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七十九:至人
「那是敵人。」
藍色人影居高臨下,手指宛如投下的長矛。蘇格抖了一下,像條被叉中的魚。
四周聚集過來的目光一下就凍住了他,他僵硬了整整兩秒,才驚慌失措地後退,然後被絆倒在地。
人們圍攏過來,借著黯淡燈光,蘇格看清了那些兜帽下的臉,他們似笑非笑的神情完全就像畫皮收集的那些面具。蘇格在其中看到了滿面病容的自己,看到了楊關、江寧。
他被出賣了!這是安全局設下的陷阱,楊關一直在騙他,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另一個冬眠者,江寧也跟他們是一夥的!
藍色光芒愈發熾烈。
蘇格抬起頭,半空中的人影面帶微笑,犬齒外露。
他立刻就認出來,祂是閻摩羅闍。他試圖起身逃跑,巨大的恐懼感卻把他死死壓在地上。
「嘿。」
忽然有人喊了一聲。
他循聲望去,看見沈珂,她眸子散發綠光,兜帽里鑽出幾縷白色髮絲落在眉毛邊。
「yao!」
蘇格愣住了,好一會兒,他才理解她說的是「藥」。
他手忙腳亂,摸出鋁盒,把一支抑制劑塞進嘴裡。他的嘴唇和牙齒都在顫抖,幾乎咬不住濾嘴。等到紅光亮起,他用溺水者拿到氧氣罩的架勢狠狠吸了一口。
這動作用盡了他最後的力氣,他的手耷拉下去,外骨骼卻支撐著身體沒有完全倒下。
他仰起頭,半空中光影浮動,像水中破碎的月亮。
用了十幾秒,那些光斑才拼湊成完整的燈光,他嘴唇和手指的顫抖也恢復穩定。
身邊的人群沒有消失,但他們從來沒聚攏過來,也沒有人看過他一眼。他擔心自己的沉默會引人注目,緊接著,左側五米外有人倒了下來,瞳孔渙散,呼吸侷促,一次性的數字毒品晶片從他耳後的接槽彈出。就在這人旁邊,一個女人木樁似的站著,嘴唇無聲翕動,雙手隱約在抽搐。
發病的不止他一個。
蘇格這才想起來,這裡幾乎都是病患。他回過神,撿起落在地上的藥,又吸了一口,一股梨子清香緩緩浸染麻木的知覺。藥物已經成為日常消耗品,以至於它們像口香糖一樣被調配出了各種味道。但他不記得自己的藥有這種口味,他有點分不清,自己的知覺到底是生理還是心理上的。
「冷靜點。」
沈珂輕聲說。她站在餐桌邊,身後杯盤狼藉。蘇格這才看清她沒戴兜帽,眼睛也沒冒綠光。他喘了一會,吸完那支抑制劑,擦去額頭的汗,重新站起來。憤怒還在繼續,吼聲一陣接一陣撞擊他的耳膜。他慶幸剛才的經歷只是幻覺,但那幻覺也讓他他從狂熱的情緒中出離。
他感到不安,又隱隱期待著什麼——憤怒被喚醒了,勢必要有一個目標去承受它。
「我們要反抗。」
主持者手掌輕壓,會場立刻安靜下來。那些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如同彈簧蓄積勢能,憤怒將成為實質性的行動,群眾已經準備好了,無用之物要被賦予價值,漫無方向的荒原上就要燃起星火。
「但是如何反抗?」集會主持者說,「我們只有一副殘軀,我們的價值,比不上一架城市清道夫。」
他的聲音變得遙遠,語氣變得理性。這突兀的轉變如同冷水澆進油鍋,群眾譁然沸騰。不到一分鐘,憤怒和希望就被澆滅,死一樣的寂靜和絕望蔓延開來。主持者沒進行任何干預,他漂在半空中,如燈塔般屹立不動。燈塔從未遠離,但群眾根本沒船去渡海。
這時候,集會主持者才再次開口:
「反抗不是復仇。」
「去反抗那些帶來痛苦的東西。」
一些影像浮現在穹頂下方,那是許多一絲不掛的人體。他們極具代表性,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在其中找到代入對象。
群眾仰著頭,望著影像中的另一個自己用全新的生物組織一步步取代移植物。
那些臃腫的殘軀逐漸完整、輕快,他們一邊行走,一邊拋下各種義體,如鯨鯢擺脫藤壺。
他重獲新生。
他摘去義眼,重新睜開明眸,他像鳥類那樣能看見磁場,像蝴蝶般擁有超級色覺,他視夜如明,能看到月光下飛舞的微塵。
他拋棄義肢,身姿矯健輕快,張開翼膜,在高樓間騰躍,與飛鳥同行,穿過游神和天女的投影。他深潛海底,和游魚共舞,撥開掩埋青銅鑄像的火山灰。
他見證四季的不斷終結,見證廟宇坍塌、神像斑駁,而他的生命永無止息。
十分鐘過去,影像才消失。
那道藍色人影不知何時也脫去了長袍,露出一具完美的身體,他美得如此自然,不會讓人產生絲毫距離感。這種美跨越性別,無論男女都會被其吸引。
他在半空中舒展身體,向人們證明,他是超越了世間所有痛苦的自由的存在。
沒人不想成為他,崇拜他,擁有他。
這就是至人。
一種來自基因層面的悸動讓蘇格瞳孔放大,心跳加速。
但藥物殘留的鎮靜作用令他能保持必要的清醒。
他發現性靈會有意把人們的痛苦歸結到義體改造上,並將自由的概念和生物改造綁定到一起。那些影像過分誇大生物改造的效果,編造出一個被神化的形象。
蘇格有點失望,這是個故弄玄虛的集會。其實早在性靈會四處聲張至人擊敗了封禺山神時,他就已經認識到這一點。
但他還是有種僥倖心理——說不定性靈會真的和組織有關,矯枉必須過正,所以性靈會用非常手段聚攏人心。
這種矛盾的思緒還還存在於另一些方面,譬如說,他下意識就否認了至人的存在,但他同時又覺得自己的能力恰恰證明了至人存在的可能性——他也是血肉之軀,卻擁有「神通」。他忍不住聯想,如果江寧也有相似的能力,那至人或許跟江寧有關。
「讓我們重新完整。」
至人的聲音傳遍會場。
「不要去作戰,去做愛。」
他/她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