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潮汐,兜頭湧來。Google搜索
那晚的永和宮,也如今夜般大雨如瀑,氤氳了碧瓦紅牆,朦朧了瓊花玉樹。皇上臨幸宸妃謝氏,清早不朝,從昨夜至今。
小黃門狂奔在雨霧當中,傳來急訊,廊下的大監們不敢擾了皇上雅興,遲疑不敢進去傳報。
最後還是總管戚公公推門進了去,報曰「皇上,嘉毅侯跪在保和殿外,已經四個時辰了。隨行軍醫說,他身上有傷,再在雨里跪下去,恐傷口潰爛膿腫」
戚總管低垂頭顱,不敢瞧內室一眼。
許久,才傳來皇上沉悶的低喝。
「叫他跪」
戚總管還想再勸,皇上已暴怒衝出,「傳朕口諭」
「嘉毅侯安錦南大逆不道,無禮乖張,著其素衣披髮,跪於午門,非旨不得起。」
皇上面色陰沉「他不是喜歡跪那便跪個夠」
戚總管等大驚,伏跪於地,「皇上三思啊」
素衣披髮跪在午門,那是奪了臣子的顏面,嘉毅侯如此身份,這種屈辱他怎受得住啊
且,他剛剛禦敵立功回來,為守疆護國染了一身傷
側殿,長寧軒,貴人關氏聽得雨聲中人語雜雜,她閉了窗扉,喚心腹婢女豐鈺上前,「芷蘭,你去瞧瞧出了什麼事。」
又吩咐「悄悄的,莫驚擾了那邊的」
話不必說盡,豐鈺點頭應命,拾起門邊的傘掀簾沖入雨霧當中。
因雨勢太大,只在廊下守著幾個大監和大宮女,豐鈺貼著牆,繞到殿後將關貴人種的蘭花一株株挪到側殿窗下,同時朝她熟識的宦人小陳子打個眼色。
小陳子暗自朝她擺手,示意這會子不方便說話。豐鈺點點頭,不動聲色避開了。
她還沒走近側殿前門,就聽外頭一陣雜亂的腳步,小太監的皂靴踏過院中水窪,濺起一陣陣水花。他慌得連傘都沒有打。
豐鈺聽見小監發顫的傳報聲「戚爺爺,不好啦,嘉毅侯不支倒地,暈死過去了。因皇上有旨,無人敢扶,腰上那傷已經滲出血水,情況不大好啊」
戚總管忙推門進去。
裡頭靜默了好大會兒。
旋即,聽得皇上沙啞的聲音「傳太醫,帶安錦南去武英殿休養。」
他看向外邊跪著的一排宮女,「著兩個穩妥的去照料」
話未完,就聽宸妃嬌聲道「不准」
宸妃扭身過來,蹭坐在皇上腿上,一手摟著他脖子一手捋他下巴處的鬍鬚,「皇上,臣妾和麗嬪向來不睦,便是臣妾好心撥自己的宮人去照料她弟弟,她又能放得下心麼臣妾才不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偌大皇宮,又不是沒有旁的宮女,隨便指派一個過去瞧瞧也就罷了。他們慣上戰場的人,受點傷不是家常便飯有什麼大不了的」
皇上聽這嬌言嬌語胡說八道,忍不住好笑地捏了捏美人鼻尖,「外頭誰在,撥朕的宮人過去。」這也是便宜行事,免得費力再去內務府跑一趟安排人手,一來一回費時不少。
宸妃眉頭一豎「這怎麼行安錦南無禮擅闖宮禁,原是死罪。如今皇上心慈,留他狗命,再遣身邊的宮人去照拂,豈不變罰為賞,縱壞了那奴才」
皇上嗤笑「依你待怎地難不成叫他傷著抬出宮去他才打了勝仗,朕原該出城十里親迎嘉獎,為著你這妖精」
戚總管眼觀鼻鼻觀心,聽得宸妃嬌聲道「臣妾才不管他立了什麼功,他可進諫要皇上賜死臣妾呢要人伺候,隨便指派個粗使的不就結了這也值得皇上費心」
皇上被寵妃鬧得無奈搖頭,暗朝戚總管打個手勢,戚總管垂頭退了出來。一抬眼,瞥見角落裡搬花的豐鈺。
「芷蘭姑娘」
「你行事穩妥,嘉毅侯不比旁人關貴人那邊你不必擔心,你是奉皇命」
豐鈺關了窗,緩步走回床前。
那短暫的幾日近身侍奉後,也曾在宮中一些大小宴會謀面過。她畢竟卑微平凡,垂頭屈膝行禮際,甚至得不到他一聲回應,再抬眼就見他高大的身形去得遠了。
距那夜大雨,已隔了五年。
不想在這小而富庶的臨城,又聞嘉毅侯三字。
只是今生再不會謀面了吧
她願早早洗去宮中積塵,做個可以挺直腰背抬眼看人的人。做奴婢的每日每夜,提心弔膽的每分每秒,俱隨那回憶的洪流遠逝吧
第二日是個陰天,昨夜下過大雨,院子裡水窪積聚,內院的太太姑娘們都怠懶出去一走,段家的男人們卻是早早起床出門,行色匆匆忙忙碌碌。段溪和懷揣大筆銀票,先至城中最大的酒樓打點。
豐鈺原備今日告辭歸去,因天雨留人,路上泥濘行車不便,只得多耽兩日。段淑寶又被母親催促來陪她散悶,在荷香館裡守著針線籃子有一搭沒一搭說話兒。
段淑寶還記得昨日豐鈺叫她出醜,見豐鈺十指翻飛正在縫抹額最後的收口,嘴裡酸酸怨道「我以為鈺姐姐這手藝是什麼都會的。」
豐鈺淡淡一笑,剪斷線頭收了針,將繡金菊桂子的抹額抹平,中間用七八顆珠子點綴一顆圓形玉塊,邊比試邊道「我做些粗粗的針線倒可,太精細的做不來。妹妹莫泄氣,將來你手上熟練了,未必比不得冷二姑娘。」本想提點幾句,一想到安錦南,要解釋的太多,還不如不說罷。那物件她沒接,段家姑娘們亦沒碰,何苦多事嚇著了小姑娘。御賜之物損毀,若非皇上心血來潮索要回去,多半也沒什麼緊要。
安錦南在一家賣胭脂的鋪子內堂坐著。
冷雪柔興致頗高地在櫃檯前擇口脂盒子,她倒也不缺好東西,平素物件不僅家裡替她備著,安錦南也常遣人給她送東西,出來逛不過為著炫耀她姐夫。
堂堂一品侯爵,安坐小城一家普通鋪內,面上無一絲不耐,好脾氣地等隨行女眷挑完東西替她會帳。
冷雪柔不時用餘光去打量安錦南。他手裡握了杯茶,並不飲,只用指頭把玩著。今兒穿了一身淺藍銀線麒麟紋的袍子,袖口衣擺是黑白二色的江崖海水圖紋。腰上用的是革帶,正中嵌玉。坐姿一絲不苟,挺拔如松。
再觀其面容,不熟識的人只恐他清冷。於冷雪柔來說,卻是再溫和親切不過。他笑時唇角弧度極淺,只眸子裡淡淡暈一抹暖意。恍若萬年寒冰折射了晨陽光線,令那稍嫌冷硬的面部線條變得溫潤柔和。
冷雪柔最喜聽他說話的聲音,低低的,醇厚的,從來不急不緩的語調。尤其喚她名字時,那聲線中無意識夾裹的寵溺味道
冷雪柔騰地紅了臉。雙頰火燒般發燙。
她轉回頭來,強迫自己去瞧那一字排開的十來盒唇脂。
安錦南在此時起身,邁開長腿朝她走來。
「都買了吧。」他頗無奈,她分明心思並不在這些東西上面,此間往來人眾,她這般盯住他瞧,只平白給人添了遐想。
冷雪柔低低應了一聲,安錦南瞥一眼身邊隨侍的婢女。
冷雪柔行至門前,下意識回眸瞥一眼裡間。
安錦南順她目光瞧去「芍藥怎麼」
芍藥是那婢女的名字,冷雪柔聽不得安錦南用那樣好聽的嗓音喚第二個
「阿姐去了許多年,她的陪嫁丫頭倒還留在姐夫身邊。知道的,知道她是應阿姐遺願留下服侍姐夫,不知道的,以為她這把年紀不肯嫁出去是和姐夫你」
話說到這裡戛然而止。
冷雪柔再胡鬧任性,畢竟是個未出閣的閨女,有些話她說不出口。
安錦南面色不變,只當沒聽懂她什麼意思,抬手一指街南方向「前頭就是你鬧著要去的巧月樓吧速速吃完甜點早些回去」
冷雪柔聽出這裡頭有哄勸的意思,冷下去的表情回暖幾分。安錦南落後一步,輕輕揉了揉自己微痛的額頭。
段溪和從二樓雅間窗前便望見街對面極出色的一男一女。他緊張得喉結頻繁地滾了幾滾,再三整理衣冠,才惴惴然迎了上去。
出來時已是傍晚,冷雪柔預想的獨處時光全被打亂。她耐著性子,直待上了馬車才發脾氣。
「段家人真是好笑極了昨日求見不成,清早就來求我哥引薦,明明白白被當面拒了,中午竟直接到巧月樓來堵人姐夫真是好性兒,由著那起子沒眼色的東西聒噪。好好的一天都給他毀了」
安錦南閉目坐在車裡,安靜地聽她抱怨。
冷雪柔氣得直捶車板「明兒瞧我不臊那段淑寶去先前還和我吹牛說她有個什麼宮女表姐懂得織補姐姐的香囊,給我當面揭了臉皮子才不言語了。如今她們捧得天上有地上無的哥哥又來給姐夫獻殷勤,當狗腿子都還不配,真以為自己是個人物」
安錦南眸子睜開。
冷雪柔倏地悔悟,已然遲了。
「那香囊在你處」
安錦南聲調平緩,聽不出是何情緒。
冷雪柔卻能從中品出一抹慍怒,當即小臉垮下來「姐夫,我」
「拿來。」安錦南攤開手掌,骨節分明的指頭盡處有常年習武留下的粗繭。
冷雪柔嘟起嘴巴「姐夫我沒帶身上」
安錦南沒有看她,閉眼靠在車壁上,雙手抱臂,緩聲道「回去拿給我。」
再沒多餘言語。
冷雪柔不由賭氣「姐姐去了快九年,遺物擺了一屋子,作甚非那勞什子不可」
她知道他重視那物,特特從他屋裡偷出來,想替他縫補討他歡心,自小她做什麼都沒耐心,便為給他補起那東西才好好學針黹女紅。卻沒料想到今日都沒機會補好。
安錦南不語。
他不想說話的時候任冷雪柔如何哭鬧亦不會有所鬆動。
能容忍她許多小毛病和壞脾氣,當她是個不懂事的娃兒寵著哄著。可有些事他不容許就是不容許。對誰都沒情面可言。
板起臉的嘉毅侯還是有點可怕的。冷雪柔哭著哭著就抽抽噎噎與他說好話認錯了。
卻也直到她把偷去的香囊還到他手裡,他才略收了收周身不容親近的冷意。
「去吧。」
極簡的兩字,不給她任何機會再爭取和掙扎。
芍藥伸手欲接過那香囊安放在箱籠里。安錦南擺擺手「我帶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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