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2024-08-23 02:48:53 作者: 許乘月
  承嘉十六年,才一開春,原州就熱鬧得不像話。

  尤其州府所在的鄴城,碼頭驛館、街頭巷尾、茶樓酒肆、歌舞伎坊,凡是人多的地方就有各路消息滿天飛。

  二月初,帝師成汝前來原州走馬上任,接替年時已高的章老執掌原州學政司,暫定任期五年。

  哪怕是目不識丁的販夫走卒,光聽「帝師」二字也能知此事的分量。

  原州地處邊陲,學政水平向來比別州弱些。如今有了成汝坐鎮,就算只短短五年,原州學政也勢必氣象大改。

  鄴城許多人都知,雲知意幼時開蒙習字是受成汝指點,成汝於雲知意有半師之誼。

  所以,成汝肯從繁華京中來到偏遠州府掌管教化,原州人最該謝誰,不言自明。

  *****

  到了三月中旬,京中傳來田嶺一案的三司會審結果。

  此案要考慮的因素太多,朝廷對外便只公布了四宗。

  一,田嶺於十七年前姦污民女素合;

  二,田嶺與七位田氏族中長老為首,謀逆並通外敵吐谷契,意圖叛國;

  三,自田嶺祖父起,三代田氏家主持續行事,於槐陵設打娘娘廟,對田氏先祖、大縉開國功臣恭義王田姝的英靈暗行折辱

  四,以打娘娘廟妖言惑眾,誘使民眾「供奉」孩童做活人試藥。

  四宗惡行人證物證確鑿,田嶺和那七名田氏長老做為主犯做為首惡,在驚蟄次日就被斬於京中鬧市。

  另有過百名從犯,三法司根據其涉案程度不同,依律做出了沒籍、流放、牢獄、苦役等不同懲處。

  承嘉帝特許雍丘縣的田氏祖宅仍歸原主,對田嶺案不涉事、不知情的田氏族人免受株連,但褫奪一切榮封、賜爵,悉數削為平民,並罰沒田氏族產三中之二歸於原州府庫。

  並欽定田嶺之子田岳為繼任族長,全責約束田氏族人言行。

  *****

  幾日後,當田嶺案還在被原州人熱議,承嘉帝對霍奉卿的封賞聖旨也到了。

  聖諭敕封原州州牧府留府長史霍奉卿為散侯,五等爵,封號平,遞降世襲;允蓄府兵三千;以原州集瀅縣八千戶為食邑,並賜槐陵北山以東。

  因霍奉卿身負州府要職,不宜久離原州,聖諭特許不必進京謝恩。

  按大縉《皇律》,屬「貴族」之列的封爵共有九等。五等散侯,這看起來似乎不高不低。

  可鄴城官場所有人心中都門兒清——

  放眼整個大縉,無祖蔭、非軍功,卻能以平民之身躍升貴族之列,得封五等及以上封爵者,從承嘉帝的祖父在位末期至今,一百多年間,舉國加起來都沒超過五十人!

  原州人震撼了。集瀅霍家樂瘋了。鄴城霍宅的門檻都被絡繹不絕前來道賀的人踏破。

  *****

  關於議婚的事,說來真是讓人無語凝噎。

  雲知意在冬日裡就已經給自家祖母去了信,祖母也回信說定,安排在開春後由她二姑姑——西南大將軍雲昤——前來原州,代表雲氏與霍家商議婚事。

  但云昤隨後來信,稱自己有事需延期啟程,到原州的日期不定。

  眼見著到了三月下旬,卻還不見雲昤蹤影。

  雖然雲知意將祖母的親筆回信給霍奉卿看過,但他等得坐立不安,總疑心雲昤還沒到原州,會不會是因為雲知意不想成婚,暗中動了什麼手腳。

  於是他就各種手段輪番上陣,纏得雲知意好氣又好笑。

  三月廿五黃昏。

  馬車才在雲氏祖宅門口停下,雲知意便氣沖沖撩起車簾,逕自躍下。動作之敏捷,讓坐在車轅上的婢女小梅來不及伸手去扶。

  隨即,霍奉卿也跟著下來了。

  他長腿一邁,不疾不徐跟上雲知意,薄唇微揚,眸底卻盛了點「誓死不退步」的堅決。

  雲知意腳步又急又重,跨過門檻後,倏地止步回頭,使勁揮開那隻試圖來牽自己的衣袖的手。

  原州春日晝夜溫差大,這個動作之下,她的衣袂揮起沁涼暮風,使霍奉卿微一激靈,頓感料峭撲面。

  「你故意的是不是?旬會上不管我提什麼,你都給我歪理駁回!」雲知意怒道,「抬槓是吧?那麼喜歡抬槓,怎不跟著薛如懷去辦疏浚瀅江那樁差事?工務署正說缺抬槓工呢!」


  她今日是真被氣到了。

  此刻不但兩頰燃紅,連眉心的雲紋金箔都反射著夕陽金暉,散發著刺目的殺氣。

  霍奉卿略偏了偏頭,眨眼躲開那凌厲的微光:「如今田家正在輿論的風口浪尖,你要重新啟用田岳,民意定會對你有所議論,州府內部也會有人向你施壓。」

  「行,田岳這事,你主要是顧慮我。雖是私心,好歹算個理由。」

  雲知意深吸一口氣,儘量冷靜地和他再談一次。

  「田岳畢竟曾在多地縣府輾轉歷練數年,在很多事務的具體執行上,目前錢糧署大多數在職官員都不如他。我既敢用他,就敢擔旁人那些疑慮和非議。」

  她字字鏗鏘,纖細的身影被夕陽勾勒出金邊,整個人透著一種讓人汗顏的傲然堅定。

  霍奉卿望著她沉默片刻後,繃著臉仿佛在忍笑:「好。若你答應成婚,那三日後重議你這提案時,我就不再說話。」

  「滾!哪裡是我不答應成婚?都說了我沒暗中做手腳!」雲知意好氣又好笑地嗤聲,白了他一眼。

  「別胡鬧了。那藺家鹽引的事,你做精做怪的,不會也是故意氣我的吧?」

  「那倒不是,」霍奉卿抿了抿唇,「這事我與你的考量有所不同。」

  因為田嶺倒台,鹽業司需重新分配各家鹽商的准持鹽引份額。

  去年春末夏初時,為了順利推行均田革新,雲知意來回斡旋于田嶺和藺家之間,最終為藺家要出一個為期五年的加持鹽引補償。

  開春後,雲知意和鹽業司反覆磋商,最終決定還是該按之前對藺家的承諾執行。

  可在今日旬會合議上,霍奉卿代表州牧府一口否決了這個事,並暗示好幾個司衙共同反對。

  「就算這事之前是田嶺拍板的,就算田嶺在拍板時有他的私心,但這事對原州順利實施均田革新確實起了作用。最初就是因為這個好處,藺老爺子才肯站出來帶頭響應,還出面幫忙說服各家家主,之後我與各家的談判才那麼順利。」

  雲知意兩手一攤,試圖與他講道理。

  「你看看允州,去年為均田革新的事鬧得血流成河;再看看咱們原州,風平浪靜就推行下去了。所以,不管這份額是不是田嶺定的,於情於理都該按約定將這份補償落實給藺家。對嗎?」

  霍奉卿搖了搖頭,還是堅持己見:「此時已彼一時。」

  「彼你個鬼的一時!」雲知意再度火起,說話也顧不得文雅了,「這事我在當時是上報了州牧府的,盛敬侑可親自蓋章落了印!如今因為田嶺倒台就朝令夕改,州府還要不要點信用和臉面了?!」

  其實霍奉卿知道,雲知意說的道理沒錯。但他的顧慮與考量也不是全無必要。

  總歸他們兩人行事觀念並不完全一致,在公務上的著眼點時有不同,衝突可謂家常便飯。

  在府衙時,雙方畢竟還穿著官袍,說話做事多少要顧忌些形象,於是兩人經常在散值後,一路從馬車上吵到進門。

  好在兩人雖吵吵鬧鬧,卻不會當真記仇,各自都會不露痕跡地尋找折中的解決之道,也會伺機服軟,倒也不傷感情。

  這宅子裡的所有人都習慣了,也沒誰會來勸,反正他倆每次再是吵得震天響,最多走到影壁後頭就又和好了。

  「這事略有些棘手……好好好,你別瞪我了,」霍奉卿縱容地笑笑,淡挑眉梢,「若你同意成婚,我就再想想怎麼說服各方。」

  知他這就是服軟讓步的意思,雲知意便斂了攻擊的芒刺,笑得好生無奈。

  「我沒說不成婚!」這句話她都說倦了,「霍奉卿,你是成婚狂魔嗎?能不能別總將公事私事裹著談?」

  「請問,是誰先裹著談的?」霍奉卿以修長食指點住她眉心的金箔,還了她一對帶笑的白眼,「這都散值了,又沒在府衙,你以為我多想談公務?」

  雲知意拍開他的手,嗔惱笑瞪他:「若白日在府衙時你能好好說話,我這會兒費勁和你吵什麼?別打岔,還有北山的事呢,你當真不肯讓步?」

  因為疏浚瀅江的工程有需要,工務署提議挖一道引流渠。

  雲知意和工務令常盈經過多次磋商,最終覺得這引流渠還是從北山向松原希夷山去最佳。

  如此既可助槐陵瀅江段分流,又可供松原那邊的農耕灌溉,算是賣給松原郡一個天大人情,互惠互利。


  但如今北山以東是霍奉卿的私產,他不同意,州府也不能硬來。

  雲知意拾級而下,認真地想了想:「要不,我拿望瀅山跟你換?」

  「不換,」霍奉卿跟著她的步子,口中哼道,「我打算圈北山做我家府兵大營。」

  雲知意一聽就急了:「你這不是故意找事嗎?你的封爵也就允蓄府兵三千而已,哪用得上那麼寬的地方做大營?」

  若他真將北山以東圈成自家府兵大營,那州府就連北山以西都不好隨意動了。

  雲知意還打算下半年在北山以西開官屬牧場呢!

  「你管我用不用得上?既是我的私產,我想圈就圈。」霍奉卿抬眼直視前方影壁,唇角那淡淡笑弧惡劣又挑釁。

  道理確實是這麼個道理。

  雲知意一時想不出可以說服他的辦法,急得原地跺腳,嬌嚷威脅:「霍奉卿!若你執意圈北山做你家府兵大營,信不信我天天蹲你房門口哭喪!」

  「北山為陛下賜我。若你同意成婚,我與北山皆歸你,到時任你想哭什麼調,我都洗耳恭聽。」

  他伸手將她鬢邊一綹落髮攏到耳後,笑音溫柔中帶著誘哄:「對了,門口風大,去榻上哭。」

  雲知意倏地赧然紅,噗嗤笑出聲,伸手就去掐他的腰:「你如今是真不打算做人了是吧?這種話也……」

  *****

  兩人沒個正形地放肆笑鬧間,雲知意的餘光瞥見有三個人接連自影壁後邁出來。

  當下心中一驚,趕忙急急收聲,定睛看去——

  竟是她二姑姑雲昤,以及不知為何會出現在這裡的靖寧公主李爭鳴、朝安郡王李准。

  她與這三人已多年不見,尤其是李准。

  小時李準時不時會到雲府做客,雲知意也曾與他玩耍過的。

  但她七歲那年離京,彼時李准也不過才十歲,如今兩人在外貌長相都與兒時大不相同。

  雲知意之所以能一眼認出他,還是因為他腰間那枚少府匠作的羊脂玉飛龍佩。

  雲知意沒明白這三人湊成一堆來是個什麼意思,當下暈乎乎飛快思索著。

  本想問二姑姑既今日到了,為什麼沒有差人去州府告訴她,卻不知怎麼腦子一抽,脫口就是:「二姑姑,您怎麼在這裡?」

  「我奉你祖母之命,前來為你與霍家議親啊。」雲昤答著雲知意的話,卻笑意不善地瞥向霍奉卿。

  很顯然,方才霍奉卿對雲知意說的那句私房渾話,是被影壁後的人聽得一清二楚了。

  尷尬的霍奉卿喉間一緊,整個人霎時燙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他艱難地清了清嗓子,強行鎮定,規整執了文官禮:「雲將軍安好。」

  雲昤似笑非笑,以武官禮答之。

  雲知意又看向李爭鳴,暈乎乎行了個晚輩禮:「靖寧公主,您怎麼也來原州了?

  李爭鳴笑道:「我來看你姑姑替你議親啊。」

  她與雲昤是多年知交,又曾一同領兵征戰過沙場,關係向來好,閒著沒事跟來湊熱鬧,倒也不算突兀。

  但云知意隱約感覺,李爭鳴的來意不會這麼簡單。

  這邊,霍奉卿繼續尷尬,繼續執禮:「靖寧公主安好。」

  「霍侯爺,久仰。」李爭鳴簡單還禮,挑眉笑得興味。

  雲知意茫茫然看向一旁的李准:「那,朝安郡王您……」

  「哦,靖寧姑姑說,若雲將軍與霍家談不攏條件,那就換我與你議親,」李准指了指李爭鳴,滿臉寫著無所謂,「我十幾年沒見過你了,總得來看看你長大後是什麼樣……誒,霍侯爺,你為什麼不問我安好?」

  霍奉卿收起執禮的姿勢,挺身負手,冷笑睨著不遠處那個迷茫的英武青年。

  這都想不明白?

  當然是因為霍侯爺心裡一點都不希望你安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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