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國文先生

  「大叔，俺不是閒逛，俺是南面賈葛村的，這不春閒了，出來找點活計做」，奉祿說著話，眼睛便在店裡四處亂瞅，「大叔，恁們店有點活計讓俺做不」。

  「像恁這樣的小孩兒能做啥？撿芝麻？扛麻包？搖磨盤？細皮嫩肉的不怕累？」，夥計問道。「都能幹，只要能謀個生計，啥都能幹」奉祿連忙答道。

  這家永福香油坊在周村大集僅此一家，除了日常賣香油外，還專從大名倒騰芝麻大豆之類的東西販賣。夥計還算厚道，在奉祿苦苦哀求下，就暫時收下他當了學徒，看看人品成色才做下一步打算。

  再說毛奉喜，進了縣學堂，也不好好待著，心思根本不在「之乎者也」上，幾次逃課跑回老家。他娘連哭帶罵一頓數落，這才又沮喪地回到學堂，稍稍安下心來，捧著四書五經念起來。

  對比臨洺關來說，那時候的邯城不大，破敗的城牆圈著幾處同樣破敗不堪的古蹟，城內也就住著上百戶人家，作為曾經的趙國古都，史書上記載的春秋繁華已經不在，處處顯得沒落消沉。

  滏陽河從南面的峰峰過來，繞過城東門向北面的蘇曹流去。河上斷不了過幾艘從峰峰往天津衛去的煤船。城內偶爾出現幾個拉縴的受苦人歇腳瞎逛。

  世道不太平，今兒個張學良打跑馮玉祥，明兒個孫創芳趕走張學良。縣太爺今兒個姓孫，明個姓吳，後個兒又姓馮，沒個定性。縣衙地址也沒個固定。孫傳芳來了，縣衙就置在叢台七賢祠。張學良來了，縣衙就搬到黃粱夢呂仙祠。

  逃了幾回學，看看娘也是鐵了心要他念書，奉喜感覺沒啥可鬧騰的啦，過個十天半月，石爺還會給他送來乾糧和換洗好的鞋襪布衫，奉喜也就安下心來，一心念書。

  縣學堂里都是男生，均是邯城籍人士，家境大都還算富裕，否則是供不了孩子讀書的。奉喜定下心來後，開始覺得學堂的老師和同學還算好。

  賈村之外天廣地闊，同學們來自全縣各處，除了同村的沈志堅，還有代召的李挺，尚壁的王信如，三陵的陳雲芝等人。學堂里的一人一物，莫不讓奉喜覺得新鮮。

  奉喜聰慧異常，一旦學起來，搖頭晃腦，之乎者也，朗朗上口，國文成績那沒的說。加上人品端莊，舉止得體，和藹謙恭，引得同學們都願意和他來往。

  有個姓楊的先生，負責教授國文課程，一口津衛腔調，講起課來像是唱評劇一般動聽。楊先生對奉喜、李繼光、沈志堅、陳雲芝等幾個人喜愛有加。

  除了課堂教授之外，楊先生還時常邀上他們來自己辦公室，另設小灶，教授中國歷史課程。上下五千年華夏精彩，都讓幾位少年眼界大開。

  但楊先生講到中國近代史時，往往聲情並茂，情不能持，奉喜和李繼光等人深為感動。每每聽到八國聯軍禍害京城時，楊先生駭然動容，泣淚俱下。

  李挺此刻便會拍案而起，怒吼道：「像吾堂堂燕趙兒孫，斷不受倭寇如此之辱」「五千年華夏，承萬代春秋，豈容外人蠶吞」云云。

  楊先生大約二十五、六歲的年紀，鼻樑上架一副圓圓的眼鏡，身形瘦高，身著長衫，一口津衛腔，說話不溫不火，只是在講授課程時感情容易激昂。

  平時極少看到楊先生與其他先生交往。課餘，既把自己關在屋裡，翻看各種報章。一九二五年的這個夏天，大家只知道楊先生是天津人，是何原因任教邯鄲，居住何處，家有幾人，就不得而知了。

  但同學們對楊先生的課程很是喜歡，對楊先生廣博的知識更是深深佩服，楊先生身邊圍攏了許多才俊少年。但時常也有外面工人打扮的人，來學堂里找楊先生聊天。

  對於奉喜和李繼光，楊先生尤為用心，除教授課程，還在經濟上接濟他們。有時深夜找他們來寢室，給他們閱讀報章，討論國事，啟迪思想，往往一聊就是一宿，奉喜和李挺對楊先生倍感親近。

  在一起時間久了，奉喜發現楊先生有個毛病，夜深人靜時，楊先生經常點亮油燈，在一些紅紅綠綠的大紙條上書寫。然後裹起書寫好的紙條，躡著手腳獨自外出，黎明時分又從外面趕回來，然後又悄悄進入寢室。有一段時間，楊先生經常如此。

  事情終於有了答案，有一天，邯城的軍警列隊進入縣學堂，他們要求所有教師排成一行，警長要對先生們訓話道：「先生們，教書育人，善莫大也」，說到此，警長眼神凌厲地掃視了一幫教師。

  「但是，如果你們當中有誰亂貼亂寫這種東西，那可就大逆不道了」，說著，警長從口袋裡掏出一些紅紅綠綠的大紙條，「就這些破爛玩意，還什麼勞苦大眾鬧革命，翻身做主求解放？」

  警長說完，用手抖摟了一下紙條，「唰」地一聲扔在地上。「縣學堂是全城唯一的初級學堂，這些東西是不是恁們寫的，現在還不可知。但，本人一定會查出來的，希望咱們學堂不要出現共產分子，學生要好好念書，先生要好好教書，總之，都要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的，本人謹此奉勸和警告」。

  奉喜站在人群中，他下意識瞅了一眼楊先生，楊先生像沒事人一樣，嘴角還帶著一絲不屑的笑意。奉喜一下明白了楊先生晝伏夜出的所作所為。

  警長說完，帶著軍警離開了。老師和學生們圍攏過去，撿起紙條相互傳閱起來，奉喜也搶過一張紙條邊看邊念出聲來，「打倒軍閥，打倒封建官僚，勞苦大眾翻身得解放」。此刻，楊先生圍了一把長圍巾，沒事人似的轉身往教堂里走去。

  一段時間，楊先生夜晚不再偷偷出去，也沒找來學生聊天談心，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挑燈夜讀，一本厚厚的書籍翻來覆去的讀，書頁讓他翻的毛毛糙糙。

  幾天之後，楊先生把奉喜和繼光喊來，他坐在凳子上，沒有講話，看來今天不是講課的，只見楊先生拿出一些紅紅綠綠的紙條，又翻開自己的筆記本，讓他倆在那些紙條上抄寫筆記本里的內容。

  內容還是前幾天軍警查處的那些內容，李挺抬頭看了一眼楊先生，楊先生也毫不隱晦地沖他點點頭。李挺握起筆來寫的既好又快，筆力剛勁行楷流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