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揪住耳朵的霍奉卿半垂眼帘,眸底噙笑,一瞬不瞬地望著面前虛張聲勢的姑娘。
先前言知時去找雲知意時,她才沐浴完沒多久,跟著便匆匆忙忙到了朱紅小樓來。
此刻她的長髮還半濕披散在後背,未著官袍,一襲窄袖束腰的銀紋緋綾裙,外罩蟬翼紗衣。通身打扮利落極簡,除眉心那片雲紋金箔外,再無旁的珠翠贅飾。
明明算得上是「不修邊幅」的模樣,卻半點不顯狼狽邋遢,反倒有幾絲平時在她身上不多見的灑脫疏狂。
霍奉卿不言也不動,一徑含笑覷她,目光是居高臨下的角度,姿態卻是俯首帖耳的縱容。
雲知意被看得莫名臉紅,不太自在地收回手背在身後,說不清為何有點想笑。
她清了清嗓子,將頭扭向一旁:「看什麼看?」
「那年你剛來原州時,我初次見你站在這小上,你就穿的這個衣料。」說話間,霍奉卿的手已至她紗衣的袖口,長指輕輕探進些許,輕捻著銀紋緋綾的袖沿。
他眉眼含繾綣笑意,隨手指了指一牆之隔的霍家院落:「那天夜裡,我從書房出來,一抬頭就看到你。」
「然後呢?」雲知意歪頭望向他,有些好奇。
霍奉卿指腹輕輕挲摩著她的衣袖,感慨道:「然後我心裡想,這小姑娘的衣衫不知是什麼布料,看起來就很費錢。嘖。」
「你嘖什麼嘖?」雲知意嗔惱帶笑,在他手背上揪了一把之後,才揮開他的狗爪,「我穿得再費錢,也沒要你養。」
他盯著自己微紅的手背看了一會兒,才揚笑輕道:「可我偏偏就很想養。」
「那不行,」雲知意略抬高下巴,哼聲道,「我只做飼主。」
「唔?可我想來想去,總覺得往後實在不能由你掌家,」霍奉卿唇角輕揚,「算學學不好,要飯要……」
雲知意慪得想將他踹下樓:「你才要飯要到老!」
見將人逗急了,霍奉卿趕忙摸摸鼻子,慢悠悠地轉移話題:「說真的,你方才的架勢,很像是在『訓夫』,或許……」
雲知意沒好氣地笑瞪他,打斷他滿含享受之意的廢話:「我倒覺得像『教子』。」這人真是很會上杆子給自己安名分。
「這麼記仇?」霍奉卿低低的笑音略有點賴皮,「我其實沒想占你便宜。總不能直接讓人帶話說我想在言宅與你『私會』吧?若不說是『言大人要你回來』,你多半會找藉口推脫的。」
雲知意這些年和言家每個人相處如何,霍奉卿雖從不多嘴,卻都看在眼裡。
自她兩年前搬去望瀅山後,她對她母親和弟弟妹妹的事就很少過問了,什麼都淡淡的。若說言宅中還有誰真正能牽動她心緒,也就她父親言珝一個。
「什麼就『私會』了?用詞不要狗狗祟祟,」雲知意接受了他的解釋,笑睨他,「我爹知道你假借他名義叫我回來嗎?」
她最近雖然很忙,但也多少聽到些風聲。霍奉卿並不只是對州丞府、對田黨有所動作,在州牧府內也沒閒著。
不過,州丞府與州牧府畢竟隔著幾條街,在沒有刻意打聽的情況下,雲知意並不清楚霍奉卿現下與她父親之間有無公務上的衝突。
霍奉卿搖頭:「言大人並不知道。」
「那你怎麼進來的?誰替你領的路?」雲知意笑眼微微眯起,心中已然有數。
霍奉卿倒也坦然:「言知時避著人,領我從後頭小門進來的。」
雲知意哼笑著環顧四下,果然不見一個家僕。「言知時這家賊,里通外匪啊。」
「自家親戚之間守望相助,怎麼能算里通外匪呢?」霍奉卿反駁道。
雲知意嚴肅地瞪他一眼,最終還是繃不住笑了:「你這算拐彎抹角沖我討名分嗎?」
「拐彎抹角?」霍奉卿故作驚訝地眨眨眼,「我以為這已經很直截了當了。」
「嘖,大尾巴狼。」雲知意嗤笑著握住他的手,拉著他走了幾步,推開就近一間書房的門。
*****
兩人在窗畔牆邊一前一後站定,霍奉卿的雙臂就像鐵遇磁石,幾乎是立刻纏上了她的腰肢。
她的後背靠在他胸前,半濕的長髮被他的體溫熨帖,整個人被圈在他的氣息之中。
「你是不是有事要……餵?!」頸側突然傳來溫熱微濡的觸感,這讓雲知意猝不及防,周身猛地一個顫慄。
霍奉卿的唇從她頸側緩緩流連,慢慢到了她的耳後,嗓音含混輕喑:「嗯,有事。」
他倆不是沒有親吻過,可這一次不知哪裡不同,雲知意從身到心都有種詭異的酥麻感。
雲知意對這種感覺有些陌生,說不上來怎麼回事,只覺身上一陣陣輕抖,甚至有點……腿軟。
片刻後,她燙著臉抿笑,偏頭躲了躲,氣息隱有不穩:「有事就……就說事。亂親什麼?」
「沒亂親啊,」霍奉卿以齒輕齧她的耳珠,無辜嘟囔,「明明很有章法在親。」
「有個鬼的章法,」雲知意嗔笑著,用力將他的腦袋推開些,「你將我誆回這裡,是不是又做了什麼虧心事?」
霍奉卿執著地湊近她,低下頭去,兩人的鼻尖輕抵。
他笑道:「虧心倒不至於。但我想著,有些事,由我自己告訴你,或許比你從旁人口中聽到要好。」
這種話,聽起來就不太妙。雲知意笑容稍凝:「你做什麼了?」
「也沒什麼。呃,十天前,我去了一次,」霍奉卿話尾音量無端弱了下去,迎著她的目光眨眨眼,小心翼翼打量她的反應,「怡翠館。」
*****
在承嘉帝之前兩代帝王在位時期,律法對官員、勛貴的行為約束到了近乎嚴苛的地步,官員、勛貴犯法後牽連全家甚至整族都是常事。
那時縉律中有明文:
【死罪重者,抄沒家財,三族籍沒,成年者苦役,稚童為奴婢;劫盜與強霸平民私產等罪,主從皆斬,三族成年者沒籍,男充倌、女為娼;大逆者,抄沒家財,三族之內正、側伴侶及後院人、外室、成年子女皆以補兵】。
所謂「補兵」,就是充作隨軍公妓與小倌;若罪行沒有嚴重到處苦役或補兵的地步,就會被沒入教坊司、各地官許青樓或小倌館。
承嘉帝登基後,廢除或修改了一些過於嚴苛的律法,以減少株連。所以,這些年已沒有那麼多因家人犯事而被沒籍補兵或為此被迫淪落風塵的人,當初的官許青樓與小倌館也就逐漸轉為完全私營。
怡翠館位於鄴城城北,早年間就是原州的一家官許小倌館,如今館內掛牌的小倌們,大多是為著各種緣故自賣自身的。
館內會安排他們習些器樂歌舞,甚至也讓開蒙讀書,有的還會點三腳貓武藝,以便迎合各類恩客。
原州偏遠,可供人消遣解悶的去處並不多,像怡翠館這樣的地方倒也有它存在的必要,是以《大縉律》並不禁止未婚官員出入這類場所。
只是,在百姓心中,官員的私行也該高潔如無瑕白壁,所以即便有官員出入這類場所,也會儘量低調遮掩著些。
霍奉卿用心虛氣短地神態說出自己「去過一趟怡翠館」,雲知意的反應卻沒太大波瀾。
她用膝蓋想都知道,霍奉卿去怡翠館,絕不會是為了尋歡作樂。
「難怪方才大言不慚,說自己『親得很有章法』,原來是去怡翠館『學過藝』,了不起了不起,」雲知意促狹笑道,「霍奉卿啊,你髒了。」
見她並不急眼,霍奉卿倒是不高興了:「你這姑娘怎麼回事?不是應該很生氣地質問我嗎?」
「我可沒你霍大人那麼愛拈酸。怡翠館都是小倌,我質問你什麼?」雲知意憋不住笑了,「莫非你想告訴我,你突然不喜歡姑娘,改喜歡男子啦?」
霍奉卿被噎住,敗興地收緊箍在她腰上的手臂,將下巴擱在她發頂:「那倒沒有。我自然不會突然喜歡男子。不過,我也不喜歡姑娘。」
「嗯?!」雲知意想要回頭,頭頂卻被他用下巴使力壓制著。
霍奉卿清清嗓子,有些彆扭地嘀咕:「對,我不喜歡『姑娘』。我只是喜歡你。」
雲知意心中猝不及防地一甜,看著面前熟悉的窗欞雕花,都覺得倍加可愛。
*****
突然被告白,雲知意顯然做不到心如止水。她穩了好一會兒,才抿住笑,柔聲發問:「你去怡翠館查誰了?」
入夏以後,霍奉卿忙得像個不會停的陀螺。
而雲知意為著均田革新,一面要與藺家老爺子周旋,一面又要和各地豪強大族的家主會面談判,也不得閒。
兩人月余不曾私下見面,所以她並不確知霍奉卿的所有動作。
霍奉卿今日設法見她,就是打算讓她知曉一些事,以免兩人之間出現無謂衝突與誤解。
他一五一十道:「我本是去查北堂和的妹妹北堂茗。她常去怡翠館,我便找那裡的人打聽點消息。」
雲知意平常不太留心各位官員的家屬,聞言還愣愣想了想北堂茗是誰。
「哦,想起來了。你查她做什麼?她又不是官員,即便已婚卻出入那樣的場所,也……等等!你是想動學政司?!」
雲知意後知後覺地猛一抬頭,顱頂重重撞向霍奉卿的下巴,疼得他悶哼一聲。
待到雲知意回首,就見一個眼中泛著薄薄淚光的霍奉卿。
「誰叫你將下巴擱在我頭頂上,這算你活該,」她趕緊替他揉揉下巴,「你查北堂茗,是在挖她哥哥北堂和的什麼黑底,還是想給北堂和下套?」
無論哪輩子,雲知意都不喜歡黨同伐異、誅心下套。
畢竟人無完人,官員脫了官袍也只是個肉身凡胎的尋常人,包括她自己。所以她衡量每一個官員,都只看其在任上的具體做為。
像北堂和那種平日裡不功不過,有相應能力維持任上事務正常運作的官員,只要沒有明顯行差踏錯、違法亂紀的行為,就算明知他是田黨,雲知意還是該怎麼用就怎麼用,有功賞有錯罰,不會對他誅心預判,更不會刻意下圈套去試探甚至誘詐。
可霍奉卿要想剷除田黨,就不但要誅心,甚至得對人不對事,必要時還會故意設套,讓對方出本不會出的錯。
上輩子兩人因為這個根源上的分歧而衝突不斷,雲知意不想重蹈覆轍,所以儘量讓語氣和神態都輕鬆一些。
但霍奉卿還是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眯眼覷著她,沒什麼表情。
雲知意抿唇稍作沉吟後,順手捏住他的下巴,儘量好聲好氣。「雖說北堂和是田嶺黨羽,但他這些年多多少少也幫著章老在分擔一些事。陳琇走後,有些事情章老更是只能靠北堂和。若他真做了什麼違法亂紀之事,你想怎麼打擊他,我都沒二話。若他還沒做什麼錯事,你看在章老面上,別在這時故意設局套他,行嗎?」
學政司執典官北堂和,一心黨附田嶺,凡事都像田嶺的應聲蟲。但除此外,這人並無明顯惡行,多年來也沒出違律犯法的大過錯。
這樣的官員在原州官場不是一兩個,他們對自己任上各項流程還算熟稔,真要他們做點事時,也不是沒能力做好,只是打一下跳一下而已。
雲知意和章老都有心想等陳琇回來替代北堂和,但陳琇還需要時間做出點實在的成績,否則難以服眾。
若霍奉卿在此時突然將北堂和拉下馬,短時間內沒有合適人選補學政司執典官的缺,章老就會陷入獨木難支的困境,學政司必然會亂上一陣。
霍奉卿被她揉著下巴,聽著她商商量量的輕言細語,不知為何就舒服得眯起了眼,慵懶模樣活像只被主人順毛的大犬。
大約是過於舒適了,他說話都有點哼哼唧唧的:「我就知道,你最心疼的還是章老。」
「我對章老那叫尊老敬賢。這你也要爭高低?」雲知意好氣又好笑地在他肩上捶了一下。
霍奉卿徐緩睜眼,指了指自己的唇:「親一下,我就答應。」
「霍奉卿,我發現你是越來越囂張了。」雲知意笑瞪他。
霍奉卿想了想:「好吧,那換我親你一下。」
以吻落印,親了不知多少下,終於成交。
*****
兩人在朱紅小樓的書房裡相擁著,膩膩歪歪到夕陽落山。
先前透窗的燦金暮光消失了,夜色填滿了窗欞雕花,天幕暗了下來。
霍奉卿將雲知意抱在懷中,嗓音輕柔似呢喃。「我順著北堂茗的線,本是要探北堂和的底,卻意外查到,漕運司張立敏是北堂家的遠房表親。」
「漕運督官張立敏?他居然是北堂家的表親?」雲知意有些驚訝,「他……也是田黨嗎?」
「嗯。他平常看著和北堂家沒太多來往,大家都沒留意。」霍奉卿淡哼一聲。
張立敏這個田黨藏得有點深。
他官職不高不低,不愛出風頭,行事看似兢兢業業、不偏不倚,竟將霍奉卿都糊弄過去了。
漕運司的治權如今已被州牧府捏在手中,霍奉卿早就想到從漕運上查田家的鹽業有無把柄,卻始終沒有進展。
直到他得知「漕運督官張立敏是北堂家的遠房表親」這個消息,才明白為什麼自己查不到有用信息。
對於張立敏這個事,雲知意也不知自己該做什麼反應,一時有點茫然。
「那,你這次查到什麼有用的了?他是北堂家表親,藏得很深的田黨,然後呢?有什麼行為不端之處,還是違法亂紀?」
霍奉卿聞言,先前那份愜意慵懶瞬間無影無蹤。
他站得個腰身筆挺,雙目直視前方緊閉的窗戶,喉間滑動了幾下。
「違法亂紀倒不至於,他做得很乾淨,明面上能找到的證據,只能說他有過失,但問不了罪。那個,過幾天我會就張立敏的事發難,到時你……不要生氣。」
「你是他的上官,若他在公務上真有過失,你有憑有據地發難,我為什麼要生氣?」雲知意狐疑地審視他。
「因為他的過失是,田家去年冬共上報十艘運鹽船來往原州與沅城,但漕運司的公文記檔顯示,其中三艘船並無漕運司官吏登船開箱檢查的記錄。」霍奉卿環在她腰間的手臂收緊,像是怕她跑了。
雲知意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她將腦袋抵在霍奉卿的肩上,沒有抬頭看他,嗓音有一絲顫抖:「然後呢?」
霍奉卿深吸一口氣,豁出去了:「對那份記檔做最終審閱、蓋章落印的州牧府官員,是言珝大人。」
雲知意沉默良久後,小聲說:「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哪怕是我爹。既是我爹最終審閱那份記檔,還落了印,這算鐵證如山,以他的性子也不會推諉。你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我不生氣。」
她這話讓霍奉卿心中懸著的巨石落了一半。但另一半還懸著:「那你覺得,言大人會不會因此……討厭我?」
雲知意緩緩抬頭看他,看著看著竟笑了。「這不是人之常情嗎?你會喜歡一個找茬把你架在火上的人?」
霍奉卿整個人都不好了。
在公,他不能放過這個白紙黑字、鐵證如山的疏漏;但要用這個向田黨發難,就不可避免要連帶著攻擊最終審閱這份記檔的言珝。
可問題來了:他還抓心撓肝地想和人家言珝的女兒成親呢!
雖說雲知意是記在雲氏族譜上的孩子,但言珝到底是她父親,一向也很得她敬愛。
若言珝對雲知意自己屬意的伴侶人選有心結,雲知意怎麼會毫不顧忌老父親的心情?
霍奉卿忿忿攬過雲知意,將臉藏進她馨香的鬢髮里。「私下裡,你會在言大人面前幫我說好話嗎?」
雲知意有幾分認真:「那得看我爹氣得狠不狠。若氣狠了,我總不能幫著你再在自己父親心口捅一刀,你說對吧?」
這個瞬間,霍大人忽然覺得自己根本不像別人說的那樣心黑手狠、殺伐果決。
他分明就是整個原州最弱小無助可憐的小羔羊。
「完了。這事之後,言大人會不會讓我這輩子也別想成親?」
雲知意怔忪稍愣,胸臆間突然有隻小鹿瘋狂地蹦躂起來。「怎麼會?你還可以和別人成親啊。」
他理直氣壯地將唇貼在她的頸側,輕輕摩挲,口中漫不經心嘀咕道:「若不是和你,我為什麼要成親?」
當雲知意想明白他話里那份「只取一瓢飲」的執拗決心,她突然就很想知道,上輩子在她死後,霍奉卿最終是和誰成了親。
那時的他,是不是也像這樣,只在那個姑娘面前卸下所有在外的冷硬與狠戾,撒嬌賣乖,哼哼唧唧,執拗地只將對方一人放在眼裡、藏在心上?
但這輩子的霍奉卿又不知上輩子的事,沒法問,連發脾氣都沒個根據。
雲知意實在不想承認,自己竟也有這麼無事生非、無理取鬧、自尋煩惱的一天。
但事實就是她好酸。真的好酸。從心底酸到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