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將近,房間裡的光影逐漸晦暗。
千梧坐在中古桌前,左手拿著管家的香皂,右手拿著洗手台上那一塊,反覆比著聞。
眉目間含著一絲困惑和不甘,他低聲自言自語道:「明明一模一樣。」
「行了,上頭。」
江沉從他手裡把兩塊香皂都拿走,說道:「今晚無論誰選中,我們都再去洞房觀摩一次。」
話音剛落,一個腳步聲奔跑停在門外,隨即門被通通通地砸響。
「是我!!彭彭!!」聲音驚慌極了。
彭彭臉色慘白,滿是裂口的嘴唇劇烈地打著哆嗦。
江沉站在門口驚訝問:「怎麼了?」
彭彭雙目空洞,帶著哭音道:「屈櫻……她太莽了,又莽又暴力,她……我……」
千梧皺眉打斷:「你們該不會是去——」
「我們去殺了莊園主!!」
彭彭爆發地哭嚎起來:「她騙我!她讓我帶路去婚房外找線索,結果不由分說衝進屋裡就要殺人!」
房間裡寂靜了好一會。
千梧眼底逐漸冷漠,片刻後問道:「所以,就那麼殺掉了?」
「是,我也萬萬沒想到真那麼容易。」
彭彭淚水和鼻涕一起吞,抽噎道:「你猜的沒錯,他白天只是普通血肉軀。屈櫻身手不錯,和他不分上下,我……我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老爺們,再害怕也不能扔著女生不管啊!我也幫了忙……」
「這是我第一次殺人……」他喃喃地說著,腳一軟坐在地上,抱住膝蓋淚流滿面。
江沉眉頭緊鎖。
千梧卻忽然脆聲笑起來。
「所以你們就覺得任務就完成了?」他輕笑低語:「那還何必用腦子,想辦法留個掃不掉的路標就齊活。」
「各位。」
屈櫻從樓梯口走過來,右肩塌下去,垂下的手遍布血口。
她的狀態和剛入本那兩天完全不同,那股鎮定和溫柔沒了,慘白的臉上滲著一絲勝利的笑意。
「一切結束了,我們很快就能離開。」她輕聲道。
千梧看她一眼,「你人沒事吧。」
「胳膊脫臼了,但還能活。」屈櫻從兜里掏出手帕一下一下地擦著手,遺憾道:「坦白講,殺掉莊園主本人確實不難,我們浪費太多時間了。」
千梧不過一笑,「我只希望你的魯莽沒有帶來強制性災難。」
「殺都殺了。」江沉拍拍他肩膀,「先等等看今晚女傭怎麼說吧。」
夜幕降臨,十一點逐漸迫近,千梧躺在黑暗中的床上望著天花板。
他緊緊地攥著那塊香皂,越近夜晚,他就仿佛越莫名地恨這塊香皂。堅硬的皂體抵著虎口,不知過了多久,虎口周圍的皮膚都被磨得痛了起來。
可香皂仍舊冰涼,堅硬……
仿佛那是一塊永遠不會化開的香皂。
千梧心裡一閃,猛然坐了起來。
距離十一點還有十分鐘,江沉敲半天門也沒聽到回應,便自己推開了。
浴室里嘩啦啦地放著水,黑咕隆咚地,千梧喊道:「過來看!」
江沉走進浴室,黑暗中水溢得滿地都是,千梧點著一根白蠟,黑眸在慘澹的燭光中卻躍動著一股生氣勃勃的神采。
「你把香皂丟進水裡化了——」
話音戛然而止,江沉站在洗手池前緘默。
千梧伸手進水裡,一把撈出管家的香皂。
另一塊香皂已化成很小一片皂片,手裡這塊卻依舊保持著原來的樣子。
「我一直在想,如果剪燭永遠無法傷害莊園主,這副本不就無解了嗎。」千梧捧著香皂,挑起的紅唇在燭光中十足清艷。
「看來他和管家每人都有這樣一塊巫醫處理過的香皂,不會融化,也不會被消耗。十二點前,他要用這塊香皂洗澡,才能在午夜擁有巨大力氣,並暫時免受女鬼傷害。這,就是莊園主每晚洗澡的秘密。」
江沉正要說什麼,女傭忽然出現在房門口。
肥長的臉上牽起一絲陰慘的笑意,啞聲道:「兩位大人,我來說明一件情況。」
女傭輕輕欠身,「我在管家的垃圾桶里找到了大人的畫,會遵照您的要求貼在他的墓碑上。」
「請用502膠。」千梧立刻點頭,「對了,莊園主還好嗎?」
女傭說:「他很好。我剛從花園回來,莊園主讓我提示各位大人,即使管家死了也不要遲到。」
走廊上剛好路過的彭彭聞言咚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點點蹭到牆邊抱著燈柱抖成篩子。
千梧唇邊卻綻放一抹瞭然的笑意,「我知道了,多謝。」
距離十一點還有最後兩分鐘,玩家們急匆匆往面試廳跑,女傭也消失在走廊上。
彭彭和屈櫻面面相覷,彭彭嚇傻了,瑟縮著呢喃:「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他又出現了,我們明明殺了他啊……」
「任務沒有完成,任務目標就會自動刷新,這是神經的仁慈。」
千梧低眸無聲一笑:「彭彭別去面試了,跟我和江沉出去一趟。」
江沉瞟他一眼,「拉走兩個候選新娘?這麼莽嗎。」
千梧冷漠臉,「反正你也選不上。」
「……」
江沉挑眉,「選上新娘,你很囂張啊。」
十一點的鐘聲響徹莊園,嗩吶樂四起。
三人一路沿著旋轉樓梯向下,離開古堡,徑直走進恐怖花園。
「大佬們,我還是沒沒沒沒明白。」彭彭抱著頭走路,「BOSS還他媽的能復活?這副本還有沒有解了?我們現在是要幹什麼?你們騙我逃面試萬一我被女傭捏碎腦殼怎麼辦?等等,女傭能捏碎腦殼嗎??」
「你需要搞清楚一個問題。」
千梧聲音清冷:「莊園主不是BOSS,這個副本只有一個BOSS,是唐剪燭。玩家的任務是完成BOSS下達的復仇指令,而莊園主只是BOSS的復仇獵物之一。」
「我暈了我暈了我暈了。」彭彭瘋狂復讀,「我和屈櫻真的殺了他了!他死了他死了,他下午絕壁死了!」
「明知線索不會白給,還選擇無腦殺人,你們做的是心懷僥倖的無用功。」千梧注視著陰森黑暗的園林,輕聲道:「神經讓我們尊重每一個副本的鬼怪。而她說,她永遠不會原諒。」
江沉走在千梧身邊,語氣平靜,「我們必須,讓她親手殺死莊園主。」
花園裡鴉雀無聲,面試時大概是莊園主唯一不在房間的時刻,他會在面試廳黑洞後看著玩家,這就是副本唯一的破局機會。
江沉進到浴室,撬開中藥匣上的小鎖頭,把一塊全新的普通香皂替換進去,又把鎖頭恢復原樣。
千梧則繞到前屋,搬著凳子又爬上了燈籠旁。
兩天過去,燈籠上又蓋了薄薄的一層灰,他依然用手帕細細地溫柔地擦拭乾淨。拉開暗門,看見了那枚紅蠟燭。
「剪燭。」
千梧伸手進去,虛空地在紅燭上空做出了一個安撫的動作,但很紳士地沒有觸碰到。
「今天你也很好看呢。」
「江沉已經送了你管家這份禮物,今天,我把脆弱的莊園主也帶來了。謝謝你的提示,還有帳房外幫我開鎖的指引。」
他靠近紅燭,黑眸微垂,輕笑著說道:「一定很想親手殺了他吧。這些年,久等了。」
紅燭在夜色中忽然一動,片刻後竟跳動出一簇鮮紅的火焰,在燈籠中灼灼地顫抖著,滾下一滴燭淚。
這是千梧第一次見紅燭燃燒,莊園裡第一簇暖色的燭光。
燭光映在他臉畔,炙熱明亮,他忍不住伸手拂去了那滴滾燙的燭淚。
時至今日,千梧仍覺得這根紅燭很美。
和厲鬼無關,和莊園裡的罪惡無關,從他看這紅燭第一眼起,就覺得這根蠟燭身上有著一種靈感。
在這種靈感籠罩下,一個近乎枯竭的藝術家的靈魂,似乎也能緩緩回神。
他關上燈籠,回到婚房外的樹木後。
「今晚就在這洞房外,守她一會。」
燭光中,那雙黑眸靜謐澄澈。
江沉側過頭安靜地看著他,他看他的眼神仿佛很想撩開他的頭髮在眼睛旁輕輕親吻,但他很快忍住了,又沉默著轉了回去。
「今天是第三個晚上。」江沉望著紅燭輕聲說,「副本里的玩家應該感恩,他們和你一起進本。」
「我也該感恩。」千梧淡淡笑著說,「有人那晚守我一命。」
還有一刻鐘十二點,琪琪哭泣著被女傭扭送入洞房。
「屈櫻下午找你前,有和琪琪單獨相處過嗎?」千梧忽然問道。
彭彭點頭,「我在走廊上碰到她,她剛從琪琪房間出來。」
千梧沉默。彭彭又扭過頭,問道:「怎麼了?」
千梧無聲一笑,「到這種地步,還說自己只是一個悽慘的女高中生麼。」
沒多久,重新刷新的莊園主如常從外面直接進入浴室洗澡,仿佛完全不記得下午發生過什麼。
千梧在門上倒影中看見他翻出香皂丟進木桶,趕在十二點前最後一分鐘,急不可耐地跳進浴桶。
撲通一聲入水後,水裡卻忽然傳來短促劇烈的掙扎。
那男人很快發現香皂不對勁,開始瘋狂地翻找身後的中藥櫃。
十二點鐘聲響起。
掛在婚房頂上的紅燈籠忽然熄滅,一切的聲音從此消無。
天地萬籟,一片死寂,仿佛再也不會有任何聲音。籠罩在莊園裡的陰森也隨之消散了。
新房裡的琪琪循著聲音推開暗室門,然後悽厲地尖叫起來,江沉走上去一把拉開了外面的門。
莊園主死在浴桶中。
頭掉下來,滾在門邊。浴桶里是一整桶觸目驚心的凝固的紅蠟,他的身體被凝固在蠟中,慢慢化成血。
琪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是莊園主嗎,屈櫻姐姐說十二點後拼死跑出房間就不會有事了,可他怎麼就……」
江沉不答反問,「是你求屈櫻一定要在今天下午殺死莊園主的嗎?」
「唔?」哭泣的女高中生一愣,呆呆地看著他,「你在說什麼?是屈櫻姐姐殺了莊園主?」
她驚恐地捂住嘴,又很快搖頭,「不可能的!剛剛莊園主還在貓眼裡選人。」
千梧面無表情地從她身邊走過,淡淡道:「不必演了。」
「今天是第三個晚上。」
千梧意興闌珊地看著她,「二十五個玩家,人人都亮過天賦。但你好像一直都只抱著胳膊哭,捂住袖子不讓人看見你的神經。」
「演戲不累麼。」
「你,到底是幹什麼的。」
琪琪忽然眯起眼,無辜的表情消失不見,片刻後她詭異一笑,紅腫的眼眸中陰險畢露。
天使揭下麵皮,廝磨著獠牙。
「千梧老師在說什麼呀?」
「讓我們看看你的神經。」千梧眼眸冰冷:「不然就殺了你,副本里真正的BOSS和我交情很好,多殺你一個不在話下。」
江沉聞言拔出軍刀,推刃出鞘。
「求什麼BOSS。」他淡笑著說道:「我是幹什麼的。」
「算啦算啦。不玩啦。」
琪琪忽然譏諷地輕笑一聲:「看來這個副本確實結束了,我能感受到那種壓抑的氛圍撤去,確實不必演了。」
她說著一把捋起校服上衣袖子,露出兩根神經。
一根是趨近飽和的海藍色。拋開江沉不算,大概是副本里冷靜天賦最強的玩家。
而另一根和所有人都不一樣,是深得發焦的褐色。
兩根神經都不在初始值,冷靜神經大概有三厘米長,黃色那一根則已經蔓延到小臂中段。
「謝謝你們啊。」
女高中生低頭陰陰地笑出聲,「一群運氣爆棚的新人,不僅餵出了品質很好的神經,而且最容易死人的第一個本只遇上我一個放逐者。」
千梧瞳仁深處縮了一下,黑眸中映著那女孩的詭笑。
「什麼是放逐者。」他輕聲問道。
女孩抬眼,明明是年輕的面容,眼眸中卻盛著令人發寒的算計。
「放逐者,是比BOSS更可怕的東西。」
她用指甲在褐色生長的神經上一划,說道:「教你認認。這根,是欺騙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