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2024-08-23 02:48:52 作者: 許乘月
  血緣這東西,有時候真的挺邪乎。

  雲知意從不覺自己的性情有多討喜,至少沒到能讓人一見如故的地步。

  可是,在那之後的每一天,縱她有心避著,徐勉也總能找到由頭來與她面晤一場。

  幾次接觸下來,雲知意慢慢發現,徐勉大概並不知道自己與他有關係,只是對她有一種詭異的天然好奇與親近。

  眼看躲不過,雲知意索性強令自己坦然些,以平常心對待這人。

  當心態調整過來後,她也漸漸發現,拋開隱秘的血緣關係不談,徐勉這人著實算個很好的前輩。

  公務上,他本就很願意提點年輕後生,對雲知意更是毫不吝嗇地分享自己幾十年人生浮沉的寶貴經驗。

  有時正事談到差不多,他甚至願意主動提幾句自己的私事。

  於是雲知意知道了,當年結束流放回京後,徐勉考進了國子學,沒過多久就成了親。

  他的妻子是個小家碧玉,讀書不算多,但持家有方、生財有道,性情也堅毅扛得住事。

  有這樣的妻子扶持陪伴,徐勉還算順利地熬過了那段重新寒窗苦讀的低谷歲月。

  如今他倆膝下有個十歲的兒子與六歲的女兒,同徐勉的母親、兄嫂及侄兒侄女們一起生活,一大家子熱熱鬧鬧地重振了徐家門楣。

  雲知意本就沒打算與徐勉相認,知道他如今的日子過得還不錯,便更覺沒必要節外生枝,權當他是個官場前輩、良師益友就好。

  *****

  關於父母輩的那樁舊年私隱,雲知意做為小輩,不過就知道個起因、經過和結果,至於三位當事人在那樁少年時的情感糾葛中,各自經歷了什麼樣的愛恨嗔痴、恩怨情仇、得失喜樂,她半點不清楚。

  所以她打心底里沒覺這事與自己有多大關係,也不輕易去評判其間誰對誰錯。

  但在有一點上,她很佩服她的母親——

  她母親一生經歷兩段感情,雖在起初都有幾分衝動妄為與糊塗私心,但居然很詭異地兩次都沒看錯人。

  或許言珝在天資、才幹甚至志向抱負上都沒有徐勉那般出眾,但他與徐勉在感情之事上都有種很入世的圓融與豁達。

  徐勉在鄴城的這段時間,雖和雲知意走得算近,也清楚她是言珝夫婦的女兒,卻從不曾試圖從她這裡打聽言珝夫婦的生活。

  而言珝也知道徐勉在主動與雲知意結交。

  但言珝只找雲知意簡單問過一次,聽說徐勉對她態度親和,並無古怪或為難之處,還指點了她不少事,這便放下心來。

  他不但中肯表示徐勉此人自小才學品行都出眾,於年稚歷淺的雲知意是難得的良師益友,還鼓勵她多向徐勉請教。

  雲知意抽空回過一趟言宅。

  對母親旁敲側擊幾句後,就發現言珝只告訴她「京中來了位巡察御史」,卻並沒有告訴她這位御史就是徐勉。

  並且,根據云知意從「報馬仔」言知白那裡得到的消息,言珝回家也一切如常,待雲昉與往日沒什麼兩樣,並不因徐勉的出現而與雲昉鬧彆扭。

  這讓雲知意不得不再次感嘆,母親在挑選伴侶這件事上,實在有種驚人的眼光與運氣。

  雲昉年少時先後經歷的兩段感情,卻當真一次都沒有看走眼。

  在徐勉逗留鄴城期間,他與言珝因為公務上的事,有過好幾次長時間的面晤。

  兩人既沒有欲蓋彌彰地裝陌生人,也沒有相互橫眉冷對、劍拔弩張,不冷漠敵對,卻也未假裝熱絡。

  他們的接觸有禮有節,誰也沒給對方找不自在,更沒讓不相干的旁人看出半點異樣。

  雲知意捫心自問,不管自己與這兩人中的誰易地而處,大概都做不到他們這般成熟冷靜、行止有度。

  可以說,在感情這件事上,他倆都有幾分令人服氣的君子之風。

  *****

  世間許多事,總是一體兩面的。

  在雲知意的感受里,言珝和徐勉都是豁達君子;但在霍奉卿的感受里……

  他不想感受什麼,只希望這兩人在他和雲知意的事情上能閉嘴。

  近來都是盛敬侑在陪同徐勉巡察各司各衙公務,自不免要安排些簡單的宴飲招待。


  言珝是州牧府的高階官員,此前並非田黨,年少時又與徐勉有幾年同窗之誼,盛敬侑不知兩人恩怨情仇,便次次都安排言珝列席。

  盛敬侑多少有點分寸,安排列席陪宴的人選還算謹慎,人數也控制在三五個則罷,因此宴上酒至半酣後,也可不必防備地聊些私人閒話。

  徐勉對旁人的私事興趣不大,但格外關心雲知意與霍奉卿之間的逸聞。

  而言珝這個老父親對此也是有滿肚子話要說。

  但他倆不會直接對話,通常都是一左一右對盛敬侑講。

  最初兩場宴飲時,霍奉卿也是在的。

  那倆人一喝大了就視他如無物,當面就將他嫌棄得個體無完膚。

  這種宴飲並非公務場合,兩位又是與他父母年歲差不多的長者,他不好掃興翻臉,乾脆眼不見為淨,之後便拒絕再陪宴,免得再去受這無名委屈。

  他每天散值就去州丞府堵雲知意,纏著跟她回望瀅山,一路膩膩歪歪地訴苦,趁機討些甜頭。

  這天黃昏,霍奉卿一上馬車就將雲知意撈進懷裡,將她當貓兒似的搓來揉去。

  雲知意忙了整日公務,本就疲憊無力,此刻也懶得動彈,便自暴自棄地由他「宰割」。

  霍奉卿含恨抱怨:「盛敬侑實在欺人太甚。」

  明明他都不去參與陪宴了,每次宴飲的次日,盛敬侑還要特地來告訴他,言珝和徐勉昨夜宴上又說了他什麼。

  「這兩位大人也是奇怪,幾十歲的人了,平常瞧著都還穩重,怎麼一喝多點就喜歡在背後對年輕人指指點點?」

  而且這個被指指點點的對象還是他本人。簡直很不像話。

  尤其是徐勉,霍奉卿著實不懂他在起什麼哄。

  言珝是雲知意的父親,對任何一個意圖染指自家小白菜的崽子都不會十分滿意,這是人之常情。

  可徐勉也跟著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這算怎麼回事?

  「因為他……」雲知意咬唇屏息,躊躇片刻。

  在霍奉卿滿眼的不解中,她湊到他耳邊,小聲嘰嘰咕咕,簡單解釋了自己與徐勉的關係。

  末了,雲知意輕撫他震驚的俊臉,語帶憐愛地宣布:「聽了我這秘密,你可就是我的人了啊。」

  「哦。」霍奉卿目瞪口呆,根本沒意識到雲知意已經給出了他最想要的承諾。

  此刻他滿腦子只有一個驚天疑問:他的婚姻之路是不是太坎坷了點?

  一明一暗兩個老岳父聯手挑剔,這誰頂得住?!

  *****

  馬車緩緩駛向望瀅山,霍奉卿也漸漸從震驚中回神。

  雲知意將頭靠進他的肩窩,在他懷裡笑成一朵軟棉糖:「他們說你什麼了?」

  霍奉卿不可思議地乜著她:「這種時候,你不是應該安慰我嗎?」居然還讓他再講一遍?過分殘忍。

  「你總要先講你具體被他倆嫌棄得有多慘,我才好安慰你啊。」雲知意幸災樂禍地咕噥著,半點安慰的誠意都沒有。

  霍奉卿沒好氣地掐住她的腰間,一番作亂惹得她瑟縮著哼哼示弱,這才不情不願地將自己的悲慘境遇又講一遍。

  其實在私來說,霍奉卿這人於外貌、才學這兩點上一向都是同輩中的翹楚,實在挑不出什麼大毛病。

  品行上也並無污點,就之前去過幾回怡翠館那點事,如今也已大致澄清,至少鄴城官場上的人都知他是去查案而不是尋歡作樂。

  要說為人處世麼,無非就冷淡孤傲些,有時說話刻薄些。年輕氣盛,恃才傲物,在明眼人看來倒也無傷大雅。

  至於他在官場上那些明里暗裡黨同伐異、把控人心的手段,行事常常劍走偏鋒,非常之時甚至會有挑釁律法底線的嫌疑等等,在言珝和徐勉這兩個官場老江湖眼裡也還好,不至於大驚小怪。

  可那兩人每每喝醉後,簡直是吹毛求疵般挑霍奉卿的刺。沒毛病也要硬挑。

  反正萬千理由最終匯成一句話:他們都覺得這小子配不上雲知意。

  至於誰才配得上呢?事實證明,兩個老父親在這件事上完全「仗女行兇」,已經到了快要目中無人的地步。

  據盛敬侑的說法,前天晚宴上,徐勉推薦了個「比霍奉卿更適合與雲知意婚配」的人選:朝安郡王李准。


  推薦理由是,皇家本就有意與雲氏聯姻,定不會薄待雲知意。

  且李准較雲知意年長兩三歲,性子能讓人,又打小是個沒心沒肺的,若與他成親,雲知意穩賺不賠。

  對此,言珝表示,他家緒子是天下第一好的姑娘,配個郡王當然是綽綽有餘。但李准年少從戎,學識上差些,這人選還是讓他家緒子吃虧了。

  到了昨夜官宴,醉酒後的徐勉便又換了個新人選,推薦國子學祭酒韋玄的孫兒。

  醉醺醺的言珝當場就不幹了。

  言珝年少時在京郊明華書院求學,韋玄老先生曾教授過一年的詩文科目,他是認得的。

  言珝堅決表示,韋玄那老先生長像不怎麼樣,他的孫兒樣貌肯定也好不到哪裡去,這人選依然是他家緒子吃虧,配不上配不上。

  說著說著,霍奉卿都給氣笑了:「是不是在老父親眼裡,天底下就沒有人配得上自己女兒?」

  他垂眸望著懷中難得乖順的小青梅,試著想像,若將來自己也有了個像這姑娘一樣的女兒……

  背脊猛地躥起一股無比抗拒的隱秘惡寒。

  這讓他突如醍醐灌頂,徹底理解了言珝和徐勉的走火入魔。

  雲知意雙臂環住他的脖頸,笑得整個人都在抖:「你換個角度想想,至少,他倆也不是只針對你一個人嫌棄,是吧?」

  「是什麼吧?你就只會看笑話。也不幫我想想法子?」霍奉卿捏住她的下巴,不輕不重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雲知意扭臉躲開,將唇貼在他的頸側。

  無聲笑了好一會兒後,才弱聲嘀咕:「這有什麼好想的。我沒跟你說過嗎?我祖母在我考官之前就放了話,我可以自己決定自己的婚事。」

  她的祖母雲端是現今的雲氏家主。

  因為雲知意身世特殊,雲端自來就沒打算讓她沾染京中是非。

  雲知意自己也爭氣,從求學到出仕,一步一步走得踏踏實實。

  對整個雲氏來說,扶持她在原州紮根,若然京中局勢有變,原州將是雲氏的一處後盾助力甚至退路。從長遠來看,這對整個宗族都是利大於弊的。

  所以,雲氏上下已有共識,雲知意無需將自己的婚姻交付給家族去做聯姻籌碼。

  雲知意從小就知道,權利和責任是密不可分的。

  一個人在家族中雖有血緣親情的先天羈絆做保障,但許多事並非理所當然。

  而雲昉當年一心想擺脫聯姻的命運,要爭取婚姻自主的權利,卻沒有打算通過別的途徑,努力承擔些許身為雲氏一份子的責任。

  這就是她和她母親最大的不同。

  「如今我要與誰成婚、要不要成婚,京中家裡都不會反對。但我不能為了成婚自出雲氏。」

  雲知意隱了個呵欠,軟嫩的面頰無意識地在霍奉卿頸側蹭了蹭。

  「雖你自己說不介意入贅,不過我想,你父母親族都會不高興的吧。」

  這個事,霍奉卿其實已經想出了解決的辦法。

  但他沒有立刻答話,只是非常警惕地垂眸盯著懷中人,環住她腰身的手臂再度收緊。

  「雲知意,恕我直言,你這話怎麼聽,都像是不想成親的人渣心思。」

  被無情戳穿的雲知意仰面乾笑:「不要說得這麼難聽嘛。就,現在這樣不好嗎?你看,你每天沖我賴賴唧唧,我都慣著你;你黏著跟我回家過夜,我也沒趕過你走,對吧?那成親不成親,區別很大嗎?」

  「很大,」霍奉卿面無表情道,「現在沒成親,我跟你回家只能睡客院;成親,我才能和你一起睡主院。」

  雲知意想起前世那夜荒唐,面上驀地透紅。

  她頂著滿腦門子尷尬,儘量語重心長、苦口婆心:「霍奉卿,我跟你講,你不要總想著……那件事。其實沒什麼好,真的,不騙你。」

  疼得那叫一個撕心裂肺,她實在是……怕了怕了。

  霍奉卿仔細端詳著她的神色,眉頭皺得死緊,眼尾那顆小小的硃砂痣隱約可見紅中透著淡綠。

  「打擾一下。你臉上感同身受的痛苦過於真實,請問這份體驗是從何而來?」

  雲知意恍惚噎了噎,旋即怒從心中起,張口就咬住了他滾動的喉結——

  還能從何而來?不都是你這混蛋上輩子「橫衝直撞」留下的陰影嗎?!

  就只經歷了那麼一回,痛得那叫一個撕心裂肺,讓她再世為人都忘不掉,這誰頂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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