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懷遠凝視王舒珩身上那件青色氅衣,總覺得眼熟,但就是想不起在何處見過。
這種感覺並不好受,他沉思好一會還是沒有頭緒,只得作罷。恰好此時王舒珩要回豫園,姜懷遠就提出來送送。
二人從跑馬場出來,姜懷遠還在糾結氅衣一事,卻聽王舒珩道:「本王有一事想與姜老爺說。」
「賢弟請講。」
王舒珩沉吟片刻,冷漠的眼角泛起一絲笑意,「先前在南境,姜老爺說要賠本王一個王妃,這話可還作數?」
這事姜懷遠當然記得,連忙應道:「那是自然。六年前是阿芷負了賢弟和王府,賢弟不計前嫌肯幫助姜府實乃我之幸。我姜懷遠說過要幫你找一位王妃,自然不會食言。」
「好!」王舒珩直視對方的眼睛,「本王已經找到了,上門提親那日還煩請姜老爺配合。
姜懷遠一驚,霎時想到那日在豫園,王舒珩提到的那位薄情女子。下意識的,他以為王舒珩的意思是要他作為長輩上門提親,趕緊一口應下。
「賢弟有喜歡的人,我肯定配合。等回臨安,必定幫賢弟與心上人風風光光成婚。只不過先前聽說,那女子薄情,賢弟不怕吃虧?」
聞言,冷硬心腸的王舒珩難得漫上一絲愧意,道:「也不算薄情,只是膽小。跟兔子一樣,但凡有點風吹草動就怕的不行,她離不開本王。」
如此,姜懷遠就放心了。知道王舒珩的終生大事有著落,好像心頭的一塊石頭落下,他輕鬆不少。
兩人行至幽王府大門,目送王舒珩走後,姜懷遠依舊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此時天色暗下,幽王府門口亮起燈籠,巷子在暮色籠罩下顯得神秘幽深。這副場景,與姜懷遠撞見男女擁吻那日一模一樣。
他望著王舒珩漸行漸遠的背影,忽然腦中靈光一閃,終於想起來,王舒珩的背影……怎麼越看越像那日的男子?
這個想法如同燎原的星火,一旦浮現就再也無法消滅。姜懷遠否定,他說服自己,沅陽王克己復禮怎麼可能做那等孟浪的事?況且此人生來就是冷漠的代名詞,就差把「勿近」兩個字寫在臉上了。
但否定的同時,心裡又有一個聲音告訴他,那日的人就是沅陽王,絕對錯不了。
腦中兩種聲音在撕扯,姜懷遠對這個認知大為震撼。能讓高傲冷漠的沅陽王殿下當街索吻,對方到底是什麼天仙?一本正經的沅陽王為一個女子俯身,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
姜懷遠搖搖頭,這件事他不會去找王舒珩求證,但並不妨礙他與女兒商討。
這不,前腳剛送走沅陽王,姜懷遠後腳就來到姜鶯的小院。院中燈火明亮,少女獨坐燈下,穿針引線正在縫製一枚平安扣。
她的針線活不好,但做一些簡單的小玩意卻綽綽有餘。姜鶯剛拿起針線一會,姜懷遠的叫聲就在院中響了起來。
「鶯鶯。」
這麼晚了,姜鶯沒想到爹爹還會過來,匆忙收起針線出門去迎,「爹爹,找我何事?」
自從知道姜鶯有心上人,姜懷遠就不大高興。沒辦法,女兒天生就是父親的小情人,一聽情敵出現就有了危機感。但姜鶯不願意現在說,他也不好問,只得旁敲側擊。
姜懷遠進屋坐下,道:「沅陽王有心上人了。」
姜鶯心裡咯噔一下,拿杯盞的手輕輕抖了抖。她極力偽裝平靜,只聽姜懷遠繼續道:「那日我從商會回王府,只見一個身著青衣的男子在巷口與人擁吻,當時還以為是那個幽州不要臉的小子,直到今日我發現,那人是沅陽王。」
他刻意壓低聲音,姜鶯一聽卻不淡定了,「爹爹莫要胡說,你哪天看見的?」
於是姜懷遠就把那日自己看到的景象仔細說了一遍,他說給姜鶯聽也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在幽州眼下只有兩人最熟。哪知姜鶯越聽笑容越難看,最後更是臉頰耳朵全紅了。
姜懷遠有幾分後悔,「你還小,自是不該與你說這些,是爹爹唐突了。不過今日爹爹來,是要與你說另外一事,等回臨安咱們要先忙沅陽王的婚事,你的還要再等等,估計只能年後再議了。」
說起這個,他實在好奇,便問:「你喜歡的那人到底是誰,這回可得擦亮眼睛,莫被程意那樣的小人騙了。」
姜鶯心神不寧,根本沒注意聽姜懷遠說了什麼。她滿腦子都是爹爹看到王舒珩和她當街親吻……
蒼天,若她早知道姜懷遠與他們住在一條巷子,那日姜鶯說什麼也不可能讓人得逞,就算腿斷了,她也要自己走回去。
只可惜現在說這些都沒用,姜鶯只能慶幸,那日爹爹沒看清她的臉。
「別說這些了,爹爹,我們什麼時候回臨安?」
姜懷遠心裡也沒底,只道:「應該快了,聽今日幽王與沅陽王商議的結果,他們應該是打算於近日動手。等解決完幽州一事,咱們就可以回家了。」
這原本是個好消息,但不知怎的,姜鶯心卻揪起來。
王舒珩沿巷一路回豫園,姜鶯走後豫園比往常還要安靜。他站在外頭吹了會冷風才踏進書房,沒多久,福泉捧著一張請帖進來了。
「殿下,這些是楊長史府上送來的帖子。」
王舒珩接過淡淡瞧了幾眼便放下,是邀請他到府上相聚的請帖,這幾日楊徽府上聚會頻繁沒甚稀奇。但遲遲找不到楊徽的破綻,王舒珩有幾分著急。
想要與楊徽交好並不容易,王舒珩花了許多功夫才取得他的信任。但楊徽此人生性多疑,即便嘴上說著把王舒珩當成兄弟,實則只是把他當成來錢的路子之一。這幾日不斷以各種名義讓王舒珩投錢,王舒珩越是順從,他就越是高興。
但一味順從不是良策,整日陪楊徽這種老狐狸演戲,王舒珩耐心即將告罄。
他揉碎那張紅色請帖,幽幽燭光下神色晦暗不明。
翌日,王舒珩到楊徽府上赴宴。同樣是幽州苦寒之地,但楊徽的府邸比幽王府要奢華許多。就說接待客人的正廳,光是漢白玉的柱子就有六支,四面牆壁全是白石築城,上面盛開著用黃金雕刻而成的蓮花。
今日來楊徽府上的人不少,許多面孔王舒珩之前都見過。他一一拱手拜過,不多時楊徽入席,招呼眾人喝酒。一時間禮樂齊鳴,歌舞昇平。
在座的人除了商會幾位中流砥柱,更有幾位幽州本地的官員。王舒珩目光一一掃過,忽然看見一張生面孔。
那是個面目斯文的男子,在酒肉林池中獨自飲酒,大有誰都瞧不上的意思。王舒珩問身側的人,便聽說:「那位公子名喚楊承,乃楊長史的表弟。人家是讀書人,不屑與咱們為伍。但楊長史對這位表弟疼愛有加,養在府上已經三年了。」
楊承是個白面小生,看上去彬彬有禮,實則自視清高,沒一會便離席了。
宴席上觥籌交錯,酒意酣暢,沒不多時王舒珩佯裝醉意。他起身拜過,說出門走走醒酒。
出了正廳,王舒珩一個人慢悠悠閒逛。當然他身邊還跟著一個楊徽的護衛,美曰其名保護。這種監視的舉動他並不在意,走走停停,沒一會暗中埋伏的福泉就把人放倒了。
「主子,前面有情況。」
他們前面是一叢竹林,風聲瀟瀟,林中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響。王舒珩與福泉站在原地候了一會,竟見楊承與楊夫人衣衫不整的從竹林中出來。
他們身在暗處,自是不易被人發現。只見楊承與楊夫人出來後又依偎了一會才分開,王舒珩笑了,這種好機會可不能輕易放過。
王舒珩一個眼神,福泉追上一個劈手敲暈楊承,楊夫人正想大聲叫人,卻見暗處緩緩走出一個男子,「楊夫人若想把事情鬧得人盡皆知,只管叫。」
楊夫人聽出話中威脅驀地噤聲,她認得王舒珩,此人是楊徽近日眼前的大紅人。
「許公子,你想怎麼樣?」
四目相對,王舒珩道:「沒什麼,某想找楊夫人討一件東西。楊長史府上的帳冊如何?」
小戶人家的帳冊都能藏秘密,更遑論楊徽這種渾身都是秘密的人。楊夫人一聽警惕道:「許公子,你到底是何人?要楊家的帳冊做甚?」
王舒珩沒功夫與她解釋,只問:「給還是不給,還望楊夫人想清楚,不然一會就該傳出楊承公子與楊夫人殉情的消息了。」
「許公子,三日之內我必定給你帳冊,但別傷害楊承可以嗎?」
顯然,面前的男人軟硬不吃,「楊夫人,求人要有求人的姿態,一點誠意都沒有怎麼讓人信服?三日之後某要看見帳冊,若耍花招,楊承人頭會有人送到你的手上。」
說罷,福泉扛起楊承,二人消失在夜色中……
王舒珩之所以敢對楊承動手,一來認定楊夫人不敢把事情鬧大,二來也打著與楊徽翻臉的意思。
果不其然,接下來幾日便傳出楊承失蹤的消息,但楊徽只是派人尋找,一直沒懷疑到他身上來,倒是楊夫人恭恭敬敬送上了帳冊。
王舒珩把楊承放回去時留了一手,把這對叔嫂的腌臢事隱去姓名編成劇目,讓茶樓說書人肆意傳播。不得不說這番敲打讓楊夫人和楊承很是安分,嘴巴比死人還嚴實。
臨近年末,幽州又下了幾場大雪。天地皆白,滿目蒼茫。
這天王舒珩來與幽王議事,楊徽養私兵的地點已經摸清,只等調配人手一舉殲滅。商議一番,決定在臘月初二動手。
商議完事已是暮色四合,王舒珩從翠竹居出來,石板道上不知從哪裡撲出一個身影。
才聞見那陣幽香王舒珩就已經認出來人,果不其然,姜鶯抱著他的腰撒嬌,「我等夫君好久了。」
許是在外面站立很長時間,姜鶯火紅的披風上落了一層雪。她身上冰涼,一個勁往王舒珩懷中鑽。
王舒珩好笑,「膽子肥了?不怕被人瞧見?」
「怕,但我想夫君。」姜鶯委屈極了,「夫君好幾日不曾來了。」
那幽怨的小眼神讓王舒珩心軟,輕聲哄她:「最近忙,過一陣子就好了。你在幽王府過的如何,梁殊那小子沒來找你吧?」
姜鶯搖頭。其實後來梁殊找過她幾次,但姜鶯以身子不適為由天天呆在小院,他一個男子也不好闖進來。
「我哪裡都好,就是很想念夫君。」她把人抱的更緊一些,「夫君呢,有沒有想我?」
王舒珩這段時日全部精力撲在楊徽身上,只要一停下來面對空蕩蕩的豫園就想到姜鶯,如此,他只得讓自己忙碌起來。
懷中少女嬌俏,惹人心生憐愛。他俯身輕輕印上一個吻,說:「再等等,過了年就把你娶回王府。」
「真的?」
這事本就在王舒珩計劃之內,他原本就打算了結幽州一事,回臨安就上姜府提親。「我何時騙過你?若你聽話早早告訴姜懷遠我們的事,說不準還能先下聘省些時間,這下只能拖到年後了。」
姜鶯現在就是後悔,極其後悔。小半月不見,她粘著王舒珩不願放手,說的話也沒臉沒皮,「我現在就想嫁給夫君,一天也不能等了,要不然我們向爹爹坦白,在幽州就成親好了。」
「那可不行。」王舒珩嚴肅道,「三書六禮,四聘五金我一樣都少不了你。婚姻大事馬虎不得,我要你風風光光嫁進王府。」再說,如今楊徽的事情尚未解決,還不是成親的時候。
姜鶯難過道:「那得等到什麼時候呀?」
王舒珩曲指刮她的鼻頭,「姜鶯,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那麼恨嫁?」
「我……」姜鶯被他說的無力反駁,她也知道,自己剛才那番話確實恨嫁。「恨嫁就恨嫁吧,我就是想要嫁給夫君。」
王舒珩回豫園還有事要忙,不能多留,他攬著人說:「親一口,我要走了。」
可姜鶯忽然低頭,從懷中掏出一隻平安扣遞給他,「這是我這幾日做的,夫君帶在身上保佑你平安。」說著自顧自系在王舒珩腰間,「夫君帶著,見它如同見我。」
兩人在小道上耳鬢廝磨一會王舒珩才走,他走後姜鶯站在原地戀戀不捨地望了好久,才轉身要回小院。她回頭,冷不丁望見不遠處站著一個人。
方才她注意力都在王舒珩身上,完全沒注意那人何時來的。正準備說辭,只聽那人叫道:「姜妹妹。」
是梁殊。
這時候,姜鶯有點慶幸來的人是梁殊了,若是姜懷遠,肯定鬧得雞飛狗跳。
她上前欠身福了福,道:「世子萬安。」
「方才那人,是沅陽王!」
他語氣十分肯定,姜鶯也不想隱瞞什麼,大大方方道:「對,是他。」
「你們……」
梁殊已經從最初的震驚中回過神來,他對姜鶯確實有那麼點特別,姜鶯越不理他,梁殊就越想湊近。今日從姜鶯出小院他就跟著了,見姜鶯再次出現在翠竹居附近,就想看看她到底在等什麼人。
無論如何,梁殊也想不到姜鶯等的人竟然是沅陽王。姜老爺不是與沅陽王結拜過,稱呼對方為賢弟嗎?
親眼看到二人抱在一起,梁殊心中姜鶯遙遠不可靠近的高潔形象有那麼一瞬間崩塌。他語無倫次道:「他……他不是你的小叔嗎?況且姜妹妹,沅陽王今年二十有四,你……你不覺他很老嗎?」
是的,在這個十七歲的少年眼中,二十四歲的男人已經很老了。梁殊想不通,姜妹妹十六的小姑娘,為什麼會喜歡這樣一個老男人?
大梁又不是沒年輕男子,明明他自己……也不差的。
「殿下哪裡老?」姜鶯聽不得別人說王舒珩壞話,雖然殿下老這種話以前她也說過,但她說是她說,梁殊能說嗎?姜鶯粉拳握緊,氣的聲音都在發抖,「世子所言恕我不能贊同。沅陽王殿下十六高中探花名動汴京,二十四收復北疆佑我國土,一身功勳無人能出其右。」
「敢問世子,您今年十七是否考取功名?您是否有信心二十四歲建功立業?又或者,您覺得二十四歲算老,那幽王那樣的呢?」
沅陽王二十四歲算老?那幽王豈不是可以入土?
當然這話姜鶯沒說。她倔強地望著梁殊,好像對方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她一定要討個說話。
一連串的發問,逼得梁殊眼前直冒白光。他今年十七尚未考取功名,自從父親見過沅陽王就時常告誡自己要以此人作為楷模。可對梁殊來說,就算他的身子康健,沅陽王那樣的人也如高山不可翻閱。
他萬萬沒想到,平日嬌嬌柔柔的姜妹妹,會有這麼咄咄逼人的時候。
梁殊趕忙道歉,「是我說錯話得罪姜妹妹了,方才我只是震驚說話不過腦子,還望姜妹妹不要與我計較。」
姜鶯一言不發,如今她爹爹在幽王府,本著不得罪的人心態她對世子處處避讓,原不打算生事的。只是這人竟說夫君老,什麼眼光啊……
兩人對峙著,姜鶯不說話梁殊也很尷尬,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真的把這位妹妹惹惱了。
這時,一行人打著燈籠緩緩而來。是幽王和姜懷遠,見二人站在此處不禁奇怪道:「下雪天,你二人在這裡做甚?」
「無事,我出來走走,恰好碰見姜妹妹。」
這些天梁殊一直往姜鶯的院子跑,幽王火眼金睛怎麼會看不出兒子的心思。姜鶯這個姑娘長得好,家中富貴品行端正,若梁殊喜歡也不是不可以。
幽王向來不看重門第,他不禁多看了幾眼姜鶯,轉而邀請姜懷遠,「咱們進翠竹居說話。」
「鶯鶯,快回去。」姜懷遠臨走前交待。
兩個孩子走後,姜懷遠跟隨幽王進入翠竹居。臘月初二是商會每月議事的日子,地點就在楊徽府邸。往常姜懷遠也跟著幽王到場,不過這次按照王舒珩提供的線索,幽王要帶兵前往幽州城外,突襲幾處養私兵地點。
幽王道:「臘月初二姜老爺獨自出席,莫擔心,本王會安排人手護你,而且沅陽王也在。」
說起來這事風險性很大。幽王帶兵在外還好些,楊徽府邸就如同龍潭虎穴,裡頭不知有什麼危險在等著他們。但若不去,勢必引起楊徽懷疑。
面對楊徽,說不怕那是不可能的。姜懷遠一介商戶,本沒有必要捲入朝堂鬥爭。但他念及幽王恩情才留到現在,如今聽說這個計劃不禁心生畏懼。
「殿下與我說句實話,這趟去幽王府不會有事吧?」
幽王如實道:「本王和沅陽王會盡力保證你的安危,但說實話,古來從未有萬無一失的計謀。因此若姜老爺不願,本王也不會……」
話說到這份上,姜懷遠咬牙應下,道:「我相信殿下,也相信我的賢弟。若沒有幽王,我一家三口早死在海盜手裡,哪有推辭的道理。」
事情就此定下,幽王想到梁殊,又問:「對了,姜二姑娘是否訂親了?」
聞言,姜懷遠就明白幽王的意思了。幽王是救命恩人,他不好直接拒絕,笑道:「還沒有,但鶯鶯說有心上人,神神秘秘的,是誰老夫也不知道呢。」
「原來如此——」
幽王沉默不知在想什麼,姜懷遠暗自觀察他的神色也是惴惴不安。他不願女兒遠嫁幽州,更不敢問幽王,您家世子願意到臨安做上門女婿嗎?
二人各懷心思,結束了這場對話。
*
日子飛快,轉眼就到了臘月初二。
這天幽州城好像比以往每一天都要寒冷,臨近年關家家戶戶門前都掛起紅燈籠,明明喜慶的很,但紙燈籠旋在風中莫名有幾分蕭瑟。
楊徽府邸,更是張羅的極為熱鬧。他本就豪奢,在今日這樣的日子更恨不得拿出全部值錢東西,好讓商會所有人看清,到底誰才是這幽州城的主兒。
近半年來,商會兩股勢力明里暗裡較勁,因此今日來的人都不自覺分成兩撥。以姜懷遠為代表的一派代表幽王,而楊徽則代表他自己,當然,王舒珩現在還是許公子,自然站在楊徽一側。
一大早,人流絡繹不絕地朝楊徽府邸涌去,齊聚一堂。來幽州這些日子,王舒珩已經很熟悉楊徽這邊的人,他用一口地道的幽州話肆意與人談笑,任誰都看不出他只是一個剛到此地不足兩月的臨安人。
他的目光隔空與姜懷遠對上,又不經意地移開,誰也沒瞧出來不對勁。
幽王府中,姜鶯自是知道今日的事。她聽話乖乖呆在院裡,一上午心焦氣躁,連午膳都用不下。
瞧她實在擔心,小鳩便建議說:「二姑娘,咱們不若到王府門口看看?」
今日一早,幽王府護衛就比平時增加了一倍,從小院出來,一路上都能感受到那股緊張的氛圍。人人神色肅穆,全然不見往日笑容。
小鳩陪著姜鶯來到王府門口,還沒出門就被王府府兵攔住了,語氣嚴肅地警告她:「姜二姑娘,幽王囑咐過今日小世子和您都不能出門,還請回去。」
姜鶯說她沒有出門的意思,見她一直站在門口府兵們也沒有為難,只是看上去神情更嚴肅了。
來幽州這麼久,她親眼見過楊徽,也知道楊徽此人詭計多端。姜鶯知道自己幫不上忙,這種時候她只要好好呆在王府不添亂就是好的。
這一等就等到傍晚,還是不聽任何消息。姜鶯已經在門口眼巴巴望了一整天,滴水未進連府兵都看不下去,勸她回去休息。
她正要走,忽聽城中一陣動作,尖叫伴隨著凌亂的馬蹄聲,寂靜的幽州城霎時亂作一團。
不多時,只見遠處燒起一大片火光,是楊徽府邸的方向,姜鶯一顆心霎時提到了嗓子眼。
火越燒越大,在雪夜中躥起數丈高,完全沒有熄滅的態勢,借著暮色微光都能看見濃濃的黑煙。很快,城中聚集了一幫百姓。也不知看熱鬧還是避難,不約而同擠到幽王府門前。
「咱們幽州城都多少年沒打仗了,官府又鬧什麼?」
「不是打仗!也不知往後還有沒有安生日子過,楊長史府邸那邊圍了好多帶刀的兵,聽說是抓什麼逆賊。咱們幽州這種小地方,逆賊來了圖什麼啊?」
……
這時候,姜鶯才明白幽王府為何要增派府兵,這麼多百姓若有人藏在其中鬧事實在很難察覺。
百姓們你一言我一眼,無不表示擔心。其實他們的願望很簡單,不過是平平安安過日子,但總有人不懷好意要擾亂這一片寧靜。
「姜二姑娘,進去吧。」
姜鶯不想添麻煩,依言退入府內。行至垂花門,才發現梁殊也等在那裡,大概在擔心他的父親。
經過這麼久姜鶯脾氣都沒消,站在遠處一塊等。兩人默契的不說話,這一等就等到了夜深,還是不見有人歸來。
到這裡,姜鶯和梁殊都已經很急了,「不會出什麼事吧?」
梁殊搖頭,看上去也是極為擔心。
姜鶯坐立不安,忍不住往門口走去。王府門口,幽州百姓不知何時已經散去,此時冷冷清清只餘一地白雪。她來回踱步憂心忡忡,這時候,王府門外忽然衝進來一個人,氣喘吁吁喊道::「快去請大夫,沅陽王受傷了。」
所有人皆一愣,梁殊不住道:「我父親呢?」
那小廝就是提前來傳話的,忙不迭道:「幽王還在城外暫時無礙,姜老爺沒事,沅陽王殿下中了箭傷。」
王府門口亂鬨鬨的,姜鶯心撲通撲通跳,她感覺除了心跳自己聽不到任何聲音。
就在這時,凌亂的腳步聲響起,夜色中虛虛的人影由遠及近,姜鶯看到姜懷遠架著王舒珩胳膊進來了。
從遠處看,他並沒有什麼事,只是腳步比往常虛浮一些。但是近了,姜鶯才發現他的腹部,正插著數支長箭。箭的尾翼已被砍斷,但箭鏃貫穿腰腹還沒有取出,鮮血汩汩流下,一路染紅白雪……
姜鶯一瞬間紅了眼睛,她看著王舒珩被人攙扶進府,她一路跟著,又看見王舒珩後背好像還有幾處刀傷,皆血肉外翻看上去觸目驚心。
王舒珩被攙扶到一間小屋,福泉厲聲問:「大夫在哪?」
「已經去請,就快到了。」
屋內圍著好些人,王舒珩還有點意識,他小聲說了什麼,福泉俯身去聽,然後回道:「殿下放心,幽王那邊無事,一切按計劃進行,咱們的人已經去接應了。」
他說完,才見王舒珩點頭徹底陷入昏迷。
姜懷遠身上也沾了不少血跡,他看姜鶯臉色煞白紅著眼睛,連忙安慰:「爹爹沒事,血不是我的,都是沅陽王的。」說罷以更高的聲音問:「大夫到哪了?我賢弟乃天子重臣,誰敢耽誤!」
「夫君——」姜鶯目光望向床上那個身影,再也忍不住喊了一聲。
那一瞬間,姜懷遠以為自己幻聽了。他剛想再問,但門外兩個大夫已經提著藥箱匆匆跑來,他只得拉著姜鶯讓到一旁。
大夫來了事情就好辦許多,所有人被清理到門外。姜懷遠身上都是血,有小廝道:「姜老爺,去換身衣裳吧。」
門外守著好些人,姜懷遠擔心王舒珩,但有大夫他在這裡也幫不上忙,便回房間去清洗。臨走前,他看姜鶯好像丟了魂一般,再次安慰說:「爹爹沒事,好著呢,不信跳兩步給你看看。」
說著,姜懷遠當真跳了兩步,但不知為何,姜鶯原本還忍著的眼淚竟潸然落下。她抹去,好像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說:「爹爹去吧,不用管我。」
姜懷遠這才狐疑地走了。
房間內,大夫剪碎王舒珩衣物,取出三支箭鏃。姜鶯在門外不知等了多久,才見大夫滿手是血的出來。
她趕忙迎上去,問:「殿下怎麼樣,可有性命之憂?」
「傷口雖多,但都不傷及要害,已經處理過只要不再流血就沒事。」大夫洗了洗手,說:「可以進去看他了。」
姜鶯才進屋,就聞到濃重的血腥味。那些止血的布條和剛取出的箭鏃還沒來得及收,姜鶯看著,心也跟著一抽一抽的。
明明受傷的不是她,但是姜鶯卻覺得疼死了。
床邊福泉在照顧王舒珩,姜鶯走過去,說:「福泉叔叔我來守著殿下吧,你也去處理一下傷口。」
這趟實在兇險,不光王舒珩,福泉和幾個手下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傷。他謝過,帶著人下去了。
很快,房間只剩姜鶯和小鳩。小鳩端來熱水,姜鶯沾濕布巾小心翼翼擦去王舒珩身上的血跡。他靜靜躺著,與平時睡著的樣子並無不同,只是臉色蒼白看上去極為虛弱。
「二姑娘,要不您先去吃點東西,奴婢守著。」
姜鶯搖頭,她跪坐在床邊,滿眼都是這個男子。小鳩看她難過,只得先行離開。
房間燭火靜靜地燃燒,周遭一片闃然。
姜鶯低頭去看王舒珩蒼白的面容,又伸手輕輕撫摸他的眉眼。
不可否認,他是個極其俊美的男子,姜鶯見他的第一面就知道。她拉起王舒珩的手,而這時,姜懷遠也換好一身乾淨的衣物。他擔心王舒珩一路疾行,直接進了房間。
然後,姜懷遠就撞見了這一幕:他的女兒拉住沅陽王的手,粉面貼在人家掌心輕輕蹭著,許是還在哭泣,身子不住地抽動……
頭頂好像一道驚雷劈下,姜懷遠愣在原地徹底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