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七十八:孤獨/憤怒
會場裡靜得能聽到霧氣浮動之聲。
氣氛卻在升溫,一種奇妙的默契連接了所有與會者。他們本來被苦難折磨,而此刻他們明白,他們是因為要洞見真實而受難,因為即將得到自由而受難。
有人開始跟隨藍色人影發聲,然後有人效仿。
聲帶和振膜發出種種囈語和低吼,呼喊自由、真實、真相,此起彼伏。
那些話語中壓抑又噴薄的情緒甚至讓蘇格起了雞皮疙瘩。
多巴胺在他血液中奔流。
一些思緒碎片被卷上潮頭,漂在組織和性靈會之間,如同航標,排列出隱約的方向。
這一瞬間,蘇格幾乎就要認為,性靈會背後就是他一直想要尋找的組織。
但當興奮褪去,理智占據上風,他又明白,這些思緒碎片只是渴望和幻想的產物,並不能構成完整的邏輯通路。
會場很吵,蘇格緘口不言,他環顧四周,病態的狂熱正在蔓延。當然,他們的確都是病患。就連「目的不純」的蘇格,也是貨真價實的浮光症患者。
這些病變細胞聚集在一起,已成為病灶。但是,這病灶並未迎來手術刀。它仍存在於無所不知的神佛眼底。可能這病灶只是一顆丘疹,只是代謝物的正常沉積,無關痛癢。又或者,祂們允許這種微不足道的病痛存在,以調節免疫平衡。
他站在人群中,逐漸恢復了局外人的冷靜心態。
人們開始分享自己的遭遇和痛苦,他身邊,山君向旁人講述自己為了戒除數字毒品的癮而切除了腦子裡的伏隔核,現在他得長期使用多巴胺藥物才能抑制自殺衝動。有人來問蘇格的經歷,蘇格搖頭不答。他並未招來懷疑的目光,永遠有人對自己的秘密羞於啟齒。
「我們都飽受折磨。」
十分鐘的議論過去,集會主持者再次發聲。
「看看我們自己,再看身邊的同伴,苦難如此常見。這一切就發生在身邊,為什麼人們視若無睹?」
「因為我們一直孤身獨行。」
他的音調和會場的氣溫同時變化,令人頓覺置身寒冬。
「現在的時代,是孤獨的時代,我們是一個個信息孤島,沒有溝通,沒有交集。在過去,人們因為各種紐帶緊密相連,而現在的社會切斷了那些紐帶。」
「過去有合作,人們共赴一個目標,現在,這條紐帶消失了,人們孤軍奮戰。過去男人和女人會結成配偶,現在這條紐帶消失了,家庭已經消亡,愛情也一同陪葬。我們大多數人都在公養院出生,近代的很多年輕人,不再給自己取名,不再選擇姓氏,就算有,也只是遵循文化的慣性。姓名,已經失去具有意義。在過去,人們繼承姓氏,也繼承了締造他們的那段基因的歷史。他們是自己,也是先輩生命的延續。他們生來擁有過去,所以能走向未來。而如今我們丟了過去,於是未來也不復存在。」
主持者語氣沉痛。
「如今,我們生來孤獨。」
「我們孤獨到何種地步?」
「我們孤獨到以為自己的命運是獨立的。」
「看看身邊吧,你還有同伴,你不是孤身獨行。」
燈光亮了一些,恰好能看清旁人,他們裝束相似,除去不同的輪廓,其它差異化的細節都被消滅了。
「我們一同遭受痛苦。」
「我們不受眷顧。」
這話有點微妙,蘇格覺得,那隱去的主語暗指諸天神佛。
「我們被棄之不顧。」
相似的語義,重複的強調。蘇格幾乎可以確認,性靈會的理念真的與這個時代的神佛對立,他胸腔一熱。
「為什麼我們遭受痛苦?因為我們是清醒者。」
「我們無法罔顧事實!」
「我們追求真實!」
「我們渴望真相!」
「我們只是想要自由。」
人們仰著頭,有人開始顫抖,有人開始流淚。他們深藏的憤怒,他們為了自我保護而忽略的屈辱感,此時被喚醒了。
「追求自由的人總會遭受苦難。」
藍色人影質問道:「但這是正常的嗎,這是對的嗎?」
「不對!」
立刻就有人高聲回答,緊接著是更多人的響應,沸騰的聲浪讓餐桌上的櫥櫃都震顫起來。
不知什麼時候,有人大聲喊出「反抗」,這詞如山洪爆發般猛烈,迅速席捲人群。有一些零星的聲音,在呼喊著「自由」、「真相」等等的話,但只是潮頭轉瞬即逝的浪花,很快就被淹沒。
群眾聲嘶力竭地揮霍怒火。
穹頂下,藍色人影引導人們的姿態如同一個高明而優雅的樂隊指揮家。
身邊群眾的讓蘇格感到有些不真實,他們的動作如此一致,他們的憤怒如出一轍。每當主持者握拳,他們就情緒激昂,而主持者手掌緩緩下壓,會場裡的聲浪就立刻退潮。這很難讓人不懷疑,他們體內被植入了某種控制情緒的隱秘開關。或者,他們根本不是真人,而是一道道全息投影或機器人?
但蘇格的確嗅到了布料下揮發的體味,感受到他們動作帶起了微弱氣流。
他們用力錘打餐桌的震動切實存在。
他們的情緒也一度傳染到蘇格身上,他無法倖免,他對這憤怒感同身受,他看到了希望,這個時代的人還有反抗精神。
但很快,他發現這種憤怒開始發生轉變。
致使這種轉變發生的元素是恐懼。起初,他們的憤怒來自反抗的欲望。這膽大妄為的忤逆之舉必然引發心底的恐懼——
舉頭三尺有神明。
能克服恐懼的,唯有更強烈的憤怒。而它引發的更龐大的恐懼,又只能以更瘋狂的憤怒對抗!
不到一分鐘,群眾的憤怒就抵達頂點,這憤怒如此純粹,以至於它的出發點都被稀釋。
此時此刻,完全可以確信,只要主持者一句話,他們就敢用浮空車裝載炸彈,去襲擊那些高天之上的廟宇,去推倒那些神像。就算做不到,他們也會去做。因為這樣做的目的已經不是為了結果。
但可怕的是,在這種憤怒之下他們也敢毫不猶豫地殺死一名無辜者,甚至加以殘虐。
無需審判,只要告訴他們,那是敵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