎麼向他解釋,索性默認他的說法,赧然笑道:「算了,既他要檢查你功課,今夜我就不打擾你們了。勞煩你幫我轉告他,明天我休沐,讓他得空來望瀅山一趟。」
霍奉安乖巧點頭後,賊兮兮地笑著指指她:「雲大人,你真是越大越陰險。約人到自己地盤吵架,這是要穩贏不輸啊!」
「我可沒這麼想。咳,你這小孩兒心眼真多,跟你哥一樣,」雲知意笑著對他揮揮手,「你快去接著背書吧,記得幫我帶話給他啊。」
「好。你放心,我記性可好了。」霍奉安笑眯眯嘀咕著,轉身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