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然而善意的騙局沒能維持到過年。
鍾維無疑是個很有好奇心和求知慾的老頭兒,在嘗過晏驕的手藝後著實高興了兩天,可總覺得跟平時吃的肉不大一個味兒,然後就開始瘋狂好奇。
透過廖無言和臨泉師兄弟平時的做派,以及占地廣闊的暖房菜園子就能推斷出,鍾維並不是經典款文人,所以君子遠庖廚什麼的在他那裡根本行不通。
於是正當晏驕和廚子對此進行進一步深入研究時,老頭兒就悄沒聲的摸了進來,然後看到了無數的豆皮、麵筋、蘑菇和切成五花肉塊形狀的冬瓜……
臨泉毫不猶豫的就把晏驕他們賣了,「之前我就說不成。」
眾人立刻對他怒目而視:叛徒!
廖無言丟給他一個秋後算帳的眼神,再看看窩在椅子上不說話的老肉球,皺了皺眉,「也是為了您好。」
坐在桌子另一邊的田夫人也勸道:「可不是麼,難得孩子們肯為你操這個心。」
說著,又對廖無言他們點頭讚許道:「我平日裡沒少說了,只是不聽,你們幹的不錯。」
鍾維發出一聲響亮的鼻音,慢吞吞掀了掀眼皮,陰陽怪氣道:「黃土埋脖子的人了,連吃口什麼都自己做不了主,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晏驕目瞪口呆,這是要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撒潑嗎?
饒是過了大半輩子了,田夫人還是覺得老伴兒這個樣子有點無賴,當即抬手狠狠地往他手背上拍了下,又對眾人歉然道:「這不知好歹的老混球……」
得虧著岳夫人和兩個小的都不在,不然……也忒丟人了。
不過眼下顯然也沒好到哪裡去就是了。
廖無言原本還有點兒愧疚,可看他這個樣子,頓時把那點賠罪的心丟到九霄雲外,反而越發硬氣了,擰著眉頭嫌棄道:「您瞧瞧,您自己個兒瞧瞧,這都胖成什麼樣兒了?
合著您也知道自己多大年紀了,再這麼下去絕對不行。」
頓了頓,又使出殺人誅心的一招,「活著沒意思,難道胖死了就有意思?
哪怕您在大殿上死諫呢,好歹還能流芳百世,怎麼不比在異鄉胖死強?」
他左一句胖死,右一句胖死,字字誅心,氣的老頭兒臉都紅了。
臨泉瞅了瞅鍾維,立刻指著廖無言大聲道:「目無師長,該。」
「該怎麼著?」
他還沒說完,廖無言刀子似的眼就刷的看過去,冷笑道,「還沒說你,你自己倒抖起來,我看你就該打!你說還能指望你點兒什麼,嗯?
叫你照看就是這麼照看的?」
臨泉好不容易才抓到機會反擊,結果一句話沒說完就被將軍,本能的縮了縮脖子,小聲道:「那他也得聽我的啊。」
「你犯不著說他,」見心愛的小弟子吃了掛落,鍾老頭兒朝他招招手,示意來自己身後站著,又對廖無言犟道,「翅膀硬了,在我跟前指桑罵槐麼?」
廖無言也給氣的夠嗆,不怒反笑,反而一撩袍子坐下了。
一看他這個架勢,眾人便齊齊縮了縮脖子,壞了。
眾所周知,廖先生一般能動口就不動手,有什麼仇往往當場就報了,當然,一仇多報的情況也不少。
所以如果他站在你跟前咄咄逼人的痛罵時,差不多就是夏日暴風雨的模樣,熬過去也就好了。
可一旦穩穩地坐下來,這就是要擺開龍門陣翻舊帳了。
晏驕看的有趣,朝龐牧使了個眼色,夫妻倆很默契的湊著腦門兒說悄悄話。
「我怎麼覺得……我哥反而像大家長。」
龐牧失笑,小聲道:「嗨,總得有個鎮場子的不是?」
說著,夫妻倆也不知想到什麼,默默地看向侍衛團。
齊遠和小六先打了個寒顫,警惕的看著他們,「幹嘛?」
夫妻倆搖頭,又齊齊看向此時此刻也還不動如風的小八。
覺察到他們視線的小八看過來,眼神中透出疑惑。
晏驕和龐牧嘆了口,朝他抱了抱拳,「辛苦了。」
侍衛團的頭兒就很不靠譜,這些年也實在是辛苦小八這個弟弟了。
那邊師徒兩個已經你來我往唇槍舌劍的過了不知多少來回,平時牙尖嘴利的臨泉這會兒縮的跟個小王八似的,老老實實杵在後面保命。
晏驕他們都是頭一回見識這個,頓覺嘆為觀止,一個個興致勃勃的叫人換茶、上瓜子,咔嚓嚓吃的歡快。
外面雖然沒下雨,但依舊陰沉沉的,無處不在的水汽如幽靈般無孔不入,充斥在室內外的每一個角落,熊熊燃燒的火爐都沒能烤乾眾人的肌膚。
單純從護膚角度來看,確實挺滋潤的,而且瓜子吃多了也不怕口乾。
單純論及學識淵博和思維敏捷,廖無言和鍾維這對師徒其實難分伯仲,但偏偏一個瘦且年青,一個老且虛胖,幾十個回合下來,光是體力方面的差距就明晃晃拉開了。
常年鍛鍊且控制飲食的廖無言氣定神閒,還能抽空吃塊點心,而鍾維已經是臉紅氣喘額冒虛汗,上氣不接下氣了。
見此情景,廖無言施施然抖了抖袍子,端起茶盞,悠然吹了吹水面,輕飄飄道:「我說什麼來著?
再這麼下去,甭說朝廷內外的刀光劍影了,您自己個兒就能把自己胖死了,倒是省的那些政敵出手了。」
「您家裡統共才幾個下人?
萬一有個好歹,都抬不動!」
晏驕一直知道廖無言嘴巴毒,身邊的人也沒少享受這待遇,但她還真沒想到他在自家師父跟前也如此肆無忌憚!
要知道,這可是個天地君親師的年代,哪怕隨便一點平輩相交的話呢,放出去也可能被歪曲成不夠尊師重教。
而廖無言那些半個髒字卻毀滅效果加倍的口頭打擊,叫他一夜之間身敗名裂也不為過。
她下意識看向田夫人,誰知老太太也是一臉「終於有人替我出氣」的神清氣爽。
這時候不服老不行,不服胖也不成,鍾維都給罵的沒脾氣了。
田夫人也跟著乘勝追擊道:「子寂說的對,還有子清,往年他也沒少說,也不圖旁的,哪怕為了孩子們的這份兒孝心呢,你多活幾年不好麼?」
作為主廚的晏驕也沒少挨了那胖老頭兒的眼刀子,見廖無言和田夫人先後開火,她也忍不住使出最後一擊,「哪怕都是屍體呢,胖子也比別人爛得快。」
眾人:「……」
有那個味兒了,但大可不必……
鍾維的臉綠的簡直跟外頭花園裡的月季葉子有一拼,好像直到現在才回想起來這丫頭主業是幹嘛的。
一個好漢三個幫,鍾維吃虧就吃在勢單力孤上。
廖無言他們哪個單獨拎出來都是嘴巴不饒人的主兒,更別提此刻同仇敵愾一致對外,胖老頭兒根本沒有勝算。
在強大的群眾攻勢下,鍾老頭兒不情不願的宣告敗北。
田夫人高興地臉都放了光,當著他的面叫了廚子來,說以後一天只准給一頓葷的,其餘都用假肉菜做。
聽完這話,晏驕硬是從年關將近的胖老頭兒臉上看出點兒生無可戀來。
若在以前,晏驕死活都不相信自己也能有當死宅的一日,可現在,她是寧肯一天到晚窩在炕頭上挺屍,也不愛外頭風花雪月去。
太冷了,濕冷!
雖然沒有後世網上說的那種往骨頭縫裡鑽的誇張程度,但想想吧,大冬天的本就難熬,偏不管走到哪兒,那空氣都跟冰冷黏膩的濕毛巾一樣死命往臉上糊……
太難受了。
溫暖乾燥的熱炕頭不好嗎?
有兩個下頭的侍衛貪稀罕,傻乎乎的上街逛了兩天,結果轉頭就把手給凍了,腫的跟菜窖里的蔫兒菜似的,就此歇了心思。
「太冤了!」
其中一個一邊瘋狂撓著一邊欲哭無淚道,「我年年跟著主子去東北,大雪圍城二三尺厚,滴水成冰,外頭尿尿沒提上褲子都能給凍在地上!就那麼著我也沒凍過!」
誰成想呢,偏來了江南了,一年到頭恨不得連個冰碴子都不見的地兒,他就把手給凍了,回去之後哪兒還有臉面對同僚?
馮大夫嗤笑著開了藥方,直接甩到臉上,「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說這話的時候,他正抱著棉被窩在火炕上吃凍牙的甜品,聽晏大人說叫什麼「繽紛水果罐頭」的。
罐頭具體是什麼意思他不知道,不過沒想到各色水果加蜂蜜、砂糖煮過之後放涼了再吃,倒也別有一番風味,特別適合火炕的樣子。
轉眼到了大年三十,總算老天開眼,竟然下了點小雪。
田夫人就笑,「到底是你們有福氣,看來老天爺也心疼你們一片孝心,巴巴兒的趕了來,這不,湊趣兒的來了。」
臨泉也是唏噓,語氣難免有些酸溜溜的,「我上次在這兒見雪還是四年前,你們一來就有了。」
晏驕毫不留情的回敬道:「那是你人品不行。」
眾人鬨笑,紛紛表示這條評語過於精準了。
不管怎麼說,過年總要下點雪才夠味兒,不然心裡空落落的,跟缺了一塊似的。
鍾維就在後面抱著手爐哼哼,很有點屈辱的道:「大過年的,還不讓點菜嗎?」
大家就都笑,非常恭順的道:「您點您點,過年嘛,都聽您的。」
鍾維哼哼兩聲,雖然竭力想要做出不屈不撓的高傲模樣,但實在耐不住饞,張口就報了一大串菜名。
天可憐見的,他前頭幾十年刀光劍影都熬過來了,沒成想臨了臨了的,竟連口喜歡的飯菜都得求人……
這些菜品都有專門的廚子準備,倒也沒什麼,偏晏驕技癢,提前老些天就預備了年夜飯,這會兒準備工作都弄好了,只等開火。
南方畢竟遠離主戰場,又是魚米之鄉,經濟發達,恢復起來也快。
單說牛肉吧,北方民間還是時有時無,供應不穩,可萍州這邊已經有固定的牛肉鋪子了。
之前晏驕得知消息後興奮地了不得,腦子裡信息爆炸似的竄出來無數牛肉菜餚,可最後統統都給她否了。
既然是過年,就要搞大場面,那些精細菜且放到平常日子慢慢做吧。
昨兒一大早,屠戶那邊就現宰殺了一頭活牛送來,要多鮮嫩有多鮮嫩。
牛的體型畢竟太大,完整的烤看著是壯觀了,其實並不能最大程度的將牛肉的美味發揮出來。
晏驕就提前帶人砍成合適大小,分別醃製,這會兒都將近一天了,十分入味。
至於那些牛雜什麼的,煎炒烹炸滷煮涮,怎麼不香?
鐵盤、木架,甚至是光滑的卵石都燒的熱熱的,挨挨擠擠擺滿了一溜兒走廊,甚是壯觀,鍾維和田夫人都看呆了。
稍後火起來,肥嫩的牛肉慢慢變色,尤其是那邊緣的部分漸漸變得焦黃金燦燦,大顆大顆的油脂滴落,在柴火煤炭間撲簌簌的爆裂開來,濃郁的味道香飄萬里……
牛骨頭也沒浪費了,全都加了馮大夫開的藥材包一併丟到大鍋里熬煮,清湯慢慢變成濃白,汁水裹挾著滑嫩的骨髓上下翻滾,香煞個人。
鍾老頭兒開心的像個兩百斤的孩子,又有點被晃點的不滿,「你們都有準備了還叫我點菜?」
這不欺負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