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家們逐漸發現走在前面的小孩沒有影子。
月光下,他一蹦一跳,落地時腳尖輕輕撲地,跳起來卻很高,輕盈的步伐襯著大腦袋,越發詭異。
大傢伙臉都嚇白了,一個個往後縮,千梧又一次不小心走到了隊伍前面。
小孩忽然一回頭,仰起腦袋瞅著他。
白嫩的圓臉上沒有笑意,黑眼珠里有一層冷冷的探尋。
「你離我好近,我都踩到你的影子了。」他說。
千梧低眉看著他,沒有回話。
小孩眼角耷拉下來,不悅道:「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麼沒有影子嗎?」
千梧溫柔一笑,伸手揉了揉他的頭:「不想知道。」
「……」
「別碰我!」
小孩氣咻咻地一甩腦袋,從他手底下溜走,往前用力蹦了好幾步。
千梧沒有刻意跟上去,他依舊保持著原來的速度走著。
江沉臉上的無奈快能寫本書了。
「別對鬼怪動手動腳,行嗎?」他壓低聲問。
千梧理直氣壯地挑挑眉,「都是以後要共情的好朋友,我先打好招呼。」
江沉無語停頓,「那也別第一次見面就動手動腳。還好這是個成孩,不然我真怕你把它揣兜裡帶回去研究。」
「……」
小村莊窮破靜謐,玩家們跟在小孩背後走了不知多久,終於見他在一家院門前停下腳步。
漆黑的大門上掛著兩枚沉重的黃銅門環,小孩跳起來暴力地拍打著門環。
一米九的男人忽然問道:「大家都是第二個副本嗎?」
眾人點頭,彭彭說:「能進同一個的應該都闖過相同數量的副本。」
「我上一個毫無建樹,過了審神之門才知道那樣等於白過了。」另一個男的說,「這次合作推進度吧,求個共贏?」
玩家們紛紛點頭同意。鍾離冶笑著問:「那麼,我們中有人是放逐者嗎?」
四下靜謐。
沒人說話了,每個人的眼神里都帶著警惕和猜疑。
大門忽然嘎吱一聲打開,一個穿著水墨旗袍的女人站在門裡面。她梳著一絲不苟的髮髻,嚴肅地看著眾人。
玩家們同時噤聲。
「接個人也要這麼久。」女人看了小孩一眼,語氣有些不悅。
千梧繞開前面擋著他的人,觀察著那個孩子。
女人有影子,孩子沒有。這孩子在外面乖張,回家後卻蔫了,臊了吧唧地垂著腦袋。
「跟我進來吧。」女人對玩家們說道。
正對大門是一間正房,兩側有若干間廂房。四下無人,看起來只有女人和小孩兩個人住。
院子裡沒有燈,女人推開正房的門,摸了兩根蠟燭點上。
「又是蠟燭啊。」彭彭在千梧背後小聲嘟囔,「我已經蠟燭PTSD了。」
鍾離冶聞了聞,「燒起來有點兒熏,應該是正常蠟燭,別緊張。」
房間裡光線晦暗,女人沖小孩招了招手,小孩安靜地走過去,讓她把手搭在他的頭上。
女人扭頭看著擠在門邊的玩家。
「感謝接受委託。這是我兒子,別西卜。」她輕輕撫摸著小孩的頭髮,「這次請各位來,是希望能為我兒做出一種獨特的糕點,食譜在這,請看看吧。」
她一邊說著一邊掏出張泛黃的紙,展平,放在桌上。
紙上是鋼筆書寫的花體英文。
玩家不約而同愣了一下,彭彭問道:「啥玩意,又來這種中西結合的副本?」
「中西結合?」女人皺眉,摸著別西卜的頭說道:「這是路過村子的天神賜予我的,這種神秘糕點給我兒吃了,就能免除七日後村子裡的滅頂之災。」
江沉問:「你說的天神是不是異瞳,金髮?」
「你怎麼知道?」女人有些驚訝,「藍眼珠,口音也很怪,但他確實有神力。」
江沉:「何以見得?」
女人慾言又止,只說道:「這個不方便告訴。」
十幾個玩家趴在桌邊讀菜譜,只有千梧和江沉還站在人堆外。
千梧一直看著女人摸小孩頭的動作,看了一會忽然問:「別西卜這個名字該不會也是那個天神給改的吧。」
女人聞言露出更加震驚的表情。
「廚子裡竟然有你這種高人,連這種天機都算得准。」她驚艷地說道。
「……」
江沉低聲問:「別西卜是什麼意思?」
千梧正要回答,卻見女人忽然打了個哈欠。她抬起手遮嘴,別西卜在她手離開頭頂的一瞬間就往這邊跑了過來。
千梧自然而然地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仿佛什麼也沒發生。
「你們在議論什麼?」別西卜口氣生硬,「為什麼不看菜譜?」
「這就看。」千梧對他笑笑,蹲下來問:「菜譜上的東西你吃過嗎?」
「沒有,但據說非常好吃。」別西卜忽然露出了小孩子貪吃的神情,飛快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嘴唇又縮回去,轉瞬又兇狠地叫道:「我要吃!你們快去研究!」
「這個是什麼啊?」站在人堆中心的屈櫻問:「有人英文好嗎?我有三個詞不認識。」
彭彭說:「你不是主廚嗎?」
「但我在國內受訓,沒看過英文菜譜啊。」屈櫻嘆氣,「而且我也不做烘焙。」
「我來吧。」千梧站起身說。
圍在桌旁的玩家們讓了一條道,千梧走過去在凳子上坐下。
他拿起菜譜看了一會,把紙翻到背面。身旁的江沉從胸前口袋裡抽出那根銀灰色的鉛筆,千梧仿佛做過無數遍那樣自然地接過,單手撥開筆帽。
鉛筆劃在牛皮紙上,沙沙的聲音有些溫柔。
英式司康餅五百克麵粉加入白糖和鹽。
取黃油塊加入混合乾料,一起揉捏至沙粒狀。
加入酒浸葡萄乾和牛奶拌勻,揉成麵團。
用烘焙紙包住麵團,省發一夜。
在麵餅表面刷上蛋液,放入烤箱烘烤。
「這字真好看啊。」彭彭咋舌,「你是不是記憶力過人?看一遍就能翻譯默寫。」
千梧搖頭,摩挲著筆尾的鐫刻說道:「從前旅行時結識了一位甜點大師,他指點我做過沙哈蛋糕,烘焙的邏輯其實都差不多。」
「這樣啊。」彭彭掃了一遍菜譜,又問:「這些材料家裡都有嗎?」
女人說,「你們明天去村裡的糧油店採買。對了,做這個點心主要是為了讓別西卜吃得開心、盡興,所以你們得全程把他帶在身邊,方便他在每一個步驟按照自己的口味指點你們。」
眾人點頭,一個女玩家嘀咕道:「牛奶,黃油,烘焙紙,這些買不到吧?我感覺這個副本是古代設定。」
一米九沉聲道:「明天去問問,實在不行就想辦法自己做,七天來得及。」
「各位先休息吧。」女人說著又拍了拍別西卜的頭,把原本張牙舞爪的鬼孩拍得安靜如雞。
「別西卜。」她嚴肅地說:「帶客人們去睡覺。」
「跟我來吧。」別西卜說。
這孩子只有在媽媽的手下才有個安分樣。
前腳出了房門,他後腳就蹦了起來,轉頭對玩家們齜牙咧嘴。
「明天早上就買材料去!」他揉著肚子大叫:「我要吃!」
圓滾滾的肚皮里發出嘰里咕嚕的聲音,是真的餓了。
千梧忽然問:「你上一頓吃的什麼?」
「肉。」別西卜用手背蹭了蹭嘴:「好多肉,好好吃。」
玩家中有個輕微發福的中年女,聞言忍不住嘆氣:「小孩子不能太貪吃,把胃養大了會越來越能吃,變成大胖子就毀了。」
她話音落,別西卜眼中忽然閃過一抹惡毒。
他低頭嘀嘀咕咕說了一串讓人聽不懂的話,過一會抬頭沖女人怒目齜牙:「要你管!丑八婆!」
中年女正皺眉要說教,屈櫻拉了她一下,貼在她耳邊飛快說了句什麼。
她立刻低頭看向別西卜身邊空蕩蕩的地面,臉色霎時慘白,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別西卜繼續作威作福,「只有十間房,最東邊那個是我的,剩下的你們自己分!我要回去睡覺了!」
他說著一蹦一跳地往房間走去,反手摔上門,把二十個客人晾在院子裡。
玩家們巴不得有人陪伴過夜,立刻開始組隊。
屈櫻跟了那個中年女,彭彭和鍾離冶在一塊。
千梧不是主動組隊的人,稍慢了半拍,最後空地上就只剩下他和江沉,還有一間緊緊挨著別西卜的房間。
兩人並排而立,望著僅剩的房間,沉寂長達十秒鐘。
江沉率先開口:「看來別無選擇。」
千梧輕笑,抬腳朝那房間走去,淡淡道:「又不是沒一起睡過。」
「你這樣想?」江沉挑眉,「這樣最好。那麼請問我可以睡在床上嗎?」
「你覺得可以就可以。」千梧回頭瞟他一眼。
房間很舊,一推門嗆了一口灰,千梧咳嗽著走到床邊,對著散發潮濕霉味的床陷入沉默。
「你可以睡床上。」他做了決定,「這床歸你,我選擇地板。」
江沉伸手摸了摸褥子底下,「床是正常的,是床褥發霉了。」
他利索地把被褥撤下來丟到地上,脫掉風衣外套鋪在單薄的木板上。
「硬了點,但乾淨,你這樣睡吧。」他說著,又從風衣口袋裡把可能硌到人的兩隻筆摸出來,一隻鋼筆一隻鉛筆,並排放在床頭。
千梧點亮了屋裡的蠟燭,放在床頭,讓燭淚滴下來凝固住蠟燭底座。
晦暗與霉味中,燭光輕輕地搖擺,將昏黃的光影打在那隻銀灰色的工匠鉛筆上。
筆尾鏤刻著藤蔓圖騰,掩在藤蔓之中的,還有四個小小的刻字。
千梧專用。
「還隨身帶著啊。」千梧忽然說。
江沉整理地上鋪蓋的動作幾不可察地一頓,又很快繼續捋被子。
「習慣了。」他平靜道。
江沉坐在褥子上,又問:「剛才話沒說完,別西卜有什麼特殊含義嗎?」
「嗯。」千梧點頭,「小時候在你家看過一本故事書,提到過這個名字。」
「故事裡是什麼意思?」
「BaalZebul.」千梧輕輕念出這個英文名,垂眸說:「七位地獄魔王之一。」
「七位?」江沉蹙眉,「難道是七宗罪?」
千梧看向他,低聲道:「暴食之罪。」
江沉沉默片刻,「他剛才說上一頓吃了很多肉。」
千梧感覺渾身起雞皮疙瘩,說道:「聽起來可不是什麼好詞。」
「細思恐極。」江沉掀開發霉的被子躺下,「希望不要是我們想的那個東西。」
千梧也躺了下去。
木板很硬,一層風衣並不能起到緩衝作用,但風衣里側朝上,帶著指揮官先生的體溫。
地上的江沉側身背對著床睡,大概是從軍時養成習慣,即使枕著胳膊側躺在地上,腰杆依舊筆挺。
江沉忽然開口:「能睡著嗎?」
千梧愣了一下。
「應該能。」他反應過來後說道:「唐剪燭那晚在我頭上摸了半天,還說有回禮,估計是幫我治了失眠吧。」
江沉不予評價,只背對著他道:「那你睡吧,我等你一會。」
「唔。」千梧下意識翻了個身,「無所謂,你想睡就睡。」
床上和地上的人隔著一段距離背靠背,兩道淺淺的呼吸聲交錯在一起。
所謂的回禮到底是什麼,其實千梧也不能確定。
但這次他懷疑自己隨口一扯說中了真相,因為閉上眼沒多久就開始犯困,身下的風衣仍舊帶著體溫,一部分是江沉的,還有一部分是他自己的,交織起來,讓人心安地想要閉上眼。
他很快就睡著了,而且睡得很沉。
沉到再次夢見唐剪燭。
嗚嗚嗚。
唐剪燭小姐蹲在地上裝作委屈地哭,「人家這麼喜歡你,把本體都交給你了,你居然懶得帶我走!」
「……」
「討厭死了啦!當初不由分說把人家帶回房間,又始亂終棄!」
千梧忍不住扶額道:「別演了,我不是想讓你回到唐家祠堂嗎?該報的仇都報了,剩下的只有對父母的愧了吧。」
「我不管!」唐剪燭做做地揉著眼睛,「我就是要一直跟著你!」
千梧在夢裡無奈地撿起地上的紅燭,意識忽然清醒過來,重新感受到木板床的堅硬。
他本欲翻身繼續睡,卻忽然察覺手裡多了一個觸感細膩的東西。
耳邊還有一個短淺的、孩童特有的呼吸聲。
他一個激靈,睜開眼。
床邊盤腿坐著的大腦袋鬼孩沖他咧嘴齜牙一笑,細細密密的白牙在夜晚泛著冷光。
千梧瞬間麻了。
他凝視著深夜來訪的別西卜,面無表情地叫道:「江沉。」
地上的人沒有反應,呼吸勻長,顯然陷入了不正常的熟睡中。
咕咚。
別西卜大聲咽了一口吐沫。
「你看起來可太好吃了。細細的皮,嫩嫩的肉,還有爽脆的骨骼。」
他盯著千梧喃喃地念著,再次伸出舌頭舔嘴唇。
淋淋漓漓的口水順著嘴角淌下來,孩子餓得眼睛發直。
千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