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83年初秋,東晉都城建康城東三十里,遲霞寺,夜。
住持道壹和尚端坐大雄寶殿,雙目微閉,神態安詳,寶相莊嚴,仿若入定。
萬籟俱靜。只有大殿上兩支兒臂粗的巨燭,光焰搖曳。
突然,道壹雙唇微啟,沉緩有力的聲音仿佛凌空傳來:「是渡兒回來了嗎?」
話音未落,一道身影從房梁飄落,像一片羽毛,落地無聲。
身影未作絲毫停留,旋步趨於道壹面前,重重跪下,匍匐一叩,抬起頭,星眸如電,望向道壹,俊朗陽光的面容漾開層層笑意:「師尊怎知是徒兒來了?」
正是道壹的得意徒兒——邊渡!
道壹睜開眼,伸手虛托,隔空將邊渡扶起,緩緩道:「沒有人能在進入大殿後,才被為師覺察。」
一頓,輕聲道:「除了渡兒!」
臉上笑意暈開,燦若蓮花。
「師尊早就發覺徒兒了吧?」邊渡嗔道。
道壹搖搖頭:「沒有。渡兒隱身房梁,突然心緒不寧、氣息不穩,才被為師發覺。」頓了頓,「渡兒是想念為師了吧?」
邊渡雙手拉住道壹的左手,順勢坐下:「徒兒此去北地,已逾半年,日思夜想的,除了師尊您,還會有誰?!」
道壹伸出右手,慈祥地拍拍邊渡的手背:「半年來,渡兒的功力似乎長進不小。」
邊渡劍眉一擰:「徒兒有負師尊教誨!」
「哦?怎麼了?」
「師尊,徒兒此去北地,走遍北朝各地城鎮關隘,拜訪諸多名寺高僧,卻無緣見到道安師伯。」
道壹緩緩點點頭:「你的道安師伯,是有意躲著你。」
微微一笑:「道安師伯被尊為當世佛家第一人,弟子遍布南北二朝,但沒有一個可與渡兒比肩。他是羞慚啊!」
邊渡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道壹繼續道:「渡兒,兩年前,你行遍江南,每到一處,開壇講法,連番辯論,年僅十六就贏得『博士』尊號,連名滿江南的慧遠、慧持都甘拜下風。這兩人是道安師伯的得意門生,如此一來,道安師伯的老臉往哪裡放啊?」
邊渡抬起頭:「可是,師尊,徒兒到現在都還沒有剃度呢!」
「渡兒,修行之人,重在修心;心中有佛,即與佛有緣,剃不剃度倒在其次。」
「師尊,您答應過徒兒,待我十八歲,您就親自為徒兒剃度的!」
「你離十八歲不是還有兩月嗎?」
「可是——」
「渡兒,知道為師為何將你取名『渡』嗎?」
「師尊是想讓徒兒渡己渡人。」
道壹點點頭,話鋒一轉:「渡兒,此去北地,你所見如何?」
邊渡面色瞬間凝重,沉聲道:「師尊,北地久經戰亂,城鎮村莊面目全非,十室九空,加之連遭旱災蝗災,赤地千里,民生維艱!近來,苻秦意欲南犯,男丁十五以上,強行徵召入伍,很多村落已然淪為荒村!」
道壹緩緩站起,背著手,面向佛像,沉聲道:「戰爭,是苦難的根源。我佛慈悲,以救苦救難為己任。但是,佛祖,您告訴弟子,如何才能定分止爭、安享太平?」
邊渡望向佛像,呆立良久。
「渡兒,為師急急將你召回,知道是為什麼嗎?」
邊渡躬身一揖:「請師尊明示!」
道壹緩緩轉過身:「渡兒,你猜,前幾日,誰曾來找為師對弈?」
「常來跟師尊下棋的,除了宰輔謝安大人,還能有誰?」
道壹點點頭:「安公與為師對弈一局,換了三壺香茗,為師竭盡全力,仍輸安公半目。」
邊渡急道:「師尊,徒兒得到消息,苻秦天王起百萬之眾,三路南來,其勢洶洶;而大晉在江北的可用之兵,僅有荊州桓家軍二十萬、揚州北府兵十萬,敵我懸殊甚巨,晉室危矣!此國破家亡之際,安公尚有如此閒情逸緻?」
道壹輕笑一聲:「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此乃大名士之風!放心吧,一切都在安公掌握之中。」
「安公已有成計?」
「當然!安公運籌帷幄,已有破敵之策。不過......」
「不過什麼?」
「安公有很多籌劃,其中一策,需要渡兒你出手。」
邊渡渾身一熱,單膝跪下:「請師尊吩咐!」
「安公來時,帶來一名侍從,現在留在本寺。這名侍從其實是北府兵一名出色斥候,姓劉名裕,外號『飛天貓』。他要將安公的一段口信帶給五年前降秦的大將朱序。」
「師尊是要讓渡兒護他北去?」
「對!你的任務,就是保護劉裕,讓他能夠安全抵達苻秦軍營,找到朱序將軍。」
「何時出發?」
「聽安公安排。到時,你們扮成師兄弟,安公會派出船隻,載你們由江入淮,到達穎口;然後,你們乘坐穎水幫的商船,沿穎水北上,進入思齊鎮。」
頓了頓,「按照安公的估計,屆時,苻秦的軍隊,已經占領了思齊鎮,應該不會讓你們繼續北上。這時,你們的機會就來了。」
「師尊,劉裕既然外號『飛天貓』,穿山過林應該不在話下。我們選擇捷徑,一路潛行,不是能夠更早抵達思齊鎮嗎?」
道壹搖搖頭:「安公如此安排,定有他的深意。再說,我道壹的弟子,行走世間何須藏行躲影!大大方方北去,更有機會進入苻秦軍營。」
言畢,轉身從佛龕下取出一個長條狀的包袱,交給邊渡。
邊渡雙手接過包袱,疑惑不解:「師尊,這是?」
「它叫承影,是為師年輕時行走江湖的依仗。」嘆一口氣,「唉,三十年了,江湖上早把承影忘了!」
邊渡激動得語無倫次:「師尊,您,您,您准許徒兒,使劍了?」
「渡兒,為師知道,你一身武藝,行走江湖,自保不足為慮,但是這次,你不光要自保,還得護人,面對的興許是這個世間的頂級高手!只是,為師希望,這柄神兵,永遠不要出鞘!」
邊渡鄭重地點點頭,欲言又止。
「渡兒,還有什麼問題嗎?」
邊渡咬咬牙:「師尊,您可以告知徒兒的身世了嗎?」
道壹仰頭看了一會兒殿頂,緩緩搖搖頭:「等你回來吧。等你回來,就十八歲了。那時,為師將你的身世告知你。」
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這是為師寫給道安師伯的書信,必要時候,它也許可以救你們一命。」
邊渡接過書信,小心揣進懷裡,躬身一揖,退了出去。
身後傳來道壹沉緩有力的話語:「渡兒,此事關涉重大!劉裕的命,你拼死也要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