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明光鬆開了燕危。
提示音出現,副本已過,現在已然到了再一次選擇的時間。
關於這個選擇,他們上次登樓其實已經發現了其中的陷阱——如果選擇了出樓,樓會無所不用其極,讓這個玩家再出樓之前出不去。比如格式化或者強制送入副本之類的方式。選擇這個,無異於自尋死路。
這一點,他在這之前就和林情他們叮囑過,不要選擇,這倒是不必擔心。
至於燕危自己,則毫不猶豫選擇了用積分兌換商品中的物品,看也不看,用這一次獲得的幾乎所有積分,再度兌換了一個潘多拉魔盒。
漆黑的盒子出現在他的面前,緩緩落入他攤開的掌心。燕危另一手輕輕碰了碰黑戒,又一個漆黑的小盒子出現,安然地同這一次兌換的魔盒並排躺在他手上。
他說:「你雖然是玩家,但是說到底也是樓的附屬意識,樓出於公平,不會讓你兌換潘多拉魔盒。」
「嗯。」
「我在想……」燕危再度抬眸,直勾勾地對上晏明光的視線,一字一頓道,「樓是無數年來,所有人散發的情緒緩緩凝結而成的超自然存在,就算我現在許願毀掉了它,若干年後,千千萬萬人的情緒再度迸發,難道就不會再次出現一個新的樓嗎?還有……我如果許願毀樓,也不一定有用。你是脫胎於樓的東西,尚且不能超脫樓的規則,潘多拉魔盒難道就不是它的產物嗎?」
副本中,鵝毛大雪紛紛而下,不多時便堆在燕危掌心,在那兩個冰涼的盒子上留下了一層薄薄的白。
燕危第一次登頂的時候,會留下那個和晏明光一起再選擇一次的賭約,一是因為別無他法,而是因為心中也隱約有了這樣的想法。
晏明光只是說:「我陪著你。」
不論生死。
燕危勾起嘴角,眉眼微彎,對著晏明光笑了一下。
他說:「林情瀕死的時候,我看到硬幣,忘了為何想到了將林情的靈魂放到林縝身上,儘量保持讓他們保持分割的情況下,共同存在於同一個身體中。後來我從硬幣中拿到了剩下的最後一段記憶,才發現我並不是那時才想到的。或者說,我那時會從腦海中冒出這個方法,是因為我之前就想過——我若是把你和樓融合呢?」
只要和保持林縝林情意識分開一樣,保持善念和惡念分開,再讓晏明光完全獲得主導權,同樓融合……
那晏明光是不是可以成為此間規則的制定者?
若是他們能改變規則,樓毀與不毀,又有何干?屆時只需要晏明光制定一刻樓內外可以自由來去的規則,這個方寸之地就不會成為他們的牢籠。
只是那意識在雛形之時就被他分割,割出了一個晏明光。這麼多年過去,樓殘留的意識在不斷吸取惡念,晏明光卻以玩家的形式存在其中,同惡念保持著一種平衡,誰也沒辦法真正動得了誰。
可若是他用月輪將晏明光重新融回去,晏明光怕是根本來不及吸收樓內世界徘徊的善念,便會被惡念趁機吞食。
所以他需要保證晏明光不會出事,有那個時間,能夠一點一點彌補這些年來和惡念之間的差距,吸收那些好的情緒,徹底將惡念擊潰,並且吞食惡念的能量,徹徹底底和樓融為一體。
只有這樣,才能做到他想要的——晏明光就是樓,樓就是晏明光的狀態。
晏明光看著他,深潭般的黑眸藏著千萬種情緒。他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可最終出口的,還是那一句:「你想怎麼做,我陪你。」
他不是沒有想法,也不是沒有主見。
只是他的眼裡只有燕危。
燕危抬手,緩緩打開了第一個潘多拉魔盒。
魔盒散發出漆黑的光,裡頭明明是小小的空間,卻又仿佛藏納著無數深淵,看不見底,望不見頭。
燕危喉結輕滾,莊而重之地說:「我許願……樓補全我這個二分之一不死的技能。」
晏明光認真地聽完,似乎已經猜到了燕危要幹什麼。他眼眸微動,什麼也沒說,只是緩緩低頭,在燕危的嘴角上輕輕親了一下。
燕危立刻抱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雙唇在雪中凍得有些冰涼,同晏明光同樣冰涼的雙唇碰在了一起。
像是短短一瞬,又像是長長萬載。燕危閉著眼,在這樣一個須臾不朽的時間裡,想著,他這個技能終究是樓賜予的。在當年他還沒有發現那個稚嫩的意識之時,那意識是否就無知無覺間看見了他,又在悄無聲息間,給了他一個能平安走下去的護身符呢?
多年前那稚嫩意識朦朧間的一次贈禮,終於在現在,還到了意識本身。
這一刻,潘多拉魔盒的願望應驗,不死的技能補全,由倍受限制的二分之一,化作完完整整的不死。
他和晏明光鬆開的那一瞬間,他打開了第二個潘多拉魔盒。他說:「我許願……將我這個不死的技能,送給我眼前的這個人。」
月輪浮空而起,不死的感覺自燕危身上剝離,沖入晏明光體內。
這一刻,整個副本都開始震顫了起來——他已經用完了潘多拉魔盒,做完了登頂的選擇。
月輪轉動得越來越快,燕危同晏明光近乎臉貼著臉抱在一起,都在這一刻做好了準備。
「你現在不會死,那惡意和樓本身再強,都對你無可奈何,你可以慢慢來。我現在把你和樓融合,接下來的路,我沒辦法幫你走。但你需要的千千萬萬善意,必然會有我的一份。」
他會不斷地、不斷地進入副本,將自身的善意和正面的情緒送入副本中,送給需要吸納無數善意的晏明光。
縱然他的情緒,在千千萬萬玩家當中,興許只是微不足道的。
「晏明光,」他低聲說,「是我陪你。我會在一個又一個副本中,等你成功,等你來接我。」
晏明光在他耳邊輕笑了一聲。
「好。」這人說,沒有淡然的冷意,沒有無井無波的冷靜,潤著暖意,裹著春風。
月輪發出萬丈光芒,副本開始支離破碎,晏明光消失在了燕危眼前。
晏明光帶著那完整的不死技能,去赴他一人的戰場了。
那他會在副本中,以另一種方式,陪著對方走完。
燕危已然可以在樓內出入任何九十層以上的副本,也可以回到樓內世界暫時休息。但他沒有選擇回到樓內世界。他不會浪費每一分、每一秒,只是在這個頂層副本破碎的那一瞬間,便直接選擇進入了一個九十多層的副本。
他甚至沒有選擇多人副本,而是選擇了一個單人副本——人越多,累贅越多,速度越慢。
他要的是在這些副本中,不斷地提供自己的善意和那些正面情緒,給已經融入樓的晏明光吸收。
這一次,他兩個選擇都不想選。
他只想和晏明光一同,登樓望日,臨海望月。
-
副本外。
無數玩家眼看著這一切發生。
他們不僅看到了頂層副本的結束,還看到了關於晏明光的一切因果,和燕危的最終選擇。
那是許多人一輩子都不曾望見的大巧大善,也是許多人一同期望的終點。他們沉浮在這個拘束的世界裡,每個人都已經不在意是怎麼進來的、進來了多久,只想著活下去,不計一切代價的活下去。
可這世上,總有人是與眾不同的。
總有人走在最前頭。
許妙妙揉了揉鼻子,還未開口,便聽到身邊的丁笑說:「小丫頭,我們進副本嗎?」
她笑了:「還是丁姐了解我。」
她揚手,選擇了一個即將開始的九十層副本,毫不猶豫地簽下了名字。
另一處,項贏心裡想——「如果他在這副本里,可不會讓宋承安那傢伙殉了陣,沒什麼比他這個熟悉佛道的人更適合這件事」,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他又轉念一想——「我什麼時候會是想這種事情的人了?」
他嘆了口氣:「我總算明白,當年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跟著他進去了。」
很多人不想行大善,只是因為不敢想、無力想。要麼是惡貫滿盈卻還是有幾分善念的人,要麼便是芸芸眾生,心中只有那麼一絲些微的大善。
可當有人已經站在前頭的時候,這些微的一絲,便不僅僅只是些微的一絲一毫了。
他對已然五味雜陳的薛晚說:「小孩,這賭局顯然是我贏了。但我不要你的命,你不如陪著我,進副本中走一走,也貢獻些善念?但你要是惡念更多,還是在樓內世界待著吧。」
回應他的,是薛晚扔來的一封邀請函。
遠處,寧翼仍然冷著一張臉,面無表情地簽下了新的邀請函。
樓內世界外圍,高明一筆一畫,認認真真地在邀請函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
一封又一封邀請函升起,一個又一個名字簽下。
平日裡唯恐避之不及,或拖延時日,或想盡辦法避免的副本,在這一刻卻打開了一個又一個。
-
燕危不知自己已經走過幾次副本了。
他在九十層以上的副本中遊走,不知疲倦地一個接著一個進入,從未回到樓內世界休息片刻。他少休息一刻,便能在副本中多一刻,能多走一個副本。
他甚至從來沒有選擇過多人副本。
他要在副本中保持善意,不斷地輸送正面情緒,儘量在最短的時間內進最多的副本,為晏明光提供助力,人多只會拖緩他的速度。他不曾停歇,也不曾見過其他玩家。
晏明光眼裡的世界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呢?不曾見過外頭的風月,眼前所見,都是那些無趣的東西。
儘管只有自己一個人,但燕危卻也覺得不算無聊。只要把這些副本中的世界看作一個真實的世界,他面前的那些npc,也都是一個個鮮活的人。這樣一個人的副本進得多了,反倒慢慢覺得,比那些和玩家爾虞我詐的副本來得有趣多了。
燕危就這樣進一個副本,又在出一個副本的瞬間立刻進入下一個副本,如此往復。
這一次的副本,是在一個如海般遼闊的湖邊。住在附近的人說這裡有個水鬼,不在夜晚出現,只在日出之時冒頭。燕危為了儘快破局進入下一個副本,一大早便坐在岸邊,悠哉悠哉地等著。
天色剛亮,東邊的暖陽緩緩升出一角,燦燦的暖光近乎平行地自山頭撒往波光粼粼的水面,盪出一片金波。
燕危感知力散開,已然感受到一處水面開始晃動,有什麼髒東西要冒頭而出。
驟然——
飛過湖面的沙鷗還保持著展翅的姿勢,卻沒有再動分毫。緩緩波盪的水面連水紋都凝固了起來,即將冒出頭的水鬼恐怕還不知道,它被從天而降的那位死死摁在了水面之下,一點兒破壞眼前風光真好的機會都沒有。
燕危聽著身後傳來的腳步聲,感受著有人在這時間和空間都凝結的時刻,無視一切規則,在他身側緩緩坐下。
他笑了笑:「比我想像中快。」
「我來接你了。」
他轉過頭看去,朝陽勾勒出晏明光側臉的輪廓,給這個人身周都鍍上了一層暖金。
——明光如晝。
-正文完-
-關於正文和番外請看完作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