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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上街

2024-08-26 01:34:47 作者: 九皋堂
  「小真子!小真子!」姜三嬸喊了兩聲,見沒有人答應,低聲嘀咕道:「這死丫頭,又瘋哪裡去了?」

  「娘,你又在背後說我壞話!這回給我逮到了吧?」蘊真突然從門外竄了進來,把姜三嬸嚇了一跳。

  「我個天!你要嚇死我啊!都十六七歲大姑娘了,還成天跟個小丫頭似的,沒一點老實氣子。」姜三嬸嘴裡頭嗔怪著,卻笑著伸手一把把她拉到自己跟前,「今天派你件事情做做,跟你二嫂子上街,替你大大(大大:父親的方言;前字平聲,後字輕聲。)扯幾塊布,做身新衣裳。」

  「這不才過過年嗎?怎麼又做新衣裳了?」蘊真問。

  姜三嬸說:「過年做新衣裳,還不都先緊著你們,你大多會做過了?」

  蘊真說:「那現在不年不節的,做什麼衣裳呀?」

  姜三嬸說:「這鬼丫頭!就許你們年年穿新衣裳,大人就不興穿了?告訴你吧!下個月,你大要過五十大壽了。」

  才過門沒幾個月的二嫂子銀娣,一直坐在婆婆旁邊等她發話,這時候忍不住插嘴道:「按風俗,過大壽不是講究過九不過十的嗎?五十大壽怎不在去年四十九的時候過啊?」

  姜三嬸掰著手指頭說:「這你就不懂了。你大可憐哩!他是閏三月生的,好幾十歲的人了,到現在總共才過過兩個生日,算上今年這個才第三個,就挨到五十歲了。你說要過九不過十,這個講究,我們還能不懂?那是沒辦法,過不了呀!好在今年五十歲的時候,還閏個三月,能替他過回整生日。過了這一回,下回再想過生日,還不曉得驢年馬月哩!」

  說得銀娣跟蘊真兩個人都不住成地咂嘴。

  蘊真說:「唉,真可憐!看在我大這麼可憐的份上,就替他做一回新衣裳吧!娘,替他做什麼樣的衣裳啊?」

  姜三嬸說:「都好幾年沒跟你大做衣裳了,今年給他好好享受享受,做身里外全新的。裡頭小褂褲用白細布的,外頭大褂子用藍湖綢的,再做件馬褂子,用團花緞子,還要滾寬邊子,裡頭吊毛葛里子。褲子還用藍細布的,就不用料子了。鞋面用直貢呢的,千層底。記好了?鬼丫頭,平時老誇嘴說自己記性好,你背給我聽聽。」

  蘊真說:「哎呀!這還有什麼難的,不就是里外一身衣裳料子嘛!你要是把尺寸也說上,弄不好,倒還真能把我繞住了。就這幾塊布料子,我眯隻眼睛也能記住,你老就放心好了!再說,不是還有二嫂子了嘛!」

  「我不曉得是叫我上街,還以為就叫我過來說句話哩!我把鞋底子也帶來了。」銀娣說著,把手裡的麻繩子,繞在納得半半拉拉的鞋底子上,又把針錐子也紮上,放在婆婆的針線簸籮里,站起身就打算走。

  姜三嬸進屋,從床頭的抽屜里拿了錢,出來遞給銀娣,叮囑她說:「錢你拿好了,不要給這瘋丫頭弄丟了。記著,上周二爺家的祥雲閣去扯。蘊真懂得在哪裡,她幫你帶著。尺寸什麼的就問周二爺,他懂得要扯多少。」

  蘊真拉著姜三嬸的手撒嬌說:「娘,順便給我也扯條裙子吧!」

  姜三嬸說:「這陣子嘴也甜了。哪有那些閒錢啊!」

  蘊真說:「人家都兩三年沒做新裙子了。」

  姜三嬸說:「你裙子還少啊?我記得去年還替你做過一條蔥綠的,還有一條粉的。以前還有一條藕色的,兩條紅的,這都多少條了,還要做?」

  蘊真說:「那條藕色的早壞了嘛!去年就改了給大丫頭穿了。」大丫頭是蘊真的姪女,比蘊真小四五歲,蘊真穿舊的衣裳,差不多都是給她穿的。

  姜三嬸佯作生氣地說:「不許趁火打劫。等過些天有了閒錢再說吧!給你大過壽,還要花不少錢哩!你挑這時候跟我鬧。你要聽我話,早點說下婆家,想做什麼衣裳,戴什麼頭面,不都是現成的了嗎?」

  蘊真撅著嘴說:「你又來了!不跟你說了。二嫂子,我們走吧!」

  蘊真今年十七歲了,因為小時候討厭裹腳,長著一雙天足,媒婆替她說過幾戶人家,姜三爺跟姜三嬸也都中意,最後卻都沒成。這也成了姜三嬸的心病,嘴上常常念叨。蘊真最怕她娘說這個,一聽到她娘提這個,趕緊就拉著銀娣上街去了。

  和姜家相隔不遠,就是板浦街上最有名的陶公祠。陶公祠供奉的是前兩江總督陶澍。陶澍在兩江總督任上的時候,施行引鹽改票的新政,曾經先後兩次親臨板浦察看鹽場灶戶,整頓鹺綱,使板浦這個黃海邊上的小鎮,逐漸超越了清江浦,甚至替代了揚州,一躍成為兩淮的鹽都。陶澍病逝以後,板浦的垣商(即鹽商)們為了紀念陶澍,經朝廷恩准,在東大街敦善書院旁邊,修建了這座陶公祠。祠中的崇樓上,供奉著道光皇帝賜給陶澍的「印心石屋」御書匾額,四壁分嵌著大學士穆彰阿等當朝大臣的題詞,享堂的壁上,還鐫刻著陶澍兩巡板浦的彩繪。每年春秋兩季,垣商們都在陶公祠舉行公祭。每逢十一月三十日陶澍生辰時,駐在板浦的兩淮鹽運司海州分司的大小官員們,也都要齊集陶公祠舉行官祭,紀念這位「干國良臣」。

  蘊真和銀娣出了大門,走到街上,正好趕上陶公祠舉行春祭,門前的場地上,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好多人,在那裡看熱鬧。銀娣是從板浦東門外的中正街嫁到板浦來的,還從沒見過陶公祠的公祭,乍見平時冷冷清清的陶公祠門前圍了那麼多人,格外興奮,非要拉著她的小姑子過去看熱鬧。蘊真本來就是喜歡熱鬧的人,樂得奉陪,便高高興興地拉著二嫂子的手,朝陶公祠這邊走過來。

  跟每年一樣,今年在陶公祠主持公祭的,還是總商許宗孚。這個人長著三綹鬍鬚,精瘦,一條花白的細長辮子,拖在窄窄的背上。他手裡捧著三柱香,正邁著四方步,朝擺在門口的的香案走過去。在他身後,並排跟著趙老西和董煥,也是大家公推出來的副祭。趙老西是個乾癟老頭子,個子不高,上嘴唇翹著兩條細細的八字鬍。董煥恰恰是個胖大漢,比趙老西整整要高出一個頭,又長的虎背熊腰,滿臉的絡腮鬍子。兩個人站在一起,就好比戲台上的鐘馗跟小鬼,人人看著都覺得好笑,在他們背後指指戳戳地議論。他們三個人的後頭,還跟著黑壓壓的一大幫人,都是板浦街上有頭有臉的垣商大爺,人人衣著鮮亮,個個神氣活現。蘊真來不及一一跟銀娣講解,只能對她說說前頭那三個領頭的。蘊真的大姐素娥,嫁給了董煥的二公子金琛,董家跟姜家是兒女親家,又住在同一個鎮上,兩家平時經常走動。銀娣跟蘊真的二哥文詮是親上加親,嫁到姜家之前就常來常往,所以早就認識董煥,蘊真不說,她也已經把他認出來了。另外那兩個人,銀娣都是頭一回見到,再加上他們假模假式的樣子,就跟唱戲一樣,銀娣覺得非常新鮮,便瞪大了眼睛在那裡看。

  許宗孚四平八穩地走到香案跟前,舉起手裡的香,輕輕念道:「飲水思源味始長,恩同再造莫輕忘。良臣第一陶宮保,消得長生一瓣香。請宮保大人保佑鹽灘艷陽高照,鴻運當頭!」念叨完了,就要把香插在香爐裡頭。恰巧在這個時候,趙老西突然放了一個響屁,聲音大得出奇,周圍很多人都聽到了,有人忍不住鬨笑起來。許宗孚停住手,回過頭來朝趙老西瞪了一眼,皺了皺眉頭,又繼續上他的香。他剛把香插好,手還沒離開,趙老西又「咕呱咕呱」連著放了一串響屁。這回,在場的人幾乎都聽到了,鬧得哄堂大笑。

  許宗孚拍拍手上沾的香灰,轉過身來,不客氣地對趙老西說:「我說老西,你不錯啊!早曉得你有這能耐,鞭錢都能省下來,就讓你放得了!」調侃了兩句,還沒等趙老西說話,他板著臉說:「你家這幾天是不是又天天吃鹽豆子了?你吃豆子還是吃肉,這我管不著。你在陶公祠里放這麼大聲音,對陶宮保可是大不敬啊!這太過分了吧?」

  板浦街上這些垣商,主要分為兩幫,一幫是徽州人,一幫是山西人。徽州人早在明朝初期就大舉進入兩淮鹽業了,到了康熙年間,又有一大幫徽州人湧進淮河以北,幾乎壟斷了板浦、中正、臨洪等所有的鹽場,成為淮北鹽灘上最有錢的垣商。山西人有錢,原來一般是不做鹽生意的,大多數都經營錢莊和南北貨,後來見徽州垣商發達了,也想分一杯羹,這才慢慢朝鹽業滲透。在陶澍施行鹽務新政之前,明清兩朝一直都實施「綱商引岸」制度。綱商是那些得到朝廷特許的在籍鹽商,由他們到指定的鹽場把鹽收上來,再販運到指定的銷鹽區,就叫做引岸。在這種供銷渠道以外經營鹽業的,一律叫做私鹽,是朝廷絕對不容的,所以每個鹽場都派駐了很多的鹽兵,嚴格稽查販私鹽的。徽州商人來的早,自然成了綱商,享有朝廷的特許權。在這種情況下,山西人要想介入進來是很難的。但是綱商們獲得鹽綱,本身就要交納很重的稅賦,鹽官們又層層盤剝,再加上朝廷還不時地攤派些捐輸,漸漸地積重難返,致使鹽課嚴重欠收,私鹽越來越猖獗。陶澍實行新政以後,把綱鹽改成了票鹽,任何人只要交稅就給票,憑票就可以買賣官鹽,從而打破了綱鹽的壟斷,山西商人這才大量進入鹽業。許宗孚跟董煥都是徽州人,以前都是綱商,現在也還是大垣商。趙老西名叫趙希元,因為是山西人,才被叫成趙老西。他以前在海州一個山西老鄉的錢莊裡做事,綱鹽改票以後,才跟東家拆了伙,搬到板浦當起了垣商。俗話說,同行是冤家。同樣是垣商,徽商和晉商就免不了有磕碰。再加上趙老西一向死摳門,小氣,許宗孚平時就看不慣,碰見他就要消遣幾句,今天逮到這樣的機會,當然就更不客氣了。

  趙老西讓他說得滿臉通紅,恨不得地上有條口子,能給他一頭鑽進去。許宗孚是鹽運司指定的總商,許家家大業大勢力大,有很多人在外做官,名下的鹽池也有二三十排灘,許家不光在板浦有好幾個鹽號,在清江浦和揚州也都有鹽號,是板浦街的頭號縉紳。要在平時,許宗孚說他幾句,他打個哈哈也就算了。今天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趙老西大概覺得要是忍下來,實在太難堪了,便梗著脖子說:「你管的也太寬了。管天管地,你還管得了尿尿屙屎跟放屁啊?」

  許宗孚大概沒料到他會在這種場合跟他較勁,不由得把聲音提高了,大聲說:「你在家放多少我是管不著。在這塊,你能隨便放嗎?」

  他聲音那麼大,旁邊的人全聽著了,就有人跟著他朝趙老西起鬨。

  在這麼神聖的地方這麼神聖的時候放屁,趙老西自己也覺得有些理虧,不過他咽不下這口氣。趙老西年紀六十上下,比許宗孚大幾歲,只好倚老賣老了:「人上歲數了,屁就多,那有什麼辦法?」

  董煥見他們真頂起來了,怕鬧得不好收場,便趕緊吩咐司儀:「快叫他們放鞭!」

  管放鞭的看見司儀朝他們揚手,趕緊吹著手裡的火紙媒子,把掛在長竹竿上的鞭點著了。隨著一陣「噼里叭啦」鞭響,場子上冒出了一股青煙,一股難聞的硫磺味,在空氣中彌散開來,直朝人鼻子裡頭鑽。

  許宗孚跟趙老西兩人還在那裡爭吵,但是他們的聲音,全被鞭炮聲掩蓋了,連近在咫尺的董煥也聽不清楚。董煥也不想聽他們吵什麼,揮手示意祭祀已經結束,讓大家都散掉。他見許宗孚吵得沒功夫了,便自己上前,把香案上陶宮保的神主請了起來,抱進享堂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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