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走廊在黑夜中十分幽靜。兩個人的腳步聲重合在一起。
「看來說不值夜班是真的,一路都沒見人影。」千梧淡淡道:「這個莊園真有意思。莊園主像唯一活人,管家半人半鬼,女傭基本就是死的。但是,活人不在白天出現,死人不在夜晚現形,陰陽顛倒啊。」
江沉思索道:「換個思路,管家只是副本里的劊子手,是BOSS們出動前的墊場。晚上BOSS上台,自然沒有墊場的事。」
千梧撇開視線一笑,「後半夜,他口中的那個它就該出現了吧。」
頸上的傷口已自行止血,然而江沉仍然十分介意。
「明天我去找管家要紗布。」他說道。
「沒必要。」千梧輕輕挑眉,「但我確實很期待他明早的表情。」
話音剛落,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
不遠處客房門開著,屈櫻站在門口垂著眼打哈欠,像在等人。
看到千梧的一瞬,她鬆了口氣,目光又落在江沉身上,有些驚訝但沒有多問。
她對千梧道:「你比昨天的女生回來的早很多。」
千梧站定:「你昨天竟然沒睡嗎?」
屈櫻道:「昨天晚上實在沒胃口。今天聽別的玩家討論,才知道歪打正著了。」
江沉問:「你昨天半夜碰見那個女生了?她什麼狀態?」
「她很快樂。」屈櫻給出了一個讓人驚訝的答案。
「什麼?」江沉問。
「雖然我也無法理解,但她非常、非常地開心。她甚至告訴我沒必要害怕,既來之則安之。」屈櫻說著語氣低沉下去,無力道:「但她死了。睡著的玩家以為她死在洞房屍體被拖回來,但其實她死在後半夜回房間之後。」
千梧心情很複雜。
「你要說快樂……莊園主先生倒確實有些男性魅力。」他斟酌著用詞,「英俊,富有,還對個人衛生極度自律。」
以及他說他能兩個小時。
江沉面無表情地轉過臉來,「你現在快樂嗎?」
千梧:「……還行。」
屈櫻似乎困得實在撐不住了,打個哈欠說道:「晚上我就喝了口水,還是困得要死。我得睡了,你後半夜小心,雖然我也不知道究竟會發生什麼……」
千梧神色依舊淡淡的,「禮尚往來,我也可以告訴你一個線索。」
屈櫻立刻問:「是什麼?」
江沉低聲道:「如果被選中,請努力跑出婚房。莊園主在12點到2點間踏不出那道門。」
屈櫻眸中輕顫,「原來如此……」
千梧捕捉關鍵詞,「原來如此?」
「嗯。」屈櫻點頭說,「其實我也發現了另一個隱藏規則,後半夜,別人進不去被選中的玩家房間。昨晚我試著去看那個女孩的情況,但無論如何都推不開也敲不響她的房門,實在詭異。」
走廊上三人沉默片刻,而後江沉輕輕嘆氣,「看來和洞房是同一套規則,外人幫不了忙。」
「不必困擾。」千梧反倒表現的最輕鬆,「各回各屋,明早見。」
屈櫻的門在身後關閉,在狹長寂靜的走廊中留下一道幽長的嘎吱聲。
千梧踱步到房門外,停下腳步,說道:「看來今晚你只能祝我一個人好運了。」
江沉看了他片刻,沉穩道:「應該不會出事,前半夜打本,後半夜審判,應該是這個思路。」
「我也這麼想。」千梧隨手推開門,「只可惜今晚沒吃到宴席。晚安了。」
沉重的木門在江沉面前關閉,江沉靜靜地站在那,品味著千梧說的最後一句話。
片刻後,他抬腕輕輕敲了敲門。
——指關節擊打在門上的觸感十分清晰,但卻沒發出半點聲音。在扣門的一瞬,身後遊走過一陣陰風,讓人脊骨發涼,寒毛倒豎。
江沉回過頭,背後只有一堵實打實的牆。
嚓。嚓。嚓。
嚓。嚓。嚓……
牆上的鐘表秒針發出規律利落的切斷音。這座鐘做工上乘,白天時為房間增添不少古典氣韻,夜晚卻顯得有些荒涼。
嗡——
凌晨三點的鐘音遮住了壁鐘的聲響,迴蕩在午夜莊園中。許久鍾音才漸漸消散,屋裡的聲音重新清晰起來。
大紅喜袍隨意搭在椅背上,千梧靜靜地閉眼平躺在床上,隨著鍾音消散,深深出了口氣。
睡不著。
真該死,沒吃加安眠藥的晚飯,失眠又找上門了。
甚至因為昨晚宴席藥力過重,今天下午也睡了一會,現在更難入睡。
他咬牙翻了幾次身,甚至摸出枕頭底下的畫筆在鼻子下聞了一會,又過了不知多久,終於自暴自棄地睜眼坐了起來。
五斗櫥第一個抽屜里躺著兩瓶紅酒,是管家先生送給他的「伴手禮」。
理智告訴他,這酒有風險,但此刻他決定大膽一嘗。
千梧在黑暗中略帶嘲諷地盯著胳膊上淡得看不出顏色的冷靜神經。
怪不得他。天賦差,不如隔壁那位江少帥,實在冷靜不下來。
抽屜無聲而開,絲滑的讓人想起管家先生轉身的動作。他借著月色拿出一隻高腳杯放在檯面上,剛伸手去碰右邊那瓶酒,忽然聽到一絲極輕的吐氣似的女人笑聲。
在他背後。
千梧忽然意識到不知何時屋裡鐘錶的走字聲停了,周遭安靜得如同被抽成真空,手指在酒瓶上敲了敲,同樣沒發出半點聲響。
一隻冰涼的手毫無徵兆地從身後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陰冷,瘦削,隔著睡衣也能感受到乾枯的骨骼。但又有絲微妙的柔弱感,是女生的手。
千梧沉默兩秒,把剛抬起的酒瓶又放回去,推上抽屜。
「果然是有真正的BOSS麼。」他似是嘆息地自言自語道。
那東西沒吭聲,但涼意卻從身後愈發靠近。
另一邊肩膀又一沉,一個陰冷的頭擱了上來,下巴抵住他的鎖骨,在他頸窩間嘶嘶地笑。
千梧忍不住腦補了一下身後的畫面。
真·和鬼勾肩搭背。
「怎麼不叫呀。」
是個幽幽的女孩子的聲音,軟綿綿的。
千梧淡淡道:「你是什麼鬼?」
「你猜呀。」
他不自在地動了下快被壓塌的肩膀,不確定道:「纏人鬼?」
「……」
身後的鬼沉默。
直滲入骨髓的陰冷順著後背爬上頭皮,千梧人都快被壓涼了,女鬼才終於鬆開他,像千斤重物瞬間抽離。
「我不纏人。」女鬼離開他憤憤地說道。
千梧回過頭,看清面前的景象後,漆深的瞳孔輕輕顫了顫。
面前是一個穿大紅喜服的女子,茂密的黑髮盤成喜慶的髮髻,手腳都是瘮人的青白。慘白的臉塗著胭脂,黑洞洞的瞳仁快把眼白擠沒了,一眼看去便不是活人。
但她很美。
——哪怕以藝術家審視靜物的苛刻,女鬼的五官比例仍堪稱完美。鼻樑和嘴唇尤其像細細勾畫出來的,透著一種虛無的精密。
「你是有床上多動症嗎。」女鬼面無表情地著看他,「翻來覆去的吵死個鬼。」
「我睡不著。」千梧吁一口氣說道。
冷汗從後背密密麻麻地滲出來。但他神色依舊平靜,從女鬼身邊擦過,背抵著床滑坐到地毯上,說:「現在見到你,我更睡不著了。」
女鬼似是感到新奇,歪過頭平貼在肩膀上,脖子軟得像一根燙熟的麵條,仔細觀察著千梧此刻慵懶隨性的姿勢。
千梧漠然挪開視線,努力看不見這恐怖一幕。
「你真好看。」女鬼忽然飛速舔了下嘴角,又幽幽嘆氣道:「真令鬼羨慕。」
她舌頭吐出來的一瞬,千梧餘光瞟見那根長長的慘白的舌頭上爬滿青筋,青筋上蠕動著小蟲。
千梧臉上最後的表情也消失了。
「你也挺好看的。」他沒有靈魂地商業回夸,「如果能保持剛見面時的樣子別做動作,就更好看了。」
話音落,女鬼卻忽然哆嗦了一下,像聽到了什麼害怕的東西。
千梧敏銳地望過去,她幽幽道:「保持不了的。」
女鬼說著,又摸索過來把手搭在千梧肩膀上,一股沉重的痛從肩上蔓延開,她死死地壓著千梧,重如千斤秤砣。千梧以為她要把自己活活按進地里,正欲掙扎,餘光卻忽見女鬼原地起跳,雙腿彈簧似地猛然前伸和上身呈九十度,屁股用力往下一沉。
噗呲一聲。
黑暗中閃過一道冷芒,一把長刀從女鬼脖子後面支了出來,穿過髮髻,削破了後腦勺,刀尖定在腦後,掛著一塊皮肉,皮肉又很快消失不見。
女鬼:「啊,行動不便,忘了裙子後面別著刀了。」
「……」
千梧立刻想起今天早上被大卸八塊的女人,頓覺渾身惡寒。
「你在想什麼呀?」女鬼扭頭看著他,白慘慘的臉上忽然浮現一絲譏諷詭異的笑容,「噢——我知道了,你在想那個女人。」
「你殺了她。」千梧輕聲說。
「不能叫殺。」女鬼很認真地搖頭。
千梧:「那叫……剁?」
「我是在超度她的愚妄。」女鬼一字一字糾正,說完後眼中划過一絲厭惡,生硬地掰過頭去,像在生氣,又不說話了。
女鬼貼在身上越來越冷,刺骨的陰森,千梧有些受不了了,便說道:「我小時候在一本書里看到,鬼怪有別。妖怪傷人要在特定的場景。但鬼不同,鬼看誰不順眼都可以隨心奪人性命。」
女鬼斜眼瞟著他,「這什麼破書?」
「不知道。」千梧輕聲說,「在一個元帥家書房裡隨便翻的。那裡藏書無數,還有數不清的畫集,書架下搭著一個小小的梯子,陪我度過了一整個童年。」
「你聽說的好像也沒錯,但我不是那種莽撞鬼。你很乖,沒做骯髒的事,我的大刀就不會切斷你的脖子,至少今晚不會。」女鬼微微一笑,洞黑的眼眸中竟帶有一絲詭譎的羞澀,她小小聲嘀咕,「我很欣賞清高純潔的靈魂,更何況這靈魂還裹著美麗的皮囊。」
「是嗎?」千梧涼涼地看向她,「真誠點不好麼。不想殺我,那你來我屋裡幹什麼?」
女鬼聞言也斂起表情,嘴角勾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
「你以為我想來?」
千梧:「嗯?」
女鬼陰森哀怨道:「你自己把我帶回來的。」
千梧愣了半秒,忽然一閃想明白什麼,猛地回頭看向書桌——
他睡前隨手放在桌上的紅燭消失了,只有喜袍還安靜地搭在椅背上。
女鬼又把下巴枕在他肩膀上,在他耳邊嘀嘀咕咕:「我在這莊園裡數過無數新婚夜,那麼多踏入洞房的絕妙佳人啊,就你手欠。」
「……」
他待再要說什麼,忽然又重新聽到秒針走字的嚓聲,熟悉的白噪重新灌回房間。
嗡——
凌晨四點的鐘聲響徹莊園。
貼在肩上的陰冷瞬間消散,千梧余光中的大紅色不見蹤影,他起身回眸,隔床望向停駐在窗邊的女鬼。
黑洞的眼眸劇烈地震顫,滾出一顆顆如同紅燭蠟油的血淚,順著慘白的皮膚撲簌滾下,所到之處剝落一層皮。不消片刻,女鬼左半張臉已經換了面孔。
浮腫的眼睛,鼻頭扁塌,嘴唇畸形可怖,和右邊美艷絕倫的五官對比觸目驚心。
在這可怕的一幕中,千梧不知為何又一次有了那種感覺。
很孤寂,很難過,一絲寡淡的酸楚揮之不去。在這恐怖的節骨眼上,他卻仿佛神奇地與女鬼共情了。
女鬼眼神冰冷刻骨,她定定地看著千梧,緩緩從身後抽出長刀。
那是一把半人長的砍刀,抽出時徹底搗壞了女鬼的髮髻,隨著冷光閃爍,姣好的另半張臉也被蠟油吞噬燒灼得醜陋。
千梧心跳懸停,幾乎能預見到那把長刀衝著自己頭上劈過來。他一手撐上床欲翻身滾開,女鬼卻忽然長刀一揮,刀刃像靈活的水蛇從他身邊繞過,而後錚地一聲剁向身後的五斗櫥,在深黑的檯面上留下一道決絕的刀口。
「不要亂吃東西!」女鬼惡狠狠地說道。
下一秒,仿佛被人從身後用力推了一把,從夢境推回現實。千梧猛地透出一口氣,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躺在床上,視線上方依舊是高曠的天花板,房間溫暖安靜。
鐘錶走字聲更加清晰,桌上沒有紅燭,他再回頭,發現五斗櫥上被刀砍的裂痕也沒了。
他緩緩起身走上前去,再次拉開放酒的那一格。抽屜沿著軌道無聲滑出,馥郁撲鼻,冰涼的液體滴滴答答地流下來滴在腳背上。
兩瓶紅酒,一瓶完好無損,另一瓶卻已經破碎流得到處是。
被砍碎的,剛好是右邊他原本要拿的那瓶。
千梧對著破碎的酒瓶像是發了一會呆,又似是在思索著什麼。
足足過了漫長的五六分鐘,他才終於回過神來,拿起另一瓶紅酒,利索地用工具開了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