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朱厚熜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殺了堂兄?
人剛走,這會兒估計還沒坐上蒸汽船呢,即便坐上了,動用八百里加急便是,輕易就能追上,並強行將人帶回來。
甚至都不用這般麻煩,直接讓陸炳殺了,一了百了。
至於李家小姐……
一個小老太太,不值得他瞻前顧後。
至於堂兄的子嗣……
一樣可以讓陸炳去殺,在金陵安家這麼多年,甚至可以趕在李家小姐回金陵前,就能塵埃落定。
至於李青……
這種事哪裡還能顧全李青的心情?
朱厚熜的心很亂……
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該做什麼,只是迫切的想去金陵,一刻都不想等的那種。
惶恐、不安……各種情緒都有,交織在一起,令他心亂如麻。
不過,這種種情緒之中,憤怒最為強烈。
被騙了,又被騙了。
朱厚熜空前憤怒。
——為什麼你們要如此欺負我?
真就是安安穩穩做個藩王,我也沒這麼多煩惱,更不會想著去求什麼長生……
你不當皇帝,你為什麼不去死?
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對我,我招惹你們了嗎……
朱厚熜壓抑已久的情緒徹底爆發。
理智、克制了數十載,這一次,朱厚熜不想理智了。
也想如堂兄一般,放肆一回,任性一回,發泄一回……
內閣三學士自不知皇帝的心理活動,見他改變了主意,心情不再緊張,語氣也大為軟化……
目送三人離去,朱厚熜臉上的笑意逐漸斂去,說道:「黃錦,去把陸炳叫來。」
「是!」
黃錦沒多想,轉身去了……
……
「什麼?皇上你要下江南!?」
一向沉穩的陸炳,頭一次在皇帝面前失態。
冷不丁的下江南,且還是偷跑,甚至連三大學士都瞞著,陸炳實在無法理解,更難以平靜。
黃錦也是小眼睛瞪得溜圓。
不是說好不去了嗎?這咋又變卦了……
「皇上,您為啥非要在這時候下江南啊?」
「是啊皇上,時下這關口真不合適。」
兩劍客苦口婆心。
朱厚熜卻是鐵了心,「不要再說了,朕意已決!」
二人對視一眼,黯然無言。
「……好吧。」
陸炳重重一嘆,無奈道,「微臣這就去準備。」
「不用如何準備,帶十來個身手好的就成!」朱厚熜道,「記著,保密才是最重要的,速速準備,今晚就走!」
陸炳有些震驚,訥訥道:「皇上為何這般急迫啊?」
「這你不用管!」朱厚熜深吸一口氣,揮手道,「速去準備!」
「……臣遵旨。」陸炳實在搞不懂皇上這麼做的理由,不過,作為一同長大的髮小,陸炳能感受的出來,此事沒有轉圜的可能。
黃錦瞅了眼陸炳離去的背影,撓撓頭問:「皇上非去不可?」
「你覺得朕在開玩笑?」
「……」黃錦悶悶道,「奴婢能去不?」
「你就算了,老實待在皇宮替朕打掩護,可別過早露餡兒了。」朱厚熜道。
「喔……」
黃錦抓了抓頭髮,心情愈發糟糕。
唉,李青剛走就出事兒了……咦?
黃錦念頭剛剛升起,就被無情打斷。
「你想追上李青告狀?」
「奴婢……奴婢不敢!」黃錦悻悻搖頭。
朱厚熜叱道:「你是朕的奴婢,不是他李青的奴婢,再有這種危險的念頭,朕……朕要你好看!」
「是是是……」黃錦忙不迭點頭,心情悵然……
~
文華殿。
內閣三人相繼落座,一時卻無票擬的心情,都在為今日皇帝的異常舉動詫異。
縱觀皇帝登基這三十年來,面對什麼情勢,皇帝都沒這般肆意胡來過,哪怕當初的大禮議,皇帝都能保持理智。
可今日……卻跟個任性的小孩子似的。
沒有理智,全是情緒!
這跟他們了解的皇帝完全不一樣,簡直……失了智。
徐階:「皇上該不是……龍體抱恙了吧?」
李本:「不排除這個可能。」
嚴嵩:「……」
「嚴首輔,你怎麼看?」
二人見他一臉無語,投以好奇目光。
嚴嵩沉吟道:「皇上一向沉穩,今日卻是太過反常,不過,我以為……」
嚴嵩突然心中一動,想到了什麼,不由心肝怦怦跳。
「嚴首輔……?」
「啊,我以為皇上也就是心血來潮,這不是已經改變主意了嘛。」嚴嵩哪敢說出心中猜想,乾笑道,「兩位都不要瞎猜了,票擬,呵呵……票擬票擬……」
嘴上這麼說,內心卻是掀起了驚濤駭浪。
難道驚天布局到了爆發階段?
真要那般,又會迸發出什麼火花?
會給朝局帶來什麼影響?對自己會不會不利……
嚴嵩心亂如麻。
徐階、李本相視一眼,心中泛起嘀咕。
難不成即將有大事發生?
都是老狐狸,哪能看不出嚴嵩的異樣!
李本直言道:「嚴首輔,你想到了什麼不妨直說,皇上若行不智之舉,咱們可要阻止才行,昔年……小心總無大錯。」
「呃呵呵……」嚴嵩訕訕一笑,嘆道,「兩位誤會了,我只是想到犬子……唉,沒什麼,辦公吧。」
聞言,二人也不好再說什麼。
將心比心,若換作自己兒子被人一椅子打傻了,無論如何也不會善罷甘休。
結果人家嚴首輔愣是主動請求皇帝不要徹查了,還稱自己兒子咎由自取。
官場立牌坊不稀奇,可立成這樣……二人自問做不到!
要不說人家是首輔呢……
二人心中感慨之餘,也十分慶幸,慶幸嚴嵩雖近乎無懈可擊,卻終是上了歲數。
都七十了,還有幾年好活?
李青熬不過,嚴嵩……他們還是有信心將其熬走。
真正意義上的熬走……
嚴嵩不知二人心中所想,滿腦子都是——兩兄弟要搞什麼名堂?
他隱隱有種預感,皇帝並未放棄下江南的衝動,可能今明兩日就要付之行動。
李青一走,皇帝便要下江南……
莫非這是故意營造不在場證據?
嚴嵩胡思亂想……
~
是夜。
宮牆隱蔽處,朱厚熜穿著大內錦衣衛的衣服,踩著梯子翻上宮牆,朝提著燈籠的黃錦道:
「明早朝,就說朕龍體抱恙,罷朝十日!」
黃錦小聲道:「會不會太久了啊?」
「照做便是了。」朱厚熜叮囑道,「等到群臣懷疑時,亦或瞞不下去了,以朕的名義傳嚴嵩三人進宮,與他們說出實情。」
黃錦點點頭,擔憂道:「皇上您可得小心啊。」
「嗯,放心吧。」朱厚熜囑咐,「屆時告訴他們,朕很快就回來。」
「哎,是。」黃錦伸長脖子,小聲叮嚀,「當心腳下,踩穩一些。」
朱厚熜笑了笑,踩著宮牆外陸炳早已準備好的牆梯,一點點消失在黃錦視線……
黃錦重重一嘆,心神不寧。
這次下江南,跟當初太不一樣了。
偷跑……
上次這麼幹的皇帝還是正德。
想到正德皇帝的英年早逝,黃錦就沒由來的擔心……
雖說正德皇帝是病逝的,可若是不頻繁往外跑,興許就不會生病了也說不一定。
「好好的,幹嘛非要下江南嘛,江南有什麼好的啊……」
黃錦落寞搖搖頭,吹熄燈籠,朝乾清宮走去……
…
~
金陵。
時至五月下旬,夏季燥熱感更進一步,走在大街上,沒個扇子扇著,朱厚熜出了一身汗……
這一路,朱厚熜可真不輕鬆。
為求速度,他連馬車都沒坐,同陸炳、沈煉一行人一樣,騎馬換乘,晝伏夜出,故才只用了十來日功夫,便從京師趕至金陵。
「皇……咳咳。」陸炳低聲問,「老爺,要不要先去……宮裡?」
「不去!」朱厚熜搖頭道,「不能曝光身份,輕輕的來,輕輕的走,不留下一絲痕跡。」
陸炳撓撓頭,瞥了沈煉一眼。
沈煉更是丈二和尚,一頭霧水。
二人也不知皇上這麼做圖什麼。
一時興起?
可這成本也太大了吧……
陸炳深吸一口氣,輕聲問:「咱們先去哪兒?」
「奔波了一路,先找個客棧稍作休息一下。」
「……是。」
路過威武樓時,朱厚熜並未進去,根據他的估算,這會兒對方應該還沒回來。
不急,先養精蓄銳,恢復最佳狀態……
朱厚熜強抑衝動,眼眸陰冷。
…
「呼~!」
朱厚照跳下馬車,做了個拉伸動作,面向晨曦,滿臉舒爽道,「可算回來了。」
李雪兒付了僱傭馬車的錢,率先往前走,「走了。」
「哎。」
朱厚照跟上,嘿嘿道,「小姑,回頭你跟表叔說一下,哦對了,還有你親大侄兒,咱們中午好好喝一杯。」
「成,我跟他們說一下,不過我就不去了。」李雪兒打了個哈欠,「我得好好補個覺去。」
「這樣最好……咳咳,我的意思是小姑你一路辛苦,可得好好歇歇。」朱厚照乾笑道,「那什麼,我先回家報個平安,改天再敘,回見哈~」
言罷,逃之夭夭。
「這欠揍德性……隨誰呢?」李雪兒望著他的背影嘟噥了句。
接著,她腳步飛快地往永青侯府走,迫不及待的想跟大哥分享在京師的見聞,以彌補他沒去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