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迄今,蒲桃的擇偶觀是完全模糊的,即便是影視作品裡那些外形卓絕的男星,她也不會為之癲狂,對他們產生幻想。最多只是跟著朋友一起花痴尖叫,但這些尖叫都流於虛表,很淡很淺,像孑孓浮過水麵,是可以一滑而過的網頁。
但此時此刻,她心底有了具體的形象。
這種感受很奇妙,她一瞬間理解了大明宮詞裡的小太平。
男人卸去面具,她的宇宙不再縹緲無涯,忽而變得清晰狹窄,只有一粒星的輝光。
這顆星就是台上的雲間宿。
他穿得很簡單,卻完全令人移不開目光。
蒲桃對周遭那些誇張反應感同身受。
誰能想像到他竟然這麼好看。
看到這種長相,你一點都不會意外他能擁有這種聲音。
或者說,聽見這種聲音,你會發現他的長相也完全相匹。
——因為造物主的偏心。
立於高處的男人,高挑,修長,面容清俊,在與主持人講話。
他微微傾身,唇畔有淡笑,有令人舒適的禮貌。
但他架著一副薄薄的無框眼鏡,又讓他顯出幾分寡情疏離。
蒲桃近乎木訥地望著他。
主持人在跟他打趣,盛讚了他長相,並說他一直不露面是不是怕大家對他的討論度以後會轉到外貌上,再也不會在意他聲音。
雲間宿偏著頭,笑著承下他所有梗。
台下又是一陣尖叫。
蒲桃不自覺跟著傻憨憨揚起唇角。
男人側臉線條好到辛甜罵髒話:「操,什麼身高,什麼眉骨,什麼鼻樑,什麼下頜線,仙男下凡?」
是的,他有種感知範圍以外的好看。
如在大街上遇見,會移不開眼,卻不敢奢求與他有故事。
蒲桃恍惚想著。
男人的出場,是空氣里灑下的一包迷/幻藥,能讓在場所有人傻掉。
主持人寒暄套近乎:「我們宿男神是近視嗎?」
雲間宿點了下頭:「嗯,一百多度,平時一般不戴,今天怕看不清台下。」
啊——
所有女孩在叫。
他的回答似乎別有用心,蒲桃臉忽然就燙到不行,知覺也重新回到身體裡。
短暫的互動後,雲間宿回了後台。
辛甜比她還動容:「蒲桃,快啊,馬上聯繫他啊!雲間宿千里送,今晚就趕緊本壘拿下好嗎!」
蒲桃不能言語,一種情緒在肆無忌憚地翻湧,蒲桃知道那是什麼。
自卑,來勢洶洶且翻倍暴漲的自卑,填滿了她。
她,這個一無是處的她,沒有任何占據上風有能抓他眼球的地方。
連今天要穿什麼都在瞻前顧後,化妝也手生晦澀,最後能展現出來的,只能是最普通也最平凡的她。
辛甜還在為她激動:「你們商量好了穿情侶裝的?」
蒲桃回神:「嗯?」
辛甜一指她上衣:「都是白襯衣九分褲。」
蒲桃完全沒意識到:「有嗎?」
「對啊,快打電話給他啊,我求求你!」辛甜恨她還慢慢悠悠完全不心急。
蒲桃被她推著走,輕「哦」了聲,摸到挎包里手機,卻遲遲未動。
辛甜拱她胳膊,「發什麼愣呢。」
蒲桃回魂,剛要象徵性地把手機拉出來,掌心震動一下。
她心跟著打抖,把它取出,是一條微信提醒。
蒲桃已經有所預見,她咽了下口水,點開。
雲間宿:見面嗎?
他言簡意賅,蒲桃卻像被起搏器用力一拽,又哐一下跌回去,周身震盪,不知怎麼回答。
她完全沒辦法面對他,因為他那麼完美無瑕。
也是因為他的完美無暇,她反而更想落荒而逃。
不知如何描述,這種躑躅,這種瞻顧。
蒲桃垂下手,也把這個舉世難題擺到心臟中央,好像自己是不得體的祭品那樣羞於呈上。
她渾渾噩噩跟著辛甜回到聲息工作室的攤位,心神不定地拿起手機又放下。
辛甜保守著這個秘密,只是不一會就來問她怎麼還不走。
她只能說還沒到時候。
蒲桃也不想錯失良機,但她真的太普通了,那個人,一定會失望透頂吧。
她不敢冷雲間宿太久,可自己暫時也下不了決定,只能拿起手機回覆:我能再考慮下嗎?
雲間宿回的很快:好,我下午兩點會離開展館。
他足夠尊重,給她一個最後期限。
審判日來臨前,她也並不痛快,被看不見的刑具桎梏,快要絞死她心臟。
蒲桃糾結到岔氣,腹部隱痛,仿佛連跑一千米。
她握著發燙的手機,坐在一旁,降低存在感,以防辛甜又來攛掇她主動聯絡。
就這麼猶疑到正午,辛甜叫她出去用餐。
蒲桃這才如臨大赦,從凳子上起身,結伴走出場館。
天氣很好,天色一碧如洗。
聲息工作室在附近餐廳訂了個包廂,已經有一批社員先行過去,辛甜跟其他幾個斷後。
一行人迎著日頭,到達餐廳。
來到二樓,還未進包廂,就聽見裡面的談笑聲。
蒲桃心不在焉地跟著辛甜進門,她思緒纏身,騰不出工夫細掃桌上人,逕自在朋友身側空位落座。
辛甜正在跟人打招呼。
蒲桃瞥了瞥手機,而後微掀起眼皮,看到滿桌菜餚,色香味俱佳,而她卻提不起一絲胃口。
蒲桃完全揚眸,終於開始注意周圍都坐了哪些人。
僅一眼。
蒲桃宛若被扼住喉頭。
剛剛只在台上見到的男人,此刻就坐在她正對面。
一張圓桌,他們是一百八十度的起始與末端。
他已經摘掉眼鏡,完全露出俊朗而濃烈的五官。
他好像在看她……
蒲桃自愧於這個猜測,藏起目光,也被自己的瑪麗蘇狂想嗆到,險些咳嗽起來,她匆忙喝了口飲料,再也不敢抬眼。
她要慌死了,
他怎麼會在這?
她偷拉辛甜,輕聲輕氣:「雲間宿怎麼在啊?」
辛甜顯然也注意到了,湊過來跟她耳語:「當然是錦心叫的,他自由人一個,被熟人叫來聚餐很正常。」
她好奇:「你們相認了嗎?」
蒲桃皺了下鼻子:「沒有。」
辛甜「靠」了聲:「還沒有?你效率也太低下了吧。」
蒲桃怕自己反應過度,被男人識別出,換手機打字給辛甜:他太帥了,我感覺不配!就更配不上了,我怕他看到我本人就要跟我say拜拜。
辛甜也在打字:我服了你,誰看到這等絕色都覺得是撿到大便宜想馬上見面拿下,你呢?你慫得跟什麼一樣。再說你哪差了。
蒲桃警告:他們那地方美女那麼多,我根本排不上號。接下來!你不准叫一聲我名字!吃完飯之前我都是個無名氏!
辛甜:為什麼???
蒲桃:怕他發現。
此時,人已來齊,錦心作為聲息工作室的元老,今天坐莊請客,直叫大家別客氣,尤其隆重地介紹了雲間宿,說是自己老鄉。
桌上觥籌交錯。
蒲桃全程腰杆筆直,夾菜抿水,一聲不響,唯獨眼睛再沒明目張胆抬起來過。
偶爾餘光偷瞄,看見雲間宿在跟別人講話,並無異樣,才暗鬆一口氣。
飯到中途,有個剛入社的小CV起身,從背包里取出一個筆記本,遞出去,說希望各位前輩在上面簽名。
聚餐時索要簽名,也算是圈內常態了。
大家順時針傳起本子,到蒲桃後,她有惶恐,因為她完全不是圈內人,只是個來蹭飯的幫工。
但那男生眼神懇切,她又不能表現得太過突兀,就含糊不清寫下pt兩個字母,而後把本子遞給辛甜。
一個個傳下去,到雲間宿時,蒲桃悄悄拿眼掃他。
男人斂目,面無異常地握筆簽名,他手指乾淨修長,腕部似乎能感受到力量。
蒲桃因這個想像面頰發燙,她抿著飲料,試圖沖淡這種遐思。
但心裡還是轟隆隆,轟隆隆,過境的列車有無限長。
他好帥啊。
受不了。
如果他稍微普通點,她可能也不會這麼難以抉擇,會馬不停蹄去相認。
蒲桃心神複雜,想哭又想笑,想拿手對臉扇風,室內的冷氣似乎沒一點作用。
蒲桃忽地注意他取出手機。
她也趕緊去摸自己手機。
餘光里,他低著頭,似乎在打字。
蒲桃登時口乾舌燥,還是拿起杯子喝飲料。
手機果然有消息過來。
她垂眸打開。
雲間宿:別喝了,想好了嗎?
有雷在體內炸開,蒲桃錯愕抬頭。
男人正看著她,神色未有太多變化,目光卻極為有力,即便隔著鏡片。
他什麼時候戴上眼鏡的?
蒲桃來不及細想,只能從他視線里讀出一種認定,格外抓人。
她被當場逮捕,一下子混亂至極,只能迅速低眼扭臉,以為這樣就能把自己屏蔽。
心跳的太快了,蒲桃臉爆紅,呼吸不穩定起來,片刻才能打字回覆:怎麼認出我的。
她不敢再看他,一眼都不能。
雲間宿:你先回答我。
蒲桃完全慌亂,開始抓耳撓腮,屁股下的椅子成了釘板,她坐立難安。
筷子不會握了。
酒杯也不會端了。
她成了廢人,被他的目光束住手腳,難以動彈。
過了會,蒲桃手機又是一震,還是男人的消息:找藉口出來,五分鐘,我告訴你。
收到這個消息的下一秒,她聽見了雲間宿的聲音,他在對錦心說,「我出去回個電話。」
話落就是椅腳輕響,他離席出門。
一切發生的都是那麼快,幾乎不給她任何遲疑時機。
完了。
蒲桃心肌梗塞,扒了會手指,她眼睛一閉,也支吾說,「我肚子痛,去趟衛生間。」
她是真的有些腹痛。
從小到大,極端緊張焦慮的情況下就會這樣。
辛甜心知肚明,嗅出一點端倪,是笑了下,小聲為她加油鼓勁。
蒲桃快步走出門,剛拐過去,就看到門邊的男人。
他在等她。
暈。
他好高。
蒲桃一瞬間患上恐高,因為男人有著她必須仰視又不敢仰視的模樣。
他垂眸看著自己,不動聲色。
蒲桃弱弱舉手,說了聲:「嗨……」真是挫爆了,她在心裡唾棄自己。
「過來吧。」
雲間宿往外走,來到一片空闊些的走廊。
蒲桃懵懵跟上。
只覺得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格外真實,或許因為載體也變得真實了。
附近人來人往。
蒲桃小聲問:「你怎麼不戴口罩。」她怕他被粉絲認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男人蹙了下眉:「我是明星嗎?」
蒲桃被嗆回來:「……」
她根本無法與他對視。
靜默片刻,雲間宿忽然啟唇:「如果沒在飯局碰到,你準備什麼時候見我?」
這道題太難,蒲桃是末等生,下筆都不敢。
她還得低垂著眼,毫無底氣道:「下午吧。」
怕他聞言不開心,她小心補充:「兩點前……」
雲間宿輕笑一聲,有點荒唐,但更多縱容,這些天,蒲桃聽過太多回,早就鑽研透徹。
她的緊張感,被這種笑聲減退幾分。
「我長得很嚇人麼,」雲間宿似乎不能理解:「為什麼這麼怕?」
蒲桃收著下巴,怪瞧不起自己的:「是我太見不得人了,聲音不好聽,人也不怎麼樣,只能在網上作威作福,我怕你覺得落差太大,發現真實的我,並不是你有興趣的那種女孩子。」
說著說著,聲音就寸寸低微下去。
雲間宿沒有就著她的話說下去,只問:「知道我怎麼認出你的嗎?」
蒲桃慢慢啟齒:「因為……簽名本?」
「不是,」他否認:「我早上路過聲息的展區,聽見你朋友叫你,那會,我就見過你了。」
他本就沒打算糊弄這次見面:「其實不是路過,是特地走到那了,希望可以見到你。」
蒲桃詫然仰臉,心跳猛烈。
原來在她還沒見到他之前,他就已經見過她了。
男人居高臨下,打量她片刻,失笑:「162,應該沒騙人,上午沒看仔細。」
蒲桃一下子不能消化:「你知道我要去幫朋友的忙?」
雲間宿回:「不知道,只是僥倖心理。」
他居然想要,偶遇她嗎?
蒲桃摸了下腦門,極度不自在,手不知往哪擺:「那現在算見面了嗎?」
雲間宿沉聲:「我想,應該算。」
太好了。
蒲桃鼻腔發酸,嘴角又止不住吊起。
男人又盯了她一會,唇微掀,有點無奈。
一個拼命扼制著喜極而泣的哭意,一個努力不讓自己失態笑太開。
「回去吧。」他說。他們不能離席太久。
這麼快?蒲桃沒反應過來,「喔」了聲。
男人先走,蒲桃跟在後面,一切發生的太突然太迅猛,她還有點雲裡霧裡,可這團雲霧是粉紅的,徜徉著一股子甜味。
她越走越慢,盯著他背影發呆。
程宿回眸,看到他們的間距在拉大,女人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蒲桃見他回頭,也下意識停下。
而後直愣愣看著本還在前方疾走,長手長腿的男人,徑直朝她走回來。
他也停了下來。
她的手突地被拉住。
「跟上。」他說。
蒲桃完全木住,大腦轟然,有東西引爆了她全部。
她感覺不到四肢百骸,五臟六腑。
只有手,被他握著的手,唯一存在著。
就這樣,被他牽著往回走,用飯桌上簽字的那隻手。
快到包廂門前時,男人才放開她,他微沉的聲音從頭頂落下:
「忘了跟你說,我叫程宿。」
—
男人讓她先進門,蒲桃聽話地先行。
她滿臉通紅,暈暈乎乎歸位。
一個合理的間隙後,程宿才走了進來,回到自己座位上,在她對面。
蒲桃抬眸瞥他,不想他也看著自己。
短暫交錯過後,蒲桃倉促斂眼,她也發現,即使已經跟他面對面講過話,她還是不敢直視他。
辛甜連拱她胳膊肘兩下,被她面紅耳赤撇開。
被他牽過的手在失火,熱辣辣的,她收攏又張開,難以自處。
幾秒後,蒲桃手機一動。
她小鹿亂撞按開,是他的微信消息,僅兩個字,他的名字:
「程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