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眼睛,一時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身處何方。
環視四周,不大的房間,雖然潔淨,但布置得甚是簡單。
一桌一椅,一櫃一榻。西牆上,一扇兩尺見方的小窗,透出些許亮光。
這不是我的寢宮,不是金雕玉砌闊大華麗的未央宮!
我微微側身,驚喜地發現,我竟然渾身鬆快遍體舒爽。
之前,連骨頭縫裡都難以倖免的疼痛,此刻蕩然無存。
被病魔折磨十年,難道……在我昏迷的時候,有神醫妙手回春,竟在一朝之間治癒了我的頑疾?
正想著,一聲門響,打斷了我紛亂的思緒。
進來的,是個眉眼彎彎的圓臉姑娘,粉襖綠褲,端著茶盞茶壺——是個小宮女,一個我不認識的小宮女。
那小宮女看見我,卻是一陣風似地衝到我身邊,喜不自禁道:「姐姐,你醒了,你終於醒了……可嚇死人了……」
姐姐!
一個小宮女,竟敢喊我姐姐?
要知道,我可是當今皇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後宮之主啊!
那小宮女卻仿佛和我很熟稔的樣子,把茶壺茶盞放在榻邊的椅子上,關切地問道:「喜桃姐姐,您要喝水嗎?頭還疼不疼了?」
我愣了一下,更覺匪夷所思。
喜桃……喜桃不是馮婕妤的貼身婢女嗎?這小宮女為什麼要喚我喜桃?
我下意識低頭望去,這才發現,我身上穿著湖藍色的褲褂。
這……這分明就是宮女的裝扮啊!
心裡愈發驚愕,發生什麼了?我怎麼會穿著宮女的衣裳,躺在這昏暗簡陋的房間裡,還被人認成是馮婕妤身邊的喜桃?
我極力思索,也只能記起入冬之後,我的病情突然加重,一連幾天高熱不退,所有的太醫都束手無策,
然後,我就在噬骨般的疼痛中昏死過去,什麼都不知道了。
還沒等我理清頭緒,窗外,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緊接著,一個內監尖著嗓子,帶著哭腔嚷嚷道:「婕妤娘娘,大事不好了,您快去未央宮吧,皇后娘娘……薨了!」
什麼?!
還有比此刻更嚇人更荒唐的事嗎?我明明好端端地躺在這兒,卻聽到自己的死訊。
我呆滯片刻,猛地坐起身。
那小宮女似乎並不震驚,她把一個軟枕靠在我的身後,嘆息道:「唉,真是好人不長命啊,皇后娘娘還是走了。她那麼善良的人……老天真是不開眼。
不過話又說回來,皇后娘娘病了那麼久,又那麼痛苦,這也算是一種解脫吧!」
蒼涼沉悶的鐘聲遠遠傳來,我渾身一凜,屏氣斂聲,靜靜傾聽。
整整六下!
六聲鐘響,是皇后薨逝的象徵。
恐懼鋪天蓋地襲來,我頓覺毛骨悚然。
消息可能誤傳,但鐘聲絕不可能是假的。
也就是說,皇后真的死了。
皇后死了,那我又是誰?
我咽了口唾沫,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閉上眼默默念叨:我在做夢,這一定是個噩夢,不可能是真的……
等我再睜開眼時,無意中看到牆角的小方桌上,放著一個銅鏡。
我跳下床,連鞋子都來不及穿,便跌跌撞撞地奔了過去。
鏡子裡出現的,不再是我看慣了的蒼白病態的容顏,而是一個俊俏伶俐的小宮女。
尖尖的下巴,大大的眼睛,約莫十五六歲的模樣。
我認得出來,正是馮婕妤的貼身侍婢,那個叫喜桃的宮女。
我手一松,銅鏡落在小方桌上,發出噹啷一聲響。
小宮女沒有察覺到我的異常,她走過來把銅鏡放好,滿臉欣慰地絮叨:「看來姐姐是真的好了,奴婢這就去告訴娘娘去。
沒有喜桃姐姐在身邊伺候,婕妤娘娘連說不習慣呢。又是找太醫來診治,又是親自探視,放眼整個漪瀾閣,也就只有姐姐能得婕妤如此青睞。」
我轉過身,有氣無力地問道:「我……我這是怎麼了?病了嗎?」
小宮女愣了一下,詫異地反問:「姐姐忘了嗎?今兒正午時分,您給婕妤娘娘端茶,不小心摔了一跤,頭剛好磕在門框上,當場便昏過去了。」
我折身返到榻邊,穿上那雙深藍緞子的繡花鞋,低低地說:「想起來了……現在沒事了,我去見婕妤娘娘!」
推門出去,剛走到庭院中,正好看到馮婕妤從正殿出來。
她臉色凝重,腳步匆匆,一看見我,便語氣急促地命令道:「喜桃你醒了,快,快隨本宮去未央宮!」
我恍恍惚惚地應了一聲,隨著馮婕妤,出了漪瀾閣,向未央宮走去。
未央宮,那是我最最熟悉的地方。
十年前,先皇仙逝,定王登基。身為定王正妃的我,被封為皇后,跟隨新皇從定王府進宮。
入住的,便是這未央宮。
未央宮位於後宮的正中央,四周宮苑環繞,呈眾星捧月之勢。
只是,皇宮內苑的得天獨厚錦衣玉食,並沒有給我帶來康泰和吉瑞,自從生下兩個孩子之後,病痛便如影隨形,折磨了我整整十年。
未央宮內愁雲慘澹,哀聲陣陣,一片混亂。
我呆滯地跟著馮婕妤,徑直來到後殿。
一進門,馮婕妤就「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痛哭流涕道:「皇后娘娘……」
我也趕忙跪下,趁人不注意之時,悄悄抬眼望去。
闊大的楠木雕花床榻上,那個面色枯槁、瘦成紙片的女人,不是我又是誰?
直到這一刻,我才確認,眼前發生的一切,不是夢,而是真真切切的現實。
我的肉身,是真的已經死了。可我的魂魄,卻依附到了這個名叫喜桃的宮女身上。
而喜桃,魂魄散盡,偏偏留下了完好無損的肉身。
也就是說,我從病入膏肓身份尊貴的皇后,變成了體態康健卻卑微低賤的宮女。
幸也不幸?
這麼問著自己,我心裡更加茫然,說不清是喜還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