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績站在這空蕩蕩的院子裡,看起來身形稍顯落寞。
「天下百姓視君如父,陛下待天下百姓如子。」
「可難道做官的便不是陛下子民?何以苛待?」
「我自執相權以來,該開的言路是我開的,該變的法令是我變的,該治的民生是我治的......」
「權柄異位,改專權為內閣,以我才學功績為閣臣首輔亦無不妥,何至於此?」
面具人笑了笑道:「徐相說的都沒錯,錯就錯在徐相說了不算。」
徐績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複雜。
「待民以厚,待臣就難免寡恩。」
徐績道:「天下百姓多為愚鈍,哪怕大寧辦學開視聽,教書育思想,可他們的眼界就那麼高,對是非的判斷就那麼淺。」
「你去問問天下百姓何為好官?十之七八回答的第一句就是不貪,好官不貪,可不貪的未必是好官。」
「他們只是覺得,連銀子都不貪的官員當然沒有私心,沒有私心的官員當然是好官。」
「朝廷還得順著百姓的想法來,大肆宣揚清官就是好官,是因為百姓們只看的懂這個,看不懂其他。」
「於是,朝政待民愈寬待官員便愈薄,投下之好蔽上之目,穿一身補丁套補丁的官服就是清官好官了。」
「前朝舊楚時候不是沒有這樣的笑話,貪了不知道多少錢財的官員穿一身補丁衣服就有人夸。」
「而我徐績便是另一個典範,有人說相府就是朝堂,百官在相府里拜的不是皇帝是我徐績。」
「所以便是我徐績貪權專權......」
說到這,徐績聽到面具人忍不住的發出了一聲輕笑。
徐績隨即看過去,卻見那面具人眼神里的笑意都快溢出來了。
「徐相與我說話,何必也這般不真誠。」
這話讓徐績起了些殺心。
沉默片刻後徐績說道:「我與你並不相識,我對你也無多少信任,你我之間的關係,皆在你此前到我府里的拜訪。」
「說起來便是那次拜訪你也多無禮之舉,我不和你計較,是因為愛你之才,而不是有什麼把柄在你手裡攥著所以怕你。」
面具人收起笑意:「徐相所言有理,是我放肆了。」
徐績道:「我本不該和你解釋什麼,可既然現在已成同伴我便多和你說幾句。」
「我不貪權。」
徐績說這四個字的時候並沒有加重語氣,聲音也不大。
可聽起來就是有幾分斬釘截鐵的氣勢。
「我若貪權,我不知該如何貪權?」
徐績道:「剛才我說過了,騙過百姓的法子實在是簡單的不得了。」
「我若貪權不放,不想鬆手,也就不必與陛下衝突。」
「陛下希望我做個什麼樣的官我就做個什麼樣的官,用我時鋒利,不用我時藏鋒。」
「該上的時候上該下的時候下,縱是朝廷改制,我不與陛下衝突,陛下念我順從也會給我個名義上的輔臣。」
「在百姓面前我只需穿著樸素言談親近就夠了,他們會覺得我是天下第一等的好官。」
面具人因為這些話似乎有些思考,眼神里已經沒有了多少輕慢。
「貪權,不是我這個貪法。」
徐績繼續說道:「我在相位二十幾年,可以培植無數黨羽,可以吸納萬千門生,便是到我退下去的時候,我一言一行,朝中百官亦有追隨,這是貪權。」
「我在位從未提拔過任何一個親近之人,家鄉故舊來走門路的多如牛毛我從未謀取分毫私利,這是貪權?」
「二十幾年來,願意拜入我門下的官員何其之多,我收為門下的卻屈指可數,我門客之中為官最高者不過地方府治......」
「若貪權是我這個樣子,那舊楚時候那些官員怎麼算?他們不是貪權,是貪天!」
徐績說到這已經有些激動起來。
「我和陛下也不算是作對,而是政見不合。」
「陛下要推行內閣,是覺得朝權在宰相一人之手便有無窮禍根,這想法本來就是錯的。」
「用人不對,便是分權在內閣諸多輔臣身上也一樣隱禍無窮。」
「內閣亦有主次之分,次從主斷,這主輔之臣和宰相又有什麼區別?」
「幾十年內,內閣制度似乎是可勝過宰相制度,可幾十年後呢?」
他看向面具人:「我還是那句話,我不貪權。」
面具人沉默了好一會兒後點頭:「現在我信了徐相。」
徐績冷哼一聲:「以你才智剛才的奚落譏諷不過是試探我罷了,你又是在計算什麼得失?」
面具人道:「不知徐相真心,計劃不可定。」
徐績道:「那你可聽出我的真心了?」
面具人道:「徐相不是不貪權,徐相才是貪天。」
徐績眼神立刻就變了。
面具人道:「周時候讀書人以禮治王權,分出三六九等的禮儀來分出三六九等的人權。」
「王不尊禮法可廢舊王立新王,這便是世上所謂的屠龍之術,讀書人的心腸,歷來都比武夫要狠也要大。」
「徐相左一個不貪權又一個不貪權,其實不貪的是官權,不管是大寧宰相還是內閣首輔,都是官權。」
「徐相要做的是要把皇帝和皇權都關進籠子裡,徐相也不是反對內閣,徐相反對的是依然有皇權凌駕的內閣。」
「你心中的好皇帝不是當今陛下,不是太子殿下,甚至不是二皇子,而是一個平庸之姿的繼承者。」
「內閣可以有,但內閣要完全掌權,天下事決於內閣而非決於皇權,這是徐相想要的內閣。」
「無專權之人,各部衙協商辦事,以票選定決策,位高而不權重,位卑而不虛設,各部衙整合頭緒,行事透明,互相監督,內閣之臣人人有上達天聽之責,這是陛下要的內閣。」
「歸根結底,徐相要的不僅僅是繼續做宰相,還要做代君執政的宰相,只是換了個稱呼的宰相。」
「當今陛下當然不答應,太子不答應,便是表面上看起來最該與徐相站在一起的二皇子,也不會答應。」
面具人道:「徐相問我靠試探你計算出了什麼,現在我可回答你。」
「我計算出......徐相要謀的是......」
徐績忽然開口道:「不必說了。」
面具人眼睛裡再次出現那種笑意。
這笑意讓徐績心中殺念更重。
可他還是忍了,因為這個面具人能猜到他內心深處,是有史以來第一人。
「徐相不想讓我說,我便不說了。」
面具人道:「但我忍不住揣測......當年溫貴妃開始為二皇子謀局,是徐相提醒?」
徐績臉色陰沉下來:「你話太多了。」
面具人忍不住大笑起來。
笑的格外放肆。
他不說了,可他確實把徐績的內心深處看破了。
他也不笑了,只是那麼似笑非笑的看著徐績。
良久之後,徐績用一聲輕咳打破了寧靜。
「你當初深夜來我府里的時候,我沒想過有朝一日你竟能看到這麼深層次的東西。」
「徐相決定與我聯手的時候,難道也不是因為我有這樣的能力?」
「不是。」
徐績道:「我選擇用你,是因為你當初的計劃深入我心。」
面具人笑道:「我當時拜訪徐相,就是因為知道徐相心中所想,是依據徐相心思制定出來的計劃,又怎麼可能不深入徐相之心?」
徐績:「你那個時候就看出來我想做什麼?」
面具人搖頭:「沒有,沒覺得徐相會有這麼大的膽魄。」
徐績:「現在覺得了,你又打算如何?」
面具人道:「我回去之後會依著徐相本心將計劃完善。」
徐績輕輕重複了兩個字:「本心......」
面具人道:「我之所以選擇徐相而非溫貴妃,就是因為當初一眼就能看穿溫貴妃不過是徐相手裡一隻提線木偶罷了。」
「後來又忍不住多想了些......這般謀局若是徐相在立國時候就開始著手布置,那徐相真是有貪天之力的大手筆。」
「我聽聞,徐相當初在大寧尚未立國之前於豫州坐鎮,那時候因為一些小事而.....」
徐績道:「這些往事並無關聯。」
面具人道:「徐相為何總是阻我說話?」
徐績:「因為你說的......都對。」
他看向面具人:「既然你想說,那我就替你說好了。」
「當年因為豫州的事,我心中埋下不安,哪怕後來陛下以我為相,我這不安也從未消退。」
「以我對陛下的了解,陛下用我是因為好用,但陛下可以隨時不用我,而且我的下場也一定不會因為我不斷為陛下出力而好一些。」
「在豫州時候我就與舊楚一些人暗中有所往來,西北溫家就在其列。」
「溫家那個時候也在選擇的路口,要麼負隅頑抗,要麼投靠陛下。」
「溫家的人打聽到我有求賢之名,於是到豫州與我相見,向我求教如何決斷。」
「溫家人來的時候楚皇楊競已死於西蜀,中原大地九成以上已在陛下手中。」
「那個時候我便明白溫家是我上天送來的盟友,所以我出謀劃策便不遺餘力。」
「溫家人在我指點下,由溫柔出面壓制西北豪強,再去圖伯做力挽狂瀾之舉。」
「得我指點,溫柔才能見到皇后娘娘,又得我指點,溫柔才能與皇后姐妹相稱。」
「立國之後。」
徐績道:「我一日比一日不安,豫州的舊事如一根針在我心中。」
「陛下越是對我予以重任我越是不安,於是便有了這長達二十年的養狼計劃。」
「我深知溫柔野心,早年間她甚至圖謀皇后之位,被我訓斥之後,她便放棄了這般愚蠢的念頭。」
「而後她開始傾力培養二皇子,而我也答應了她將盡力擁護二皇子即位。」
「可是......」
他說到這稍作停頓。
面具人隨即接話道:「可是徐相更了解陛下,知道陛下心意。」
他看著徐績的眼睛說道:「徐相知道陛下有讓位之心,所以這計劃也就直接將目標定在了二皇子身上。」
「若能殺太子,二皇子便可繼位,若不能殺太子,待太子繼位後陛下遠離長安,那對手也就只剩太子一人了。」
「先讓太子與二皇子兄弟不和,再借用二皇子之手對付太子,不管兩兄弟誰輸誰有,徐相都不吃虧。」
「而徐相最終的目的,當然不是輔佐太子也不是輔佐二皇子,而是自陛下其他皇子之中選一資質平庸者繼承皇位。」
「如此......貪天之計可成。」
說到這,面具人問徐績:「徐相日前刺殺太子的計策稍顯倉促,是因為你察覺到陛下已經要對你動手了?」
徐績微微點頭。
「二皇子不是我的下山路,我也一直都沒想過下山。」
徐績眼睛微微眯起:「宰相在,相位是我的,宰相不在,內閣主輔之臣也是我的。」
他在這個面具人面前,不再隱藏他的貪念。
「雖然在殺太子之事上稍顯倉促,可計劃並未受阻。」
徐績道:「兄弟不和,父子相疑,夫妻反目......一樣都沒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