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漫著腐朽的怪味,別西卜笑嘻嘻湊近,腦袋大得詭異。
千梧注視著面前的血盆大口,懷疑自己一個頭都不夠塞。
屋裡一片死寂。
江沉在這關頭忽然翻了個身,含糊說出一句夢話:「千梧。」
「……」
千梧瞪著面前的大腦袋,語氣冷漠:「別睡了,快醒醒。」
江沉低聲喃喃:「寶寶……回你屋去……乖乖睡覺。」
千梧徹底無語,黑眸中逐漸失去了高光。
故事中的暴食君是蒼蠅的化身,帶著腐爛惡臭。但別西卜身上卻有股小孩子的奶香,又好似摻著絲微弱的血腥。
千梧盯著他,在口水快要滴到臉上前忽然冷聲問:「你還想不想吃司康了?」
頭頂的大腦袋停頓。
千梧眉目犀利,用大人訓小孩的口吻說道:「你娘好不容易請來幾個廚子,你這樣,你娘會高興嗎?」
別西卜聞言眼中露出一絲猶豫,躍躍欲試又畏首畏尾。
「但我真的沒吃飽。」他說著又吸溜一聲。
沒吃飽。
千梧心裡一涼,「你已經吃過東西了?」
「唔。」別西卜捂著肚子,「就嘗了嘗,很難吃,我覺得還是得吃個香的。」
他說完這話就又眼巴巴地瞅著千梧。
誰是香的?
答案不言自明。
千梧的冷汗濕透了後背,他緊急關頭忽然又一次感受到握在手裡的東西。
是石蠟特有的滑膩,觸感柔軟,有些冰涼,握得久了寒冷刺骨。
他不動聲色地向上摸索著,直到摸到那根細細的棉芯,才確定了是莫名其妙又回到身邊的紅燭。
黑眸微垂,避開別西卜渴望的視線,輕嘆一聲,「好吧,我給你吃,但我得先點個蠟。」
「為什麼?」別西卜撐在他頭頂問。
千梧想了想,誠懇回答:「死前我想再看一眼地上那位,我前男友。」
「咦?前男友是什麼?」
「好不好吃呀?」
別西卜有些好奇地扭頭看向地上熟睡的江沉。
千梧就趁這功夫立刻伸手把紅燭立在了床頭,正要摸火柴,紅燭卻簇地一聲,自己跳出一團艷紅的火苗。
火苗在小小的床頭波動,籠罩下一寸暖意。
別西卜忽然皺眉。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什麼味兒啊?!」
千梧什麼都聞不到,他隔著燭光盯著小孩,輕聲說:「哪有味道?」
「我想吐。」別西卜眉頭越擰越重,他用力揉著自己的肚子,忽然扭頭哇了一聲。
濃郁的腥味鋪滿房間,千梧忍著反胃瞟了一眼。
一灘未消化完的血水,混雜著頭髮,還有一枚軟銀耳環。
他一眼就認出,是剛才那個發福中年女人的耳環。
千梧感到一陣窒息,他忍著反胃的感覺仔細分辨沒消化完的頭髮——打著彎,不是屈櫻的。
「沒胃口了。」別西卜突然沮喪,「明天再說吧。」
千梧警惕地問:「你要回房間嗎?」
「我不。」別西卜搖頭,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把他往裡面擠了擠。
「我要守著最好吃的東西睡覺,等我什麼時候有胃口了立刻就能開動。」
千梧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痛,想把小鬼推開,但轉瞬卻見他天真撒嬌地在床上擺了個大字,揉著胃說道:「好難受,我娘要是知道我又亂吃東西,會罵死我的。」
千梧注視著他,「你娘很兇嗎?」
「很兇。」別西卜點頭。
千梧又問,「她禁止你吃人?」
「不光是人,她以前也禁止我吃別的東西。」
「你以前還吃什麼?」
別西卜蹙眉道:「想不起來了。我小時候是大胖子,我娘特別討厭我吃,後來我突然瘦了,然後就開始愛吃人了。」
千梧聞言沉默。
紅燭還在安靜地燃燒著。他剛才只是出於直覺賭一把唐剪燭能幫他,沒想到竟然能直接抑制小鬼的食慾。
但這燭光也讓他自己十分睏倦,他感到很累,摸索著躺下。
別西卜又往這邊貼了貼,他本想推開,但一躺下便不由自主地合上了眼。
清晨,公雞打鳴,床上地上的兩個大人同時睜開眼。
江沉一起身就用力按住了太陽穴,忍著頭痛回頭看向床上,與千梧對視。
千梧身邊睡著別西卜,小褂撩起來,露出圓滾滾的肚皮,在江沉的風衣上四仰八叉地橫著。
「……」
指揮官先生頭更痛了。
「你——」
他臉上出現了罕見的絕望,「你怎麼又偷偷摸摸把BOSS帶回房間過夜了?!」
正要追問,睡著的別西卜忽然翻個身,小手搭在了千梧的大腿上。
江沉倏然蹙眉,從地上站了起來。
動作間,餘光好像捕捉到什麼。他垂眸向下看,看見了距離自己睡覺的位置只有一掌遠的那灘消化物。
「好險。」千梧好心情地沖他微笑:「昨晚他差點就吐你頭上了。」
「……」
某人臉色青得可怕。
被雞叫吵醒的玩家陸續從房間裡出來,正討論行程,就聽緊挨著別西卜的那間客房嘭地一聲。
軍靴一腳暴力開門,江沉手上拎著別西卜的後衣領,把小鬼懸空提溜出來丟在地上。
「哎喲!」
別西卜用力揉屁股,睜眼瞪著一眾玩家,發怒撒潑道:「誰!誰敢摔我?!」
玩家們面面相覷,驚恐的眼神在他和江沉間飄忽不定。
「你已經是個大孩子了。」江沉臉色陰沉,警告道:「要學會自己睡覺。」
別西卜狠狠地瞪著他,兩道視線在空中短兵相接,一個凶神惡煞,一個冷怒凜然,誰也不肯讓步。
千梧剛走出門,就有幸得見這幅世界名畫。
他視線掃過眾人,有些凝重地問道:「屈櫻還在睡嗎?」
「對哦。」彭彭愣了愣,隨即詫異地往身後走去,「她難道沒聽見雞叫嗎。」
門推開,碎碎念的聲音戛然而止。
彭彭驚恐地看著門裡的場景,連聲慘叫都發不出來。
察覺到不對的玩家們立刻圍到門口,而後一個個僵住。一股難聞的騷臭味傳出,有個男人嚇得尿了褲子。
「嘻嘻。」別西卜有點不好意思地撓頭,「沒吃乾淨,就啃了個腦袋。她太難吃了。」
千梧撥開人群走上前去。
昨天那個說了別西卜一句的中年女人屍體橫陳在床里側,四肢俱在,頭卻沒了。脖子被啃得參差不齊,筋骨血管淌在外面。小木床浸透了血水,而屈櫻還在那張床上沉睡,血水也浸透了她的衣服,如果不是她的胸口還在規律伏動,會讓人以為她也死了。
畫面過於詭異,兩個女玩家當場精神崩潰。
尖叫聲終於吵醒了屈櫻,她先是茫然地睜開眼看著門口驚恐的眾人,而後似乎感到身下有些黏膩,扭頭一看,兩眼一翻又昏了過去。
直到所有人都恢復冷靜在院子裡坐好,屈櫻仍木訥地說不出話。
「別西卜,你又亂來了。」女人臉色很難看,瞪著飯桌旁的別西卜,別西卜垂頭不吭聲。
江沉道:「你讓我們幫你,還不對我們說實話麼?」
女人於是更嚴厲地沖別西卜喊:「回房間去好好反省!」
「反省就反省。」別西卜一下子站起來,凳子被他的動作帶到地上,他憤怒走了兩步後又回頭,嘟嘟囔囔地把凳子扶好。
嘭一聲,房門被摔上了。
女人轉回頭來,嘆了口氣。
「相信各位都看出來了,別西卜是個鬼孩。」她低聲道:「我懷孕時沾了髒東西,村里老人不讓我生,我偏生。生下來的小孩從小就暴食,還喜歡吃些生肉和老鼠,五歲時就長成了大胖子。」
一個玩家說道:「他看起來不算胖。」
「他生前很胖。」女人搖頭道。
一桌玩家都嚇得不敢說話。
千梧問:「他為什麼死了?」
女人沉默許久後才壓低聲說,「我不許他吃那些髒的肉,但沒想到只幾天的功夫他就開始暴瘦,沒了精神,第七天晚上睡著後再也沒有醒來。我哭著把他送給下葬隊,結果又隔七天,他竟突然回來了。但村上開始有人失蹤,他每天都紅光滿面回家,直到那晚——他一直不回家,我出門找他,卻見他正在吃鄰家小女孩,也是那晚,我發現他沒有影子。」
女人捧著臉用極低的聲音啜泣道:「我對不起別西卜。」
千梧無動於衷地看著她哭。
「所以七日後的滅頂之災是指別西卜?」
女人點點頭,「他起初每天吃好幾個人,半年就把村子吃空了大半。路過的天神給他取了別西卜這個新名字,取名後他每天吃一個人也就夠了。但天神說只能抑制一年,在一年內按照食譜做出糕點,讓別西卜吃掉,他才能永久解饞。不然,他就會變本加厲一口氣吃光全村的人。現在距離一年期,還有七天。」
「道理我都懂。」彭彭艱難地咽了口吐沫,「但一個司康真能治這種病?」
江沉說,「顯然不會是普通的司康。」
女人沒有解釋,只說道:「我做了糖餅,各位吃過後就出發吧,從昨天開始算,你們只有六天了。對了,日落前一定要帶別西卜回來,不然他會亂吃人的。」
出發前,別西卜自動跟了出來。
千梧發現他故意蹭在自己附近,明顯仍然對最香的食物念念不忘。
村里道路崎嶇,玩家們邊走邊交流。
一米九說道:「大家先熟悉一下吧,我叫陳勇。」
昨天提議合作刷分的人說:「我叫賈茂,身後這兩個哥們是我隊友。」
大家挨個自我介紹,輪到千梧和江沉,再次有人認出了他們,但這次的玩家明顯都已不在意外面的身份。
鍾離冶問:「有四個人沒有隊友。剛剛分完組,為什麼會有落單的?」
人群中忽然有人醒悟,「你們四個該不會是放逐者……」
「別傻了。」陳勇打斷他,「上個本我們二十五個里活下來五個。來了四艘船接人,全都打散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擼起袖子,兩條神經,一條是墨藍,還有一條則是近乎透明的紅色。
剩下幾個也是相同情況。
一個有隊的女人說,「以生存比例來看,確實合理。」
彭彭皺眉,「生存比例這麼低嗎?比如像你們這種小隊有六人,如果最開始強制分四隊,那你們至少活了九個。」
「我們確實活了九個,六人抱團,剩下散兵。」女人說,「但是我們第一個副本有五十多人進本,只活了我們九個。」
「……」
彭彭啞巴了。
「這樣看,存活率在兩三成。」陳勇又問彭彭,「你們呢?」
彭彭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
陳勇更加好奇,「多少?」
「唉,我又不想顯擺。」彭彭撓著鴨舌帽,「二十五人進本,死了倆。」
集體震驚。
賈茂立刻問:「你們是不是遇上天賦者帶隊了??」
「是啊。」彭彭忽然又想到什麼,嘆口氣沉痛道:「可惜天賦者沒稀罕和我們組隊。」
千梧原本無心加入對話,聽到這不由得回頭瞄。
鴨舌帽下的小帥哥一臉頹喪,演技精湛抱怨道:「看不起我們這些草根玩家嘍。」
賈茂冷笑,「這是好事。副本里有天賦者才倒霉,所有分都讓他刷了,其他玩家擔著性命陪跑。要我說,就該想辦法先弄死天賦者。」
江沉聞言冷眉看他一眼,沒有吭聲。
走了不知多遠,別西卜忽然跳起來,指著前面的小木房。
「到啦。那就是糧店!」
彭彭掏出食譜說:「先買麵粉、鹽和糖。」
「等等。」賈茂忽然皺眉道:「我們是不是傻了,這些難道家裡沒有?出門前我們還吃了她做的糖餅。」
「你到現在還覺得是普通的原材料?」江沉看著他問。
「那還能是什麼?」
賈茂說著,眼神落在小鬼身上,忽然一頓。
別西卜沖他齜牙花一樂,「我好像又有點餓了,快點快點,我要忍不住啦。」
眾人沉默。
「老闆!買麵粉!糖和鹽!」彭彭率先衝進糧店拍著櫃檯吼。
「來了。」一個有眼翳的駝背老頭從裡面走出來。
他一眼看到了別西卜,表情有些不自在。
「糖和鹽有,麵粉沒了。」老頭說:「前天大雪封路,商人進不來,麵粉售罄。」
眾人扭頭看了眼外面的盛夏艷陽天,集體沉默。
賈茂皺眉問:「那什麼時候才能有?」
「七天後。」老頭說。
「……」
一邊站著的別西卜忽然怪叫一聲:「哎呀,我膝蓋好疼。」
這一聲叫喊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千梧蹲下看著他,問道:「哪疼?」
「膝蓋。」別西卜一邊揉著小腿肚子一邊說。
千梧:「……」
江沉冷笑居高臨下瞟著他,「臉皮真厚,還會撒嬌。」
別西卜癟嘴道:「娘說我還在長個,膝蓋痛很正常啦,要想辦法補一補。」
彭彭立刻一拍腦門,「長個得補鈣!那我們就——」
話音截然而至。
他驚恐臉轉頭看著糧店老闆。
老頭陰森森一笑,帶著不懷好意的眼神,啞聲道:「嗯。」
「如果麵粉找不到,就去墓園找看守隨便掏一點骨灰啦。」他促狹地笑著,「又好吃又補骨頭。」
吸溜。
「我看可以。」
別西卜無辜地瞪著眼,把快垂到肚腩的口水吸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