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並不能用哭泣化解,眼淚也不是失去的解藥。
可好在人還能在悲傷的時候哭泣。
因為世上給悲傷的解藥,哭泣的作用最小代價也最小。
李放歌在抱著井紹諍哭泣的時候腦子裡是空的。
這一刻他不是謝無章,甚至都不是李放歌。
笑與哭都是最能感染人的情緒,尤其女人對這兩種情緒的抵抗力總是差一些。
大妹甚至在內疚,內疚自己之前打這個男人是不是稍微狠了些。
二妹在生氣,生氣自己居然沒能抓住那個混蛋。
小土司在哭。
井紹諍的死並不是她失去了什麼,她只是感染了悲傷。
幾個人站在那安安靜靜的陪著李放歌,陪著這個本該是個囚徒的人。
囚徒在絕大部分時候都不該被人共情。
他們就地掩埋了井紹諍的屍體,其實他們也還是安靜的陪著。
因為李放歌不用他們幫忙,他一個人挖了坑一個人添了墳。
他在掩埋井紹諍的時候割下了自己一縷頭髮,與井紹諍的屍體一同埋進土裡。
從這一刻起,他再也不是一個完整的人了。
甚至不再是一個活著的人。
等他再站起來的那一刻,他臉上已經沒有了淚水。
回身看向三奎:「咱們走吧。」
他真的不像是個囚徒。
馬車已被損毀,在到達下一個能找到馬車的地方之前他們只能一路步行。
走在路上的時候小土司發現有件事很奇怪。
二妹不自己走路,她坐在大妹的肩膀上。
她好奇的問二妹怎麼了,二妹臉一紅不回答。
大妹說:「她走的慢。」
二妹走的當然不慢,只是二妹嬌小。
大妹一步二妹就要走兩三步,所以看起來難免走的不好看。
這是其一,其二是大妹總覺得二妹身子骨弱。
也不只是大妹這樣覺得,他們全家都這樣覺得。
雖然他們都打不過二妹,但不妨礙他們覺得二妹身子骨弱。
「你和她也差不多。」
大妹一伸手把小土司拎起來,隨手一甩就讓小土司坐在了自己另一邊肩膀。
小土司先是嚇了一跳,然後就不好意思起來。
她連連拒絕,這樣坐在大妹肩膀上她於心不忍。
「你們倆加起來還沒我半個腚沉。」
大妹的話讓小土司臉又一紅。
她連忙從自己背著的無事包里翻出來些肉乾:「我從家裡帶的,好吃。」
坐在大妹肩膀上,她分給二妹一半,然後餵給大妹,自己吃一塊,大妹吃一塊。
二妹那邊也是一樣,自己吃一口,大妹吃一口。
二奎羨慕。
他看向大奎:「大鍋,我想坐坐。」
大奎:「把你塞我屁股底下坐坐?」
二奎:「......」
他撒嬌:「大鍋,我想上你肩膀上坐坐。」
大奎:「我把你塞我腚溝子裡坐坐?」
二奎:「......」
最前邊,三奎和李放歌兩人並肩而行。
三奎從來都不是一個善於安慰人的人。
在無事村里他也一直都是那個少言寡語的人。
是這次出村之後跟著姜頭辦案,他遇到了自己喜歡的事所以話才多了起來。
對三奎來說,無事村裡的事他都提不起興趣。
種田也好狩獵也好,一切他都提不起興趣。
兩個人就這樣沉默著往前走,最終打破這沉默的反而是李放歌。
「我沒事。」
李放歌說:「你們也不該去體會一個犯人的悲喜。」
三奎嗯了一聲:「確實是。」
李放歌說:「我在御史台多年,最不敢做的就是去和罪犯共情,你現在是廷尉府的人,最不該的也是如此。」
三奎:「確實是。」
李放歌:「可你在同情我。」
三奎:「我不是個合格的廷尉,我是不是廷尉也沒關係。」
李放歌聞言一怔。
然後他醒悟過來,三奎之所以是廷尉只是因為他是葉無坷的人。
三奎應該是真的喜歡查案,但如果葉無坷不查案的話三奎也永遠不會自己去接觸這件事。
在三奎的生命里沒有關於他自己的好惡。
「我不喜歡同情人。」
三奎說:「如果你非要認為我這是同情也可以,但我對你的同情並沒有什麼意義。」
李放歌點頭。
三奎說:「但......我確實同情你。」
李放歌擠出個笑容來,這擠出來的笑容明顯不怎麼好看。
「謝謝。」
他說。
三奎:「別勉強,何必為了對你來說不重要的人強顏歡笑?」
李放歌看了看三奎,他似乎在三奎的身上看到了葉無坷的影子。
「你們無事村出來的人都很特別。」
「因為天下只有一個無事村。」
三奎說:「通崍縣出來的難道不特別嗎?天下也只有一個通崍縣。」
李放歌在這一刻明白,三奎是真的理解他的人。
也許是因為在不久之前他和三奎說過......晏青禾就是我身邊的姜頭兄弟。
是這句話讓三奎能對李放歌的心情感同身受。
「可我還是得提醒你。」
李放歌說:「我接下來會想盡辦法的逃走。」
三奎眼神稍微恍惚了下。
李放歌沒解釋,三奎也明白他為什麼這樣說。
三奎說:「那你就盡你所能的逃走,我也盡我所能的看住你。」
李放歌點了點頭:「好。」
這似乎是一種很奇怪的關係。
想逃走的囚犯對看押他的廷尉如實相告,而看押他的廷尉對這個囚犯也並無厭惡。
他們走在官道上,一路往前走。
可實際上並不是每個人都在往前走。
這支臨時組成的隊伍里,只有李放歌一個人沒有往前走。
他已經走不出去了,不管是前還是後他都走不出去了。
「你剛才眼神掃過我幾次,幾次都是想突然出手制住我。」
三奎一邊走一邊說:「你為什麼沒動手?」
李放歌搖了搖頭:「因為沒把握。」
三奎也搖頭:「一個此生除了報仇之外再無牽掛的人,並不會因為有沒有把握而選擇出手還是不出手。」
李放歌沒回答。
三奎說:「你剛才教我說,作為一名執法者不該與罪犯共情?」
李放歌點頭。
三奎道:「可作為一個罪犯你也不該和執法者共情。」
李放歌:「我沒有。」
三奎看了他一眼。
李放歌不與他對視。
良久之後,李放歌一邊走一邊說道:「我這個人......不管是什麼身份活著,都好像不是很成功。」
「做都御史的時候想著背叛兄弟,做兄弟的時候想著背叛朝廷,做執法者的時候去犯法,做罪犯的時候想著不能為難執法者。」
他問:「是不是失敗?」
三奎:「那是相當的失敗。」
李放歌笑了笑,這次的笑容倒不是擠出來的。
三奎說:「你走吧。」
李放歌不笑了。
他看向三奎的時候,眼神里沒有一點喜悅。
「我走?你在開什麼玩笑?」
他肅然起來:「我走了,你以為我走了朝廷只追究你一個人?別忘了你現在不只是姜頭的兄弟,你還是葉無坷的部下。」
三奎:「我把你放走對辦案有利。」
李放歌冷笑一聲:「我覺得你不該是這樣的人。」
三奎:「什麼樣的人?」
李放歌說:「你非但同情我,還想放走我,這不是一個......」
「屁話真多。」
三奎忽然止步。
李放歌道:「你身後還有你的兄弟姐妹,葉無坷可以當做什麼都沒發生可朝廷......」
三奎忽然舉起手:「我說一件事。」
他身後的大奎嗯了一聲:「放。」
二奎:「趕緊放。」
大妹:「嗯。」
二妹都沒搭理他,而是看向小土司問:「還有嗎?」
小土司從無事包里翻啊翻:「沒有肉乾了,但是我有別的好吃的。」
二妹伸手:「給我一丟丟。」
三奎說:「我打算把這個罪犯放走。」
大奎:「噢。」
二奎:「還是個悶屁。」
大妹:「呵呵。」
二妹:「呀,這個好吃。」
小土司:「是吧是吧,我就說這個比肉還好吃呢。」
三奎:「放走他的話,朝廷可能會追究我們。」
大奎:「噢。」
二奎:「好臭。」
大妹:「呵呵。」
二妹:「你包包里好多好吃的。」
小土司:「等到了長安我帶你去找好吃的,長安城裡的好吃的我都門兒清。」
二妹:「好啊好啊。」
李放歌:「你到底想幹什麼!」
三奎:「你走不走?你不走的話......大妹,你扔他走。」
大妹:「噢。」
邁步就過來了。
李放歌:「你們這些人是不是有病?葉無坷讓你們來抓我更有病!」
三奎:「在你面前的這些人,你覺得會在乎你逃走不逃走嗎?」
「你再猜猜如果是姜頭在這的話,他會不會讓你離開?」
李放歌:「你們真的很愚蠢,隨隨便便就被我騙了,你們只看到我因為死了個兄弟悲傷,卻忘了我曾經想扳倒副都廷尉張湯,我甚至還陷害他......」
三奎嘆了口氣:「你要是真的那麼想扳倒副都廷尉的話,你會跑到鹿跳關去?你會不親自去坐實副都廷尉的罪證,只是派了兩個手下回去?」
「你派回去的那兩個手下,其中一個還是廷尉府的人你真的一點兒察覺都沒有?」
李放歌不說話了。
三奎道:「就當是一報還一報。」
李放歌:「什麼意思?」
三奎道:「當初姜頭不得不被關進台獄,是你從台獄把他放走的。」
李放歌:「那不僅僅是我想放他走,連陛下都是這個意思,我只不過是......」
他想說的順水人情四個字還沒有說出口,就被三奎擺了擺手打斷。
「放人的是你就夠了。」
他看著李放歌的眼睛說道:「你走,可能會死,死了的話我們也不會幫你報仇。」
大奎說:「就算將來抓到的人是殺你的人也只是因為,那是姜頭要抓的人。」
二奎:「你們在說什麼?帶我一個啊。」
大妹:「呵呵。」
二妹在她耳邊問:「姐,你在幹什麼?」
大妹:「我在冷笑。」
二妹:「為什麼你要冷笑。」
大妹:「因為我聽不懂,冷笑顯得我聽得懂。」
小土司眼神一亮:「這樣呀......記住了呢!」
三奎對李放歌說道:「所以你死於不死我們不在乎,你報的了仇還是報不了我們也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如果你查到些什麼的話,順便送個信最好。」
他說到這看向秦焆陽:「只有你是個麻煩。」
秦焆陽:「我就怕你這麼說......」
他看向李放歌:「如果非要打暈一個才能顯得是你逃走的,他媽的好像只能是我......」
李放歌朝著他抬起手,秦焆陽閉上眼。
可那隻手只是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我死了就算了,我活著的話就找你們,真有下次的話,記得給我戴上鐐銬,你們像是廷尉的樣子,我像是罪犯的樣子。」
說完這句話李放歌轉身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