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會暫停,眾官三三兩兩齣了議事廳,各自尋角落嘀咕,或隨意走走權當放風。
雲知意取出一顆薄荷蜜丸含進口中,坐在原位望著田嶺與霍奉卿一前一後離去的背影。
田嶺與霍奉卿出了議事廳後,逕自行往州牧府東院。
這院從一開始就是霍奉卿單獨辦事之所,兩年多下來,里里外外許多陳設細節自都打上了他的印記。
穿過垂花小拱門,便是一條通往東院正堂的青石板小徑。
小徑兩旁的花木枝繁葉茂,都是原州府官衙內常見的品種,左不過就玉蘭、石榴、紫薇之類。
因品種並無珍奇,州丞州牧兩府大多數官員的辦事院落內,庭景幾乎都是任意粗放養著。
若主官沒有特別交代,平日裡就由雜役官們澆澆水、松鬆土、除除蟲,如此便算是照顧好了。
但霍奉卿這院裡的花木卻被打理得錯落有致,幾乎是三步一景,顯然是費了心思的。
田嶺將雙手負於身後,步履沉緩,邊走邊打量著四下。
他笑嘆一聲,仿佛閒話家常般感慨道:「細想想,自你霍大人步入原州官場以來,簡直片刻也沒閒過。如此忙碌之下,竟仍能有餘力關照庭院景致之類的細事。到底年輕,精力就是充沛。」
明明是州丞與州牧府留府長史之間的談話,他卻以長輩調侃晚輩的姿態破題。
本該暗潮洶湧的緊繃氣氛就這樣被他化解於無形,可謂舉重若輕,著實老辣。
霍奉卿語氣淡淡的:「所謂『年少輕狂』,直白說來,就是精力過剩,到處找事瞎折騰罷了。」
這話讓田嶺稍稍愣怔,旋即發出渾濁沉悶的笑聲。「霍大人的自我評鑑倒是坦率中肯。那你說說,方才在議事廳那般瞎折騰,究竟是鬧的哪一出?」
霍奉卿跟著笑笑,眼底卻無波無瀾:「漕運司與鹽業司對同一條律法的理解有分歧,導致執行上出了漏洞。我讓刑律司居中拿出說法,不過照章辦事而已。」
田嶺笑得慈祥:「照章辦事是理所應當,但一味激進就不好了。」
「請田大人賜教。」霍奉卿擺出洗耳恭聽狀。
田嶺語重心長道:「你方才發話之前可曾想過,貿然將毫無準備的刑律司推至居中位,會有什麼後果?若他們無法當場給出個能平衡各方的說辭,後續三個司衙亂成一團,你要如何收場?」
說話間,兩人並肩步上台階。
霍奉卿應得雲淡風輕:「那簡單,快刀斬亂麻就是。三個司衙一併徹查整頓,最壞的結果無非就是大清洗一遍。田大人不必擔憂,我忙得過來。」
田嶺被他這話噎得腳下稍滯,但神色未變,沉默地進了主廳落座。
*****
正如雲知意之前的預判,此時田家各項布局尚未完備,所以田嶺才是目前原州官場上最怕旁生枝節的那個人。
田家當下處於「廣積糧、緩稱王」的階段,最需要的就是原州總體穩定,一面不動聲色禁錮總體民智,一面大力推動民生繁榮。
這就需要官員們按部就班,維持好各項事務的正常運轉。
只有如此,田嶺才方便騰出精力,繼續拉攏本地大族,進一步鞏固各方利益同盟,同時更加深入地推進「割裂百姓對朝廷的向心」的步驟。
所以,今日霍奉卿忽然露出大肆攪混水的苗頭,田嶺不可能視若無睹。
小吏奉茶後躬身退出,廳內便只剩二人隔桌相對。
院中秋蟬聲嘶力竭地鬧著,紛擾雜亂之音持續透過大敞的廳門傳了進來。
但廳中這一老一少都端得住場面,雙方在明面上並沒有流露半分急躁。
田嶺慢條斯理地端起茶盞,以盞蓋輕撇杯中浮沫,笑音從容。「近來許多人都在背後嘀咕,說這幾年的原州官場上,可謂十處打鑼九處有你。細想想,你霍大人也算得上『戰績頗豐』了。不過,奉卿,你可曾靜下心來想過一件事?」
霍奉卿輕抬眉梢,淡定配合:「請田大人賜教。」
「你瞧瞧,雲知意大人上任才多久?撇開旁的小功小業不提,光是完成『均田革新』這一樁大政,她從此便算扎紮實實站穩了腳跟。而你呢?」田嶺淺啜一口清茶,撩起眼皮笑覷他,「勞神費力拿走那麼些個司衙,明里暗裡得罪多少人?可最終有多少東西是真攥在你手裡、記在你名下的,你自己可曾細算清楚?」
這一連串問句看似關懷,實際是用雲知意來做對比,暗示霍奉卿在黨爭中衝鋒陷陣,卻沒有得到太多實際的好處,都為盛敬侑「做了嫁衣」。
雖是挑撥,道理上卻也或多或少切中要害。
霍奉卿自出仕起就沖在黨爭的最前線,從田嶺手中搶奪了多個司衙的實際管轄權,使之重歸州牧府掌握。
但管轄權回歸州牧府,並不代表州牧府就能順利調度。
就像如今的漕運司,雖歸了州牧府,卻還是有張立敏那樣的官員在陽奉陰違,暗中聽田嶺之命行事。
漕運司張立敏這樣的人不是個例,各司衙里都有類似的情況存在。
所以霍奉卿雖已手握好幾個重要司衙,但截止目前,若論實際的政績與建樹,他還不如晚一年上任的雲知意底氣足。
「奉卿啊,你別忘了,州牧大人是朝廷派來的流官,任期一滿可就回京了。到時你獨木難支,又該如何立身自處?」
田嶺將話說得半含半露,但他知道,以霍奉卿的腦子,不至於轉不過這道彎。
待盛敬侑任期一滿,揮揮衣袖回京去,霍奉卿卻還得留在原州,獨自面對曾經得罪過的人,以及如今因為黨爭而造成的各種爛攤子。
個中利弊得失,一目了然。
霍奉卿迎上他耐人尋味的眼神,發自肺腑地笑露了齒:「多謝田大人提點。我也正是因為顧慮這個,今日才鬧這麼一出啊。」
見他如此上道,田嶺暗暗鬆了一口氣,面上浮起欣慰之色。「你能想到為自身計長遠,倒也不是個一味莽撞的糊塗蛋。既都挑明,那咱們就不必再藏著掖著。你且直說,今日鬧這齣,究竟所為何事?」
現階段的田嶺重在求穩,對他來說,不到萬不得已,不必和誰鬧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即便霍奉卿在黨爭中站在他的對立面,只要這個年輕人有野心、有貪慾,那一切就還在他的掌握中。
適當讓渡些好處安撫住,待將來時機成熟再秋後算帳,這對田嶺來說是最簡單省力的對策。
既田嶺主動遞話來,霍奉卿便不和他客氣,一出聲就是獅子大開口。「均田革新的第一步已完成,接下來就是分地於民。分田這差事看似簡單,卻需辛苦奔波。雲大人身份貴重,不宜如此勞碌,我願代之。」
田嶺以指輕點桌面,笑著搖搖頭:「你小子,還真是個人物!」夠無恥的。
均田革新這件事,最難的就是第一步:要在不引發衝突與動盪的前提下,將豪強大族的閒田收公。
之前已有好幾個州在這一環上遇阻,不願交地的豪強大族聯手暗中滋事,甚至集結力量直接與官府頑抗,鬧得甚是血腥。
而原州這邊,因為有雲知意捨得費心耗力與各家談判,懷柔與威壓並舉,有時甚至不惜動用雲氏人脈、資源和他們達成各種利益置換,這才成功啃下最難的一塊骨頭。
她竭盡心力使原州平穩渡過了均田革新最兇險的階段,之後的分田於民,完全就是只賺名聲不擔風險的輕鬆美差了。
若是主責官員心夠黑、手段夠乾淨,分田這件事不但能得民望,還有許多尋常人看不懂的油水可撈。
如今霍奉卿要在這事上分一杯羹,怎麼看都算是無恥搶功。
面對田嶺沒說出口的嘲諷,霍奉卿倒是面不改色。
他鎮定地繼續道:「若有田大人您從中斡旋,想來雲大人不會反對有人替她分擔這份辛勞。只要您首肯此事,我保證,漕運、鹽業、刑律三司衙風平浪靜。」
田嶺要的就是這個承諾。
若真讓霍奉卿大張旗鼓清洗這三司衙,不但會拔掉其間的大量田黨、推他自己的人補上,他還可能在徹查過程中揪住田家的許多尾巴。
不過田嶺沒有立即接話,只是端著茶盞睨向霍奉卿,靜候下文。
霍奉卿心領神會:「至於張立敏大人玩忽職守之事,按律對他和最終簽署那份記檔的言珝大人做出適當處罰,走個過場降職調任則罷。過些日子再官復原職,這事就翻篇了。如此交易,您看可還公道?」
田嶺緩慢捋著鬍鬚,若有所思地垂眸斟酌起來。
言珝向來明哲保身,雖不與田嶺為敵,卻也不為他所用。況且言珝是州牧府的官,明面上論起來還算霍奉卿的人,田嶺哪在乎他會被如何處置?
但張立敏就不同了。
這張立敏對田嶺可謂忠心耿耿,若此次放棄保他,其餘田黨定會生出「物傷其類」的心寒,那田嶺的損失就難以計量。
如今只需拿雲知意耕耘好的成果,就能交換霍奉卿安分收手,保三司衙不起波瀾的同時,又可保張立敏不會被深入追責,這筆交易對田嶺來說顯然划算。
心念定下後,他輕聲笑笑:「既說起公道二字,那就不能全然照你的要求。你那提法,做得也太絕了。不若你我各退一步,分田於民之事,你與雲大人共責。如何?」
霍奉卿端起茶盞,佯裝思索地沉默片刻後,應道:「也好。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這便算成交了。
田嶺含笑喟嘆:「雲大人品行高潔,從來都更願埋頭做事,不喜沽名釣譽,想來不會介意與你共事主持分田。但在人情上,你一面要搶她之功,一面又要動她父親……雖說他們父女如今關係生分,但你這也有點欺人太甚。」
「明白。我與她畢竟有多年同窗和鄰居的淵源,如今又是同僚,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霍奉卿哼聲淺笑,「您放心,我私下裡定會去望瀅山登門賠罪。」
田嶺假好心地叮囑道:「雲大人私底下少不得有幾分大小姐的脾氣,想來有你受的。你既有心去賠罪,最好斂性受著,萬別鬧得更僵了啊。」
事實上,他巴不得霍奉卿和雲知意鬧到水火不容的地步。這也是他同意與霍奉卿交易的原因之一。
*****
交易談定後,田嶺尋了幾位相關官員吩咐好,旬會便繼續。最終,事情就按照霍奉卿與他私下說好的那樣解決。
均田革新的成果要被霍奉卿摘去一半桃子,自家父親還被降職,雲知意果然也如田嶺所料那般,當場寒了臉色。
她倒沒有大吵大鬧,只是抓起面前一疊卷宗就朝霍奉卿扔了過去,然後轉身走人。
田嶺跟出來喚住她,低聲安撫:「那小子咄咄逼人,我不能眼看著三司衙被他攪得大亂,只能委屈你些了。」
「田大人無需多言,我明白您的難處,」雲知意稍斂怒色,一副從此與田嶺同仇敵愾的樣子,「混蛋霍奉卿,以往真是看錯他了。他最好繃緊著皮,別有半點行差踏錯。若被我逮著差錯,保准讓他哭得像條一百多斤的狗子!」
「稍安勿躁,」田嶺拍拍她的肩,笑意和藹,「這次你受委屈了,近幾日若無要事,就不必到州府點卯,任意去做點什麼散散心也好。」
雲知意悶悶應了一聲:「散哪門子心啊?分田的事需協調農田與戶籍兩處,還得抽空與工務署商量疏浚瀅江的事。不瞞您說,我都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八瓣用,哪敢消遣散心?」
在黨爭之事上,田嶺對霍奉卿這個年輕對手雖重視,但並不十分忌憚。眼下他最忌憚的其實是雲知意。
準確地說,是忌憚雲知意與霍奉卿合流。
雲知意既有能力又有背景,目前在原州官場上的作用無人可及,又無人可替,許多事交給她經手,幾乎十拿九穩。
最難得的是,她無心爭權奪利,也不計較自身利益得失,真就一門心思踏實做事。
這樣的人,對現階段的田嶺來說簡直是可遇不可求的幹將。
而霍奉卿心眼多、擅爭權,同輩年輕官員里無出其右者。
若這兩人確鑿出現合流的跡象,田嶺絕不會像今日這般對霍奉卿採取綏靖策略,定是毫不猶豫將兩個人一併摁死。
今日這場旬會下來,雲知意與霍奉卿顯然結了大梁子。田嶺心頭大患稍解,對雲知意的態度比平常又多了三分熱切。
「那我稍後與錢糧署說一聲,仍舊將田岳借給你使喚。他才能平庸,但幫忙跑腿傳話總是可以的。若你另還想要誰,與我通個氣之後,就任你點來用。行嗎?」
「多謝田大人。之前與小田大人合作得頗為順當,那我就卻之不恭了。」雲知意轉怒為喜,笑得情真意切。
真是想什麼來什麼。她正愁不知該找什麼理由繼續與田岳保持密切接觸呢。
*****
是夜,望瀅山雲氏祖宅的攬月亭中,雲知意與霍奉卿抵肩共席,把酒臨風,慶賀起兩人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默契攜手。
考慮到霍奉卿那三杯就懵的酒量,雲知意特地命人為他準備了淡如水的桂花甜酒釀。
可霍奉卿這傢伙向來很會順杆子爬,三杯酒釀下肚,明明沒醉,卻偏要借酒裝瘋,黏黏纏纏、挨挨蹭蹭,沒多會兒就將雲知意摟進了懷裡。
「就親一下。」他啞聲噙笑,低低哄著。
他那眼神太炙,雲知意本能地緊張起來,在他懷裡笑著躲開,軟聲拒絕:「我信你個鬼。」
「你看,今日諸事順意,我光喝甜酒釀是不足以慶賀的吧?」霍奉卿換了說辭,「其實我只是想嘗嘗你那『半江紅』的滋味而已。」
「呵呵,」雲知意假笑著輕瞪他一眼,「我爹今日被罰,也算拜你所賜。我這會兒看著你有點彆扭,實在親不下去。」
其實雲知意只是故意鬧他而已。
今日旬會上對言珝和張立敏的處置都是按律法規程辦的,言珝當初在簽署漕運司那份記檔時確實疏忽大意,不曾細看,被處罰「降職調用,以觀後效」並不算受了委屈。
霍奉卿一手圈緊她的腰肢,一手點點自己頰邊那道細小傷口,又生一計。「看看你幹的好事,都破相了。雲大人向來恩怨分明的,失手傷了人,是不是該給點滋味,以示歉意安撫?」
做戲要全套,旬會結束那會兒,雲知意照著他正臉砸過去那疊卷宗時,可是半點都沒手軟的。
「一定很疼吧?」雲知意在他懷中仰起頭,眼神變得溫柔無比,背在身後的左手卻偷偷做了個小動作。
霍奉卿的喉結滑動數下,望著她的眼神漸漸熱燙起來:「對,很疼。」
他沒敢說,疼的不是臉頰上這微不足道的小傷口,而是……別的地方。
雲知意緩緩抬起手臂,在他愈發熱切渴求的注視下,將濡濕的左手食指按在他那道小傷口上,倏地加重了手上力道。
猝不及防的霍奉卿倒吸一口涼氣,疼得兩眼泛起薄薄淚光,腦中一片空白。
「哈哈哈哈,恭喜霍大人,這下如願嘗到『半江紅』的滋味了,」雲知意沒心沒肺地笑倒在他肩頭,「下午我就對田嶺說過,你若落在我手上,保准讓你哭得像條一百多斤的狗子!」
屏息良久,忍過那陣強烈刺痛之後,霍奉卿惡狠狠低頭,含淚咬住懷中人的頸側。
「這句話,改改還給你。早晚有一天,我也保准讓你哭得像只九十斤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