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4-08-23 06:20:11 作者: 楠知北
  明海濟歷經三代帝王已是耄耋之年,如今發如銀霜,臉上條條皺紋都在訴說歲月往事。閱讀他一襲青灰常服,精神矍鑠眼神炯炯有光。

  「明澈。」明海濟人未到,爽朗的笑聲已經先至。

  王舒珩起身:「恩師。」

  師生二人三年未見,落座後一番敘舊,明海濟注意到對方右耳耳骨的玄色玉石難免嘆息一聲。當年王舒珩與一眾皇子拜在他門下,王舒珩好武卻最富才情,寫文行雲流水意不斷,無人能出其右。

  有一回宮宴賢明帝出題讓當場作文,眾人有意讓皇子表現紛紛推辭,唯有王舒珩不退不讓一篇策論震驚翰林,賢明帝也讚不絕口,完了他只是輕飄飄地回應一句:「無心之作。」

  那天王舒珩和太子在東宮偷偷喝了不少酒,宮宴出來明海濟責備他不懂藏鋒,王舒珩醉醺醺答藏了可惜藏不住。

  七皇子早對他不服,當即嘲諷還與王舒珩定下賭約:若王舒珩考中進士,七皇子就學狗叫。當時年少不懂事,王舒珩就為了聽七皇子那聲狗叫,一路高歌猛進中探花,據說還是因為賢明帝有意避嫌才沒給狀元。

  回想往昔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明海濟心中五味雜陳。王舒珩似是知道恩師心中所想,淡然一笑勸道:「恩師在想什麼?茶快涼了換一杯吧。」

  明海濟知道,王舒珩就是這樣的人,過往僅是過往無論榮與辱,誰提及對他而言也如一杯白水。

  他這才將話題轉到正事上來,從袖中掏出一封書信,道:「書信為師仔細與內閣案帖對比過,從字跡看確實出自鹽運使楊詔,你從何處截獲?」

  說來也巧,回臨安當日碼頭有人行蹤可疑,王舒珩抓人搜身便搜出了這封信件。信件上無落款,所寫俱是販賣私鹽一事。送信之人只知信來自汴京,其餘一概不知,王舒珩當時就懷疑與汴京鹽運司脫不了干係。

  楊家出過三任皇后,如今的皇后雖非楊家女,但貴妃楊吟後宮勢力如日中天,沒少給皇后添堵,賢文帝雖有意打壓但礙於楊太后不好下手。

  「楊詔是貴妃表哥,販賣私鹽說明楊家缺錢。與商戶合作是來錢最快的路子,若是恩師,會選擇臨安哪位商戶?」

  臨安商戶多且富,明海濟搖頭:「從結果來看,楊詔的選擇無外乎姜范李三家。不過為師覺得姜懷遠頗具俠義之心,前年黃河水泛五百萬兩黃金說捐就捐,還有那年你平定南境缺糧草,聽聞也是得他相助。」

  話雖如此,但二人心知肚明,楊詔最好的選擇是姜家。畢竟姜家……可真是太有錢太會生錢了。

  木屋中一時無言,清風吹過,一顆腦袋忽然從窗口冒出。姜鶯扒著窗口只露出一雙烏溜溜大眼,狡黠道:「你們在說我爹爹。」

  嬌嬌姑娘橫空出現,還將對話偷聽了去,二人皆是一愣。看清來人,王舒珩將她拎進屋,冷聲問:「聽到了多少?」

  姜鶯好不委屈。她和小鳩走散了,在林中走走停停見到一處木屋想過來歇歇,竟聽到有人在說她爹。「聽到你們說我家有錢,還誇我爹有俠義心腸,你們夸的沒錯。」

  「明澈,好好說話不要嚇壞小姑娘。」明海濟並不覺得此人會有威脅。

  王舒珩說話調子向來偏冷,經恩師教訓態度軟下幾分。聽姜鶯解釋完前因後果,道:「去別處玩。」

  說罷要招福泉過來,姜鶯卻不肯大搖大擺在竹椅上坐下,還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我腳疼要在此處等小鳩,哪也不去。」


  「小姑娘,我們先來的,你在這裡我與先生不好說話。」

  這有何難,姜鶯伸手捂住耳朵,無辜地望向二人:「我什麼都聽不見,你們說吧。」

  那副賴皮樣簡直讓人束手無策,王舒珩又氣又好笑。好在事情已經說的差不多,也快到明海濟講學的時間現在走也行。

  自己剛來別人就要走,姜鶯拽住王舒珩袖子,問:「你要去哪裡?聽聞今日書院有位大人物來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明海濟最善為人師,可惜每每講學來的鮮有女子。他先一步開口:「姜姑娘對講學感興趣?」見姜鶯點頭,明海濟便吩咐:「為師先行,帶姜姑娘過來。」

  姜鶯把孟瀾的交待忘的乾乾淨淨,從木屋出來就乖乖跟著王舒珩走了。福泉依照王舒珩吩咐一直守在百米之外,見主子身後跟著二姑娘也是驚奇。

  一路上,姜鶯像只黃鸝鳥似的小嘴就沒停過:「我的小兔子怎麼樣了?有沒有餵它吃飽?今晚我去看它好不好?」

  「被福泉吃了,你問問他□□味道如何。」

  啊——

  霎那間,姜鶯嘴巴一撇眼中蓄滿淚水,眼看就要哭了。王舒珩見不得人哭,尤其是女人,立即投降:「騙你的,那兔子在府中活蹦亂跳今兒一早還打翻一隻花瓶,何時把它領走?」

  好像變戲法一樣,姜鶯眼淚又收回去了,「你幫我養著不可以嗎?它長大了生一窩小兔子,到時候送你一隻,送福泉叔叔一隻,送程意哥哥一隻……」

  一聽自己也有,福泉樂呵呵的,但姜鶯說起程意福泉臉色就不好。反觀王舒珩倒是淡定,他是真的不在乎。

  在姜鶯心裡,這會兩人已經是好朋友了。他不覺得她傻,她在他家用過膳,兩人不是好朋友是什麼?除了娘親和沉水院的人,姜鶯並沒有什麼朋友,因此對這份友誼格外珍惜。

  忽然間,姜鶯想起上回在王府吃了這人好多東西,禮尚往來,她在腰間佩囊掏了掏,掏出兩塊油紙包好的糖。一塊給福泉,一塊遞到王舒珩跟前:「我請你吃糖,你幫我養小兔子,這樣你也不虧啦。」

  是酥和飴,表面凝著一層糖霜。

  見王舒珩不接,姜鶯剝開油紙遞到他的嘴邊,「你吃呀,特別好吃。」說罷自己默默吞咽了下口水,她帶在身上的只剩兩塊了,不過家裡還有好多。

  見她那副饞貓樣,王舒珩好笑地伸手接過。他將酥和飴捏在指尖凝視半晌卻遲遲不吃,姜鶯眼巴巴盯著更饞了。

  有那麼一瞬間,她想把糖搶過來自己吃,可是不行,已經送出去了。

  「你不喜歡嗎?若是不喜歡就我……」

  話沒說完,酥和飴已經進了別人的肚子。王舒珩不喜甜食,但逗小姑娘有趣。他嚼著糖果含糊出聲:「好吃。」

  姜鶯有點委屈:「下次我多帶幾顆……」

  明海濟講學的地點就在林中一片空地,他講學不挑地點只要足夠大,也不限制聽者年齡性別,來的人中不光有澄山書院的學生,還有許多慕名而來公子,甚至有兩個尼姑。

  人實在太多,王舒珩只好將人護在胸前,一路穿過人流好不容易找到一處石凳坐下。到處是烏泱泱的人頭,卻很安靜。姜鶯起身張望,巡睃一圈沒看見程意不免有些失望。

  「坐下。」王舒珩往她的肩膀一摁,姜鶯只能乖乖坐下。


  她沒再反抗,因為明海濟出現在一方巨石上,深深一拜,說:「明某謝過各位前來——」

  姜鶯反應半晌,湊到王舒珩身旁以極低的聲音說:「他就是那位大人物呀——」

  「才知道?」

  姜鶯點頭順道撅起小嘴:「不准說我傻。」

  王舒珩無奈:「不傻。」

  這才對嘛,好朋友是不會覺得對方傻的。

  明海濟所講內容很有深度,又並非泛泛而談的空理。他全程站立,聲音鏗鏘一點也不似七八十歲的老者。結束時有澄山書院的學生提問,明海濟一一解答。

  最後不知是誰問:「先生三代帝師桃李應當早滿天下,敢問先生,可有最滿意的學生?」

  聞言,明海濟撫摸白須當真思考起來。許久,眾人都以為怕是沒有時,只聽明海濟答:「有。」

  能被天下最有學問之人認可,對方該是如何的卓爾不群?馬上有人問是誰,有人猜測應該是某位皇子,甚至有人說應該是當今聖上。

  王舒珩也很好奇此人是誰,他抬眸,正對上明海濟的目光。明海濟道:「說出來諸位可能不信,是一位武將。少年成名他之妙筆令鄙不及,文也縱橫武也縱橫,當之無愧驚才絕艷四字。」

  人群中一陣唏噓,紛紛猜測是何人。姜鶯也猜,但她知道的人物實在太少了,便問王舒珩:「你知道此人是誰麼?」

  「知道。」王舒珩與明海濟相視一笑,心中已瞭然。

  因為之前福泉派人知會過小鳩,小鳩便安心候在林中。王舒珩將人交到小鳩手中後,姜鶯高興沖他揮手,「我走啦,今晚來你家看兔子。」

  澄山書院門口有一片集市,多是賣字畫筆墨,吃食的小販。王舒珩正欲上馬,一輛馬車在身前停下,車簾掀開露出明海濟略顯疲憊的臉龐。

  「明澈,為師今日就回汴京,這個給你。」

  一本泛黃書簿遞出,王舒珩接過翻閱兩頁,明海濟解釋:「那年會試完你從承光閣出來,問為師何為太乙之算出自何處,竟從未見過。當時無暇顧及竟拖延至今,實在慚愧……此書定能解你之惑。」

  王舒珩雙手拜過,又聽明海濟道:「你二十有四早該成家,可有相中的姑娘?若有,明家可代替你父母上門提親。」

  「恩師,沒有。」

  明海濟沉吟片刻,摸著鬍鬚道:「喜歡什麼樣的?為師幫你留意。」

  這個問題王舒珩從未想過,卻被問過多次。他一曬,答:「賢良淑德,不能嬌氣。會騎馬,會舞劍,省錢持家會過日子,不然孫嬤嬤得念叨。」

  「嗯,為師記住了。」

  馬車飛揚而去,王舒珩翻身上馬,抬眸卻見一個明艷的身影穿梭於商販之間。

  姜鶯左手一串糖葫蘆,右手接過商販遞過的牛肉包子付錢。她出手闊綽掏出一錠金子,攤主哪見過這麼多錢,眼睛瞪直了道:「一個包子五個銅板,姑娘這……我沒碎銀子補零呀。」

  「哦——」姜鶯無所謂道:「那就不補了吧,我沒銅板。」然後問身後的小鳩:「花出去一錠金子,這樣錢袋子是不是輕一些,你拎著就不重了。」

  小鳩可不在乎這個,她現在擔心的很。「二姑娘,夫人不讓你吃這些。」就不該讓茯苓守在馬車旁,茯苓沉穩嚴厲,她的話二姑娘還能聽上幾分。

  「噓——不要告訴她。」

  因為有牛肉包子攤前的經歷,其他商販都跟迎財神一樣迎接姜鶯,紛紛賣力吆喝。

  王舒珩凝視姜鶯許久,無奈搖頭對福泉道:「一會派幾個人偷偷跟在姜家馬車後頭,務必把人送至姜府。這般明目張胆地撒錢,不被山匪盯上才怪。」

  「是!」福泉應下辦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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