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4-08-23 06:20:11 作者: 楠知北
  車行半日,停在一座古樸幽靜的山院前。

  澄山書院坐落在臨安城西北,此處山林環繞最適合潛心治學。書院以學識論高低無關門第,而程意在其中獨占鰲頭,頗得書院先生賞識。

  去年上元節賽詩會,程意更是以一首白山賦拔得頭籌,捧回臨安第一才子的美名。姜鶯倒不在乎這些虛名,她與程意自小相識,訂親成婚一切都順理成章。

  山間涼,從馬車上下來茯苓拿過披風哄姜鶯穿上,姜鶯不肯,為了見程意她今兒這身都是精心搭配過的。華美雀紋的煙粉長裙,柳腰微束,裙子剛好到腳腕處,搭配鎏金繡鞋再合適不過。

  沒有法子,茯苓只得哄道:「二姑娘忘記了,上回見程家郎君你便穿著這條黛色披風,當時程家郎君還夸好看呢。」

  這招姜鶯果然受用,嬌嬌一笑不好意思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勉為其難穿上吧。」

  馬車上有姜鶯帶給程意的東西,筆墨書本,還有一張金箔書籤,她知道程意喜歡這個。小鳩將行李取下,姜鶯候在一旁腳下踢著小石子,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胳膊,

  姜棟立在她身後,一臉的倨傲:「喲,二妹妹也來了。」

  這會姜棟手裡拎著一條腥味陣陣的黑魚,渾身濕淋淋一看就知才從外頭瘋玩回來。姜鶯後退幾步,生怕弄髒自己的裙子。

  好在姜棟沒時間捉弄她,剛扮了個鬼臉另一頭曹夫人就喊開了:「棟哥兒,心肝哦——快過來讓娘瞧瞧。」

  作為姜府嫡孫,姜棟自小是府中眾人捧在手心的寶兒,走到哪都呼風喚雨,對姜鶯缺少幾分敬重也沒人管教。

  曹夫人摟過兒子一番噓寒問暖才想起旁邊還站著個姜鶯。昨日老夫人都交待了,務必讓姜鶯見程意,她這個二嬸也得在旁提點幾句,省的解元郎生出異心。畢竟以姜鶯的腦子,再沒有比這更好的婚事了,況且若婚事黃了丟的是整個姜府的面兒。

  可曹夫人沒空管姜鶯的破事,她笑道:「聽聞書院從汴京請來大儒講學,就在竹林那邊。二姑娘到那兒與程家郎君說說話,我就不打擾你們了。」

  姜鶯也沒打算和曹夫人一塊,欠身福了福:「二嬸請便。」

  幽深竹林中,清泉流淌,連綿琴聲婉轉不失激揚。一處亭子中,坐的是兩位公子。

  「今日來的可是明海濟,那是大名鼎鼎的帝師,聽說年初向聖上提出休致,難不成要到咱們臨安養老?」孫仕昀搖著摺扇一臉風流,不忘打趣一旁的程意:「不過也說不準,莫非是程兄臨安第一才子的名氣太大,明太師想一睹風采?」

  琴聲忽然停了,程意並不言語,顯然心思不在此處。

  孫仕昀還在喋喋不休:「要是被明太師看中,說不準直接舉薦你入仕,哪裡還需費勁準備會試。畢竟會試上汴京,誰知道會有什麼變故。」

  「不管何種變故,進士我志在必得。」程意這番話頗有幾分傲氣,他已經等待太久,絕不僅僅滿足臨安第一才子的美名。

  好友知曉,程意這人家境不好卻是難得的杞梓之才,又生的一副好皮囊,可惜年紀輕輕做了贅婿,否則臨安肯定不知多少風流才子配美人的佳話。

  孫仕昀又是一陣為好友可惜,攬過程意肩膀,小聲道:「說真的,年及弱冠沒碰過女人的書院裡頭怕只有你,明天跟我上煙柳巷瞧瞧如何?放心,我出錢。」

  煙柳巷中秦樓楚館聚集,夜晚男子路過也能被姑娘拽進屋,久而久之這個名字自帶旖旎氣息。

  程意臉色瞬間陰沉的可怕,「你當我是什麼人?」

  「自然是正人君子。」孫仕昀聲音低了幾分,嗡嗡道:「怎麼,你當真打算娶那個傻子為妻?娶便娶了畢竟報恩嘛,但守身如玉不必吧。」

  守身如玉這個話題敏感,近來簡直是程意的逆鱗。他冷冷掃視孫仕昀一眼,一言不發拿起琴走了。

  走了一段,正巧碰見來尋人的姜鶯。不用想也知道,是姜府讓她來提點自己的。恩情,恩情,以前程意不覺得有什麼,如今只覺得恩情如山能壓死人。

  遠遠望見他,姜鶯高興地招手,然後便小跑過來了,「程意哥哥,我們真的好久沒見了。」

  程意的笑容很淡,「有嗎?我不記得了。」

  「上次見面還是冬天,大雪飄飄的時候你來我家拜見祖母。」姜鶯提醒他說,說罷從小鳩手中接過包裹,雙手舉到他面前:「喏,給你的,猜猜是什麼?」

  左不過是筆墨金書籤,或許還有一袋銀錢,姜鶯每回送的東西都是這些。


  姜鶯舉了好久,遲遲不見程意有接下的動作。她對人的情緒向來敏感,放下包裹小心問:「是一張金書籤,娘親找城西鋪子專門做的,程意哥哥不喜歡嗎?」

  不是不喜歡。

  程意愈發心煩氣躁,頭一回埋怨眼前這人怎就如此不懂人情世故。姜家於程家有恩,他願意報。姜鶯傷了腦袋他願意娶,願意照顧她一輩子。

  但是,姜鶯為什麼非要追到書院來?

  程意暗自苦惱,姜鶯卻不懂他的煩躁,只以為這回帶的禮物程意不喜歡,仰著小臉示好道:「程意哥哥不喜歡書籤了嗎?那喜歡什麼,下次我帶來好不好?」

  為了避免更多的麻煩,程意如願拆開姜鶯帶來的包裹,手指撫過那張書籤。姜府富貴,送出手的東西自然是珍品。

  見他收下禮物姜鶯瞬間又開心了,圍著程意嘰嘰喳喳說這些天高興的事。熱鬧一陣,程意說:「鶯鶯回去吧,今日我要去聽大儒講學。」

  「我知道我知道,剛才聽書院先生說了,是一位從汴京來的很厲害的師長,我也想見見……」

  下意識地,程意拒絕的話脫口而出:「你聽不懂。」

  姜鶯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蔫了下去。她沒有去過汴京,汴京來的大人物她也想見見嘛。程意哥哥是不是和其他人一樣,也覺得她傻……

  反應過來自己說了重話,程意臉色柔和幾分,俯身哄道:「那位大儒講的東西晦澀難懂,連我都要琢磨許久,再說那裡沒有什麼好玩的,你去了豈不無聊?回家去,下次旬休我來看你好不好?」

  姜鶯沒再堅持,乖乖點頭說好。離開前,她緊了緊身上的黛色披風,在程意跟前轉個圈圈,莫名期待程意再夸一次她的披風好看。可是程意似乎著急,道別後便走了。

  走出一段距離,程意回首時已看不見姜鶯。忽然間,他心頭湧出不切實際的想法:若鶯鶯還像以前那樣……就好了。他們青梅竹馬,少時程家家道中落他被人看不起,唯有鶯鶯相信他一定能出人頭地。

  如今,他距離出人頭地只差一步之遙,鶯鶯……卻不再如往昔了。

  程意在竹林中獨行,林中風聲瀟瀟偶有鳥雀掠過,一片孤寂之景。他打算先回屋放下姜鶯帶來的東西,再去聽明海濟老先生講學。

  走過一處石橋,林中忽然傳來簌簌之聲,轉眼的功夫竟鑽出一個蒙著面紗的女子擋住程意去路。

  女子身著素淡的衣裳映照陽光,身形比常人更為纖弱一些,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似的。

  恍惚間,一些難以啟齒的記憶湧進腦海。程意驚地後退一步,下意識想走。那女子卻已摘下面紗,纖纖素手拽住他的袖子:「程公子,是我。」

  姜羽會出現在這裡程意並不意外,自從那件事之後,他就預感姜羽遲早會找上門來,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今日,姜羽依舊一身素衣,身子比往常更為嬌弱。她從姜府出來沒讓人跟著,在書院轉了半晌都不見程意身影,還好碰見姜鶯,偷偷跟在姜鶯身後才找到人。

  「程公子……」姜羽剛剛開口,林子中便起了一陣風,她劇烈地咳嗽起來。

  程意終是不忍,扶她去一處巨大的山石後避風。「五姑娘有什麼話,就在這兒說吧。」

  聞言,姜羽眸中泛起淚意,埋頭道:「我來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告訴程公子,那晚的事情……不怪你。」

  程意閉眼,回憶像潮水一樣湧來。

  兩個月前,臨安還是冬天。程意與同門去黃石訪友,恰逢大雪封山與友人走散,他被困在山中兩日,危難之際得鄉下養病的姜府五姑娘搭救,將他帶回莊子安置。

  姜羽病弱冬天需得有炭火養著,一個庶女曹夫人自然不願意多花錢,便把人送到有溫泉的莊子過冬,年年如此。

  二人朝夕相處,許是冬天的莊子太冷,又或許是山中發悶,總之不該發生的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莊子一別已有數月,程意回想起來也覺得自己錯的離譜。他當時大抵是豬油蒙了心,才會做出此等齷齪之事。他與姜鶯已經訂親,更何況……姜羽還是姜鶯的庶妹。

  「那晚你情我願,怪不得旁人。我知道程公子已有心上人,你放心,此事我不會說出去,更不會以此脅迫你什麼。只是希望,程公子不必再因為想躲著我而不去姜家了。」

  姜羽說話已經帶了哭腔,她本就病弱,哭起來更是喘不上氣。

  嬌弱的姑娘向來最能激起男子的保護欲,程意知道,最好的處理辦法是一走了之與她切割乾淨。但身體好像不聽使喚,他鬼使神差般攬住姜羽肩膀,心中緊繃的那根弦似是斷了。

  程意閉眼:「別哭,我並沒有怪你,也沒有躲你。」

  *

  竹林中一處木屋內,品茶的王舒珩遠遠瞧見一對男女偎依。他並沒有偷窺別人隱私的癖好,但耐不住福泉慷慨激昂的罵聲:

  「臨安第一才子可真不是個東西,前腳才收下二姑娘的禮,後腳又和五姑娘抱上了。」福泉真心實意地生氣,建議說:「殿下,姜二姑娘這會肯定還在書院,把她叫來親眼看看吧,程意是個火坑嫁不得。」

  「本王沒有管人閒事的毛病,你也不許有。」王舒珩放下杯盞,又斟了小半杯茶,道:「不相干之人,大動肝火作甚?」

  福泉一時語塞,他想告訴主子:偏心姜二姑娘是不需要理由的。但福泉不敢,思索片刻回答:「屬下就是覺得,跟在王爺身邊這些年,見過太多心計無雙之人。難得遇上姜二姑娘這般性子純良真誠的,她該有更好的歸宿。」

  「何為更好的歸宿?你覺得在哪?」

  福泉十分認真地考慮了會,忽然茅塞頓開:「屬下覺得,咱們王府就不錯。」

  林中有那麼一瞬,風都靜止了。

  王舒珩咽下口中清茶,咂摸品出味來,他不可思議地望向福泉,一曬:「你想娶她?」不等福泉辯解,王舒珩的打擊劈頭蓋臉砸來:「你三十有五,她才十六,老男人打小姑娘的主意可不是東西。」

  「不敢,屬下不敢,屬下不是那個意思。」福泉跪下了。

  「你不娶?難道要田七雄娶?」

  那人更不行,年紀大長的還嚇人。福泉望向主子轉眼又移開視線,嘆息一聲:「是屬下失言了。」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