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進一步了解這個陌生的通崍縣,秦焆陽選擇的方式很直接:去縣衙。
他知道這個地方如果隱藏著足夠多的秘密,那他們這幾個外人一進城就會被人盯住。
甚至,那些好心的百姓告訴他們可以在夫子廟留宿都是刻意為之。
因為他們到了夫子廟就一定會看到那個特殊的小院,看到那個特殊的人,也就一定能聽到這裡的故事,一個溫暖的故事。
至於這裡的人為什麼要讓人聽到這樣一個溫暖的故事,秦焆陽還想不透徹。
如果他真的只是這通崍縣的一個過客,那他一定會被這個故事感動且溫暖。
不管走到什麼地方,他可能都會向不同的人講述這個故事,講述這個地方,傳遞這份溫暖。
聽到這個故事的人也一定會動容,也一定會告訴更多的人。
可秦焆陽是廷尉。
他是一個從小就接受培養的廷尉,他知道表面看到的東西往往都不是真的。
廷尉是一群很特殊的人,他們在維護美好,卻不得不在看似美好的地方揭開這些虛偽的掩飾,翻看下邊的陰暗。
老獵人會告訴年輕的獵手不要被美麗的東西迷惑,看起來嬌艷的花兒下邊或許藏著毒蛇,看起來五彩繽紛美味至極的菌子一口下去就能要人命。
所以他也沒有亮明身份直接去見縣令,他在深夜悄悄離開夫子廟,像是一道虛影,飄然飛走。
縣衙所在他早就已經記住了,從什麼地方方便進去他也早早就觀察過。
能被調到白蒲絕不僅僅是因為他有個了不起的父親,還因為他合格。
他甚至極有可能成為白蒲第一位廷尉府千辦。
廷尉府即將改制,按照陛下的想法,大寧每一道之內最少也要有一位千辦級別的廷尉坐鎮,而不僅僅是在每個比較重要的州府設置百辦衙門。
秦焆陽有這樣的實力,他甚至比很多千辦還有實力。
因為他被張湯安排在徐績身邊,雖然時間不長,可若非信任他的忠誠和欣賞他的能力,張湯這樣謹慎的人根本不可能選他。
秦焆陽自幼在道觀里修行,不僅僅是修心也修成了極強的武藝。
他的輕功身法得到了道門真傳,動作飄逸仿若謫仙而且速度奇快。
從縣衙後院進來,以他對各地縣衙布局的了解,很快就找到了縣衙案牘庫。
他沒有急著進去,而是在暗影之中藏身,確定了好了巡夜的捕快沒隔多久走過一次之後,他才輕輕撬開案牘庫的窗子翻了進去。
用一個特殊的罩子將火摺子罩住,火摺子的光亮就不會散開,不會被外邊的人察覺。
迅速找到了案牘庫內的案件卷宗,他沒有特定的目標,只是想看看通崍縣近些年有沒有發生過什麼重大的案情。
計算著時間外邊巡夜的人快要經過,他就把罩子徹底扣住然後安靜的等著。
足足查了一個時辰,沒有查到任何重大案件的卷宗。
他翻看了很多,沒有一個案子值得報到刑部。
所以不對。
他翻找了至少幾年內的案件卷宗,竟然沒有出過一次命案。
再想往前翻的時候卻發現,最早的卷宗只到十年前,在最早的那份卷宗之中倒是發現了一個大案,那就是縣衙被燒。
時間實在是不夠用,他無法在縣衙的民冊里找到有關那個教書先生的信息,思考片刻之後他決定退走。
將所有東西都恢復原位,確保沒有遺漏什麼之後他悄悄離開縣衙。
整個過程他的動作比最輕靈的貓兒還要輕靈,甚至沒有發出什麼聲音。
秦焆陽翻出院牆的那一刻回頭看了看,沒有發現什麼異樣,可他偏偏有一種感覺,好像他之前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注視之下。
以他的實力,又沒有發現哪裡不對勁。
不對勁的地方就在那間案牘庫的屋頂上,正中屋脊趴著一隻通體純黑的貓兒。
只是趴在那,一動不動,像是在伺機捕捉什麼獵物,眼睛盯著的正是秦焆陽離開的方向。
而在屋脊的背面,在秦焆陽注意不到的屋頂後邊斜坡上,有一個禿頂的胖乎乎的男人躺在那,枕著自己的左臂就那樣看著頭頂的星空。
他右手裡拿著一個很大很漂亮的酒葫蘆,應該已經用了很多年,即便是在淡白月色下也能看的出來,那酒葫蘆包漿的顏色很漂亮。
自始至終,這個人都沒有往秦焆陽走的方向看一眼,他甚至沒有任何舉動。
倒是那隻通體純黑的貓兒似乎是想提醒他什麼,張開嘴想要叫的時候就被那人打斷。
胖乎乎的男人抬起手指了指夫子廟的方向,那貓兒隨即輕靈的跑了出去,竟然能在兩個屋頂之間飛躍,很快就回到了那個籬笆小院。
當秦焆陽回來之後,從夫子廟後邊進來,換了衣服後特意在夫子廟前邊轉了轉,他看到了那隻黑色的貓兒就趴在柴門上。
手下上輕聲向秦焆陽詢問,秦焆陽解釋了一遍後他們也察覺到了事情不對勁。
大寧雖然法制嚴整治安遠比舊楚時候要好的多,可一個縣之內十年都沒有一起命案,這顯然有些不對勁。
聯想到之前聽到的溫暖故事,聽到的關於那些懂事的孩子都離開了家鄉去求取前程。
想到了那些孩子每年都會往家裡送回銀子,有本事的已經把家裡人都接了出去。
這些話再一次出現在秦焆陽他們的腦海里,每個人都生出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他們扮作的是行商,最多能在通崍縣內停留兩三天,超過這個時間就顯得不對勁,所以留給他們的時間並不多了。
「百辦。」
廷尉角株壓低聲音說道:「這裡距離府治並不是很遠,要不要咱們分頭行事,我趕去府衙,調閱府衙的卷宗看看?」
秦焆陽微微搖頭:「此時分開走更會被人懷疑,我現在已經感覺咱們被盯的死死的了。」
廷尉高評之有些疑惑:「可我們已經足夠小心,也沒有露出什麼破綻,而且一路走來,確實沒發現誰盯著我們。」
秦焆陽往外看了看,透過沒有窗戶的窗口他的視線落在那隻黑貓身上。
廷尉們紛紛看過去,有人覺得不可思議,難道百辦在懷疑一隻貓?
「不查了。」
秦焆陽迅速做了決定:「明日上午在城內繼續賣貨,中午就走。」
廷尉林禮教問:「就這麼走了,再回來更不容易了吧?」
廷尉張廷順點了點頭:「要不然明日夜裡再去縣衙一次,或是我們想想別的什麼辦法。」
秦焆陽搖頭道:「必須走,我感覺不好。」
四名廷尉同時點頭。
秦焆陽道:「我值夜,你們都去睡覺,必須保證明天有個好精神。」
他再次看向窗外,那隻黑貓已經不在門口了。
隔著那密密的籬笆牆,隱隱約約的好像還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們。
縣衙。
沒有多少頭髮,身形胖的看起來好像走路都應該會喘的男人推門進來,打了個哈欠,像是困極了又像是才睡醒。
縣令保鄰抬頭看向這個奇怪的傢伙:「走了?」
禿頂男人嗯了一聲,徑直走到躺椅那邊一屁股坐下來。
「廷尉府的人?」
保鄰又問了一句。
禿頂男人還是嗯了一聲。
保鄰眉頭微微皺起來:「雖然早就想著會有這樣一天,真的到來之後難免還是有些不安。」
禿頂男人沒有回應,連嗯一聲都懶得。
保鄰再次看向他:「廷尉府既然來了人,距離被識破其實就不會遠了。」
禿頂男人這次回應了:「你要做的,不就是讓事情被識破嗎?」
這次是保鄰沉默下來。
「他們的身份早晚都會被揭開,而此時廷尉府的人出現顯然是他有意為之。」
保鄰道:「那你呢,你是不是要離開了。」
禿頂男人搖頭。
他是不會走的,不管這裡發生什麼他都不會走的。
當年他告訴她說他要離開了,她看起來很高興,可能是因為她覺得,他這樣的人不該被困在這種地方。
可他只是知道她希望發生什麼,他始終都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看著。
「是啊,你怎麼會走呢?」
保鄰起身,走到窗口看著外邊天空上那一輪在薄雲之中淡淡的月。
「要殺了他們嗎?」
他忽然問。
禿頂男人撇嘴反問:「你為什麼要有這種想法?」
保鄰說:「因為這件事早晚都會被掀開,他們的身世早晚都會被世人所知,索性不如把事情做的更大些,死幾個廷尉的話,事情應該會更大了。」
禿頂男人似乎是有些震驚於這個讀書人,竟然會有如此狠厲的念頭。
但他忘了,他其實也是個讀書人。
「你是在嘲笑我?」
保鄰道:「你覺得一個讀書人不該有這樣的心思?」
他回頭看向禿頂男人:「李月間,你這個讀書人殺的人還少嗎?」
禿頂男人沉默了一會兒後問道:「你為什麼比我還要執著?你可不是最早就知道他們身份的人,你和我不一樣,我是......」
保鄰忽然語氣肅然起來:「你是他們的護衛,但你沒有跟著他們而是留在這守著一個女人,我不是一開始就知道他們是誰的人,可我是他們的朋友。」
他看著禿頂男人無比認真的說道:「我們七個從夫子廟裡一起讀書,我們所有的牽絆都是你給的,現在,你忘了?」
通崍縣並不是沒有出過一個科舉入仕的人,而是他早早回到了府治,在府治參加科舉,兩年前他就已經是通崍縣的縣令了。
「我們七個從小一起長大。」
保鄰的視線再次回到那一輪淡淡的月亮上。
「第一個字是你教的,但第一個道理是他們教的。」
保鄰說:「我一直都在思考,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想到了的那個治世的辦法到底是個笑話還是真正的一條明路。」
「先生,自從我開始直呼你的名字,你就該明白我有些看不起你,因為你始終走不出這個奇怪的地方,走不出你畫給自己的那個地牢。」
「如果我們當年幼稚的設想真的能成為現實,那樣的大寧也許才是真正的有了文明的開端。」
他看向李月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就一定要人看到,清清楚楚的看到。」
李月間眯著眼睛:「我也沒有想到教你們七個讀書明理,你們會想出這樣的不是道理的道理來,你們七個,竟然還能為少年時候的幼稚想法而一直往前走。」
「讓每一個犯錯的人感受死亡,讓每一個試圖犯錯的人見證死亡,讓他們用最快的方式體會到惡有惡報的恐懼,也用最快的方式體會到善有善報的喜悅。」
「剔除掉每一個犯了錯和有可能犯錯的人,那麼全天下剩下的就都是和善的百姓,天下將沒有罪案發生,所有人相親相愛。」
李月間的眼睛已經眯成了一條縫:「你們當初是怎麼想到這些的!想到這些的時候你們才不到十歲年紀,最大的那個也才十二歲,我現在都不敢相信你們當時會湊在一起無比鄭重的討論這些。」
他又問了一遍:「你們是怎麼想到的這些的!」
保鄰回頭看著他,笑著回答:「你,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