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梧像是真的中了某種邪,後來一路上也時不時地恍惚。閱讀瘋狂的想法倒是沒了,頭卻一直沉沉地痛。
回到院子剛好日落,女人在石桌上擺了一盆已經放涼的菜窩頭,旁邊還飛著兩隻嗡嗡叫的蒼蠅。
沒人去拿,玩家們心力交瘁,勉強互道晚安後就各自關進房間。
親眼見一個同伴被推入油鍋,連同面臨接下來還會有人死去才能貢獻材料的事實,基本摧毀了所有人的信念。
江沉和千梧一前一後回到房間裡。
江沉關門,掏出福袋裡的法典,翻到別西卜那頁。
正應驗了他的猜測,果然有一條新的生存法則浮現。
【#3別西卜憎恨一切想要傷害他的人】
「是我衝動了,但除了殺死別西卜,眼下確實想不到辦法。」千梧低聲道:「當然,殺他也不是出路,我知道。」
江沉說,「你還是沒徹底冷靜下來。現在的局勢不需要我們想辦法,只需要等待別西卜下一次出手。」
千梧聞言看向他,「等他下次出手,意味著會有人死。」
「機制如此。」江沉口吻很堅定,「有人死是無法改變的局面,但有人死了,剩下的人就有一線生機。今晚,我們要緊盯著別西卜,一旦他對玩家動手,我們就拼盡全力從他嘴裡搶下完整的屍體,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任務。」
千梧看著他。
江沉向來如此。極致的冷靜和理性,當年被院長讚美的行走的法典。
如果一把刀懸在江沉頭頂,在他分析認為那是最優策略後,他也會果斷地命令那把刀落下來。
「紅燭可以抑制他的食慾,但誰都不知道最大限度在哪,也不知道他餓瘋了時紅燭還能不能起效。」千梧問道:「如果下一個人是你呢?」
江沉不過一笑,「他沒這能耐。」
千梧又問,「那如果是我呢?如果你無法阻止他對我動手呢?」
對面的黑眸微縮,片刻後江沉篤定道:「那就殺了他。」
紅燭又亮了,江沉慢條斯理地從身後把軍刀抽出來,用刀鋒輕輕撥弄著燭焰。
他專注地看著燭光,聲音低沉:「刷新一次,殺一次。直到神經機制崩潰,副本坍塌,所有玩家都被埋在這裡。你是神經偏愛的玩家,神經不會捨得判決你死。」
這就夠了。
那你呢。
千梧心裡忽然有這樣一個輕輕的聲音。
但他終歸沒有問出口,深深吸氣,片刻後揉著太陽穴說道:「算了,先說正事吧,我有了點新的想法。」
「願聞其詳。」江沉微笑著在桌邊坐下。
唐剪燭仍然孜孜不倦地在桌子上燃燒著自己。
千梧甚至不知道這蠟燭里還有沒有她的本體,或者只是變成了一個純粹的神經里的道具。
他開口道:「上一個副本,從第一次見到紅燭起,我就想要去觸碰它。那根蠟燭身上仿佛凝聚著很多情緒,當我靠近它時,我會不由自主地和它共情,體會它,借著那種感覺靠近真相。」
「這就是你的天賦。」江沉說,「毋庸置疑,是我們這根神經里,最高級的天賦。」
千梧有些無奈地嘆氣:「但這次不太一樣。我能感受到的別西卜的情緒都很淺,生氣,委屈,滿足,使壞,都很難指向線索。我不知道是因為他被設定成小孩子,變得頭腦簡單,還是因為他丟失了某一段重要的記憶。」
江沉聞言沉思片刻,「我傾向第二種判斷。但也不能說你什麼都沒有察覺到,至關重要的第一條生存法則就是你先想到的。」
「可這樣的話還要繼續等。」千梧揉著太陽穴,「我能察覺到他的記憶在慢慢甦醒,但我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或者我們該想想辦法,推他一把。」
江沉沒吭聲,他的手指在法典上輕輕地敲擊著,過一會才又說道:「其實目前而言,副本的流程已經很清楚了。食材從人身上出,葡萄乾應該是眼珠,那麼牛奶很可能是脂肪,烘焙紙是人皮。我們唯一不清楚的就是烤箱,這大概算唯一一個工具類材料,也是村子的時代背景里不可能有的東西。」
「會是棺材嗎?或是墳墓?」千梧皺眉猜道:「把食物放進棺材裡,點一把火?」
「我們沒有試錯的機會,那些原材料,如果燒錯了就再也來不及重新收集了。」江沉手指敲了敲法典,「明天讓他們去取油,我們想辦法在別的地方花點心思。」
院子裡忽然傳來聲音。
對面一間房間的門打開,聲音細微,像是刻意壓抑著不想驚動什麼。
千梧原本以為是陳勇或者和他同住的人出來方便,但隨即院子裡靜悄悄,那人走路仿佛沒有一點聲音。
他心裡忽然產生一種不好的預感。
「別西卜這麼早就要開始吃人了?」他看著江沉問道。
江沉皺眉,「不對——我們沒有聽見別西卜房間開門的聲音。你聽見了嗎?」
電光石火間,兩人忽然心意相通。
「糟了。」江沉起身大步往門外去。
已經晚了。
一個單槍匹馬進本的男人已經衝進了別西卜的房間,揮舞著劈柴的刀。
江沉和千梧趕過去時,別西卜已經啃斷了男人的喉嚨,鮮血流淌一地,他張著血盆大口撲在上面盡情地吮吸著。
五大三粗的壯漢在這個鬼孩面前沒有半點掙扎的能力,腦袋和身體分家了一大半,一對眼睛不屈地瞪向院內。
千梧渾身的血都冷了,但他沒作半點猶豫,衝進房間一把從背後箍住了別西卜。
睡覺的玩家都被驚動跑了出來,一群人哭著叫著縮在外頭不敢進。江沉皺眉喊了一聲,到底是鍾離冶膽子大,隨手抄起一條牆角的麻袋進來。
他把死去玩家的屍體裝進袋子裡,紮緊口,迅速拖離這個房間,在地上留下一條紅汪汪的血痕。
「我餓!!!」
別西卜在千梧懷裡玩命哭鬧,「為什麼不讓我吃!是他先要殺我的!!我好餓啊!!」
「我娘也不讓我吃飽,你們也不讓我吃飽!憑什麼!憑什麼啊!!」
千梧在後頭死死地箍住他小小的肩膀,江沉衝上來按住他兩隻腳,叫道:「彭彭!」
軟在外頭的彭彭一哆嗦,帶著哭腔道:「啊?」
「把千梧桌上的紅燭拿來,快!」江沉低吼,額頭上青筋暴凸。
這鬼孩發作起來的力氣比他想像中大很多。
彭彭邊哭邊踉踉蹌蹌地往隔壁跑,屈櫻跟著他,過一會他終於拿著紅燭跑了過來。
紅燭安靜燃燒,屋裡的人什麼都聞不到,但別西卜的動作卻逐漸安靜了下來。
那股大得可怕的力氣慢慢消去,孩子不甘心地在地上蹬了蹬腿。
「我還什麼都沒吃,我就想吐了。」他哭著說,「我吐都沒什麼可吐的啊!我就喝了兩口血!」
「嘔!」
他側過頭不斷地乾嘔著,一邊嘔一邊費解地流著淚,喃喃道:「為什麼啊,從前我不是一個動不動就食欲不振的人啊。我是不是生病了……」
按住他的兩個大人顯然都不想搭話。
江沉等他徹底停止掙扎後才放開手,站起身,發覺自己出了一身汗。
千梧也如釋重負,鬆手坐在地上,長長出了口氣。
「我不服啊!!!」
別西卜忽然怒叫一聲,轉身一口咬進千梧肩膀。
鑽心的痛意,鮮血隨之瀰漫,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屋中漫開。
四下仿佛靜謐了一秒。
江沉意識到不對,猛一回頭,只見鮮血透過千梧肩膀上的衣衫洇出來,順著別西卜嘴邊向下淌,淋淋漓漓地滴在地上。
別西卜像喝開胃湯一樣,剛剛吮吸了一口,就被一股狠戾的力從背後提起來。
江沉臉色陰沉得如同活鬼,他一手拎著別西卜,另一手向風衣里摸去。
拔刀前,別西卜卻在空中頭一歪,哇地一聲把那口千梧的血嘔了出來。
「連他都不香了!」他委屈地狂打哭嗝:「這屋裡到底一股什麼味啊!你們都聞不到嗎??」
「……」
江沉手臂上青筋凸起,瞪著小鬼不動。
鍾離冶在背後輕輕拍了拍他肩膀,「放開吧,他已經被抑制住了。千梧肩膀上應該只是小傷,我幫他處理一下就好了。」
江沉仍舊沉默不語,他盯著千梧肩膀上洇開的鮮血,拎著小鬼走到門口,甩手在空中一掄,把小鬼筆直拋麻袋一樣拋到對面房子的屋頂上。
嘭地一聲巨響,小鬼哀叫中從房子頂上滾下來,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院子裡的玩家已經麻木成鬼了,不知道到底該怕誰。
一幅恨不得就地死了的樣子。
「千梧,回你屋上藥吧,這裡怪瘮得慌的。」鍾離冶說。
千梧很安靜,他跟在鍾離冶身後回到隔壁房間,背朝門口坐在凳子上。
鍾離冶掀開他領口飛快往裡看了一眼就蓋上,說道:「沒大事。雖然我只是個獸醫,但以我粗淺的從醫經歷來看,你這就是一點點皮肉小傷,他沒咬深。」
「需要打抗生素嗎?」江沉忍不住問。
鍾離冶看他一眼,「不用。」
福袋裡的醫藥箱被正式起用,鍾離冶翻出藥水用棉布沾著擦拭掉了千梧傷口附近的血,而後用藥物和紗布飛快製作了一個止血繃,伸進他領口替他按在傷口上。
「好了。」他說,「睡一覺估計就癒合了,晚上別壓到就行。」
千梧沒說什麼,江沉仍然皺著眉站在門口,似是對他的醫術充滿懷疑。
鍾離冶收好藥物後說道:「鬧這麼一通,你們都喘口氣,我跟彭彭去把外面玩家的屍體拖回房間,無論如何要保護好屍體。」
彭彭頭皮發麻,「啊?放咱倆屋?不要啊!」
鍾離冶皺眉,「別廢話了,麻利搭把手!」
彭彭一邊哭一邊和他一起抬起了院子裡的麻袋。
院子裡的玩家各自散去了。
別西卜終於從昏迷中醒來,他捂著自己的大腦袋,好像被摔失憶了一樣,困惑地坐了好一會後竟然默默回到了房間。
江沉嘆一口氣,走過去低聲對千梧道:「你躺下吧,過幾個小時我再讓鍾離冶來給你換一次藥。」
等了許久,背對著他的千梧才輕輕嗯了一聲。
江沉嘆氣,「你是不是心裡不痛快?那小鬼活該做鬼,我從沒見過這麼討厭的小孩子。」
千梧繼續沉默,江沉以為他脾氣上來了心煩不想說話,於是隨手脫下風衣,說道:「鋪在床上睡吧,你明天——」
千梧忽然輕輕嘆了口氣。
那是一聲很輕,但卻極不尋常的嘆氣聲,從喉嚨里壓抑著又重重地嘆出,透著一股忍耐。
在多年前,他們還沒分手時,江沉倒是聽到過很多次這樣的聲音。
仿佛忽然揭開歲月的面紗。
「江沉哥哥。」
千梧輕輕說著,舔了舔嘴角。
江沉渾身一僵,手僵在空中。
背對著他的千梧緩緩回過頭來,眉目似比尋常更生動含情,黑眸無辜地盯著他,有些羞澀地微笑。
睫毛微垂,遮住那雙眼眸里狡黠的神色。
千梧用牙齒在艷紅的嘴唇上輕輕磨了磨,輕聲道:「江沉哥哥,我忽然好餓啊。」
江沉:「……」
千梧手肘拄在桌上,托腮輕笑,望著江沉。
「你聞起來真香。」他小小聲說。
桌上攤開的法典上忽然又緩緩浮現了一行字【#4被別西卜淺嘗輒止者,食慾大增。】
「……」
**
房間內。
千梧手托腮拄在桌上,另一手的食指在桌面輕輕劃著名圈,白皙的指尖若即若離,像是隔著最後一層矜持。
那層矜持一旦被戳破,這個楚楚動人的男人就會撲上來吃人。
江沉的表情前所未有地複雜。
他沉寂許久後斟酌著說道:「我倒是沒想到,暴食症還能傳染。」
千梧沒吭聲,垂眸看著桌面,好一會才輕輕從喉嚨里「嗯」了一聲。
嗯得人頭皮發麻。
江沉感到自己強大的心臟已經崩潰了一半。
喪屍的電影他也看過不少,被感染者往往面目可憎,窮凶極餓。但千梧顯然與眾不同,他的理智還在約束著行為,但這架不住他散發那股想吃卻吃不到的委屈。委屈極了時整個人都霧蒙蒙的,一抬眼,哀怨的注視又讓人覺得良心很痛。
「我真的好餓。」千梧裝不下去了,輕輕嘆氣,「要不你讓我舔一口吧,就一口。」
他說著,忍不住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
江沉臉色麻木,站在地上巋然不動。
千梧站起身,注視著江沉走過來,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江沉沉思片刻,「下午你怎麼說的來著?」
千梧:「嗯?」
江沉回憶著他的原話,「需要我提醒麼,我們分手三年了。」
「我聽不懂。」千梧仿佛餓得失了智,他失落地垂眸說道:「我只是想舔你一口。我不咬,我就舔舔。」
聽聽這說的是人話麼。
江沉望著他:「……我信了你的邪。」
「……」
然而千梧緩緩靠近,江沉卻並沒有閃躲,也沒有推開。這似乎是一種自然的本能,江沉從不拒絕他,無論在何種意義上。
千梧頭昏腦漲地湊到離他不能更近的地方,掀開他領口,對著他的喉結拼命吞口水。
「你聽。」千梧小小聲說,「你血管里血液流動的聲音。」
江沉:「……」
「嗚,太饞了,忍不住了。」
千梧張開嘴,江沉卻眼疾手快忽然從口袋裡抽出一個東西,千梧一口咬下去,牙齒間卻咬住了一桿涼絲絲硬硬的東西,卡在那。
「……」
他動作靜止,眼珠向下,瞧見了那行「千梧專用」的小字。
江沉這個畜生。
讓一位偉大的畫家咬筆為生。
「啊,要是餓了就先叼一會你的寶貝畫筆吧,我估計你不捨得咬斷。」江沉看著咬住鉛筆的千梧,頓了頓,「你不是說過藝術就是你的精神麵包嗎?先吃這個解解饞,讓我想想辦法。」
千梧:「……唔唔唔?」
說過嗎?
江沉嚴肅點頭,「說過的。」
嬌貴的時代藝術家無論淪落至何種地步,都十分挑剔。
院子裡的菜窩頭不可能看得上,他餓得在房間裡來回來回地走,叼著那根心愛的畫筆,眼睛直勾勾地瞅著江沉。
僵持了十分鐘,江沉終於看不下去了,起身去院裡敲開了屈櫻的房門。
屈櫻看見千梧叼著筆幽幽地站在江沉背後,問道:「怎麼了這是?」
江沉稍作概括,對面的女人逐漸露出麻了的神情。
「給他搞點吃的吧,你不是個主廚嗎?」江沉手指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說道。
屈櫻有些遲疑,「但……」
你確定他吃我做的飯能止餓?
「試試總無害。」江沉嘆氣,「把鍾離冶他們也喊出來,大家一起,這兩天都沒吃過什么正經飯。」
家裡窮得揭不開鍋,屈櫻跟女人溝通了很久才被允許使用廚房,但能用的也只有一小塊面和更小一塊肉。
等吃的時候,小分隊四個人圍坐在桌邊,千梧叼著筆面無表情地凝視空氣。
「真的會想吃人嗎?」彭彭沒心沒肺地把手橫在他眼前,湊近說,「你聞聞,覺得我香嗎?」
千梧聞言斜過眼睛瞟他,黑眸中盛滿了嫌棄。
「挑食。」江沉替他回答,「吃正常飯時都挑食,估計現在想吃人了也會挑食吧。」
「啥意思?」彭彭瞪大眼,指著自己問道:「我白給你吃,你都看不上唄?」
千梧叼著筆含糊且高冷地說道:「要不你讓我咬一口先嘗嘗味。」
「……」彭彭立刻縮回手,「大可不必。」
千梧收回視線,冷哼一聲。
不給吃就別撩。
鍾離冶並不像彭彭那樣心大,他審視著千梧,輕輕蹙眉道:「所以說,千梧現在還算是有理智的麼。」
「理智大於衝動吧。」江沉帶著些許欣慰的眼神看了千梧一眼,但轉瞬語氣又微妙地一頓,「但誰也不知道他的理智能堅持多久。我懷疑這種吃人衝動會隨時間變強,直到徹底失控。」
「我們得儘快出本,一旦離開副本,所有副本里受到的附屬效應大概就會消失。再不濟喝一口神經的血,也能恢復。」鍾離冶指尖在桌上敲了敲,「剛剛死去的朋友被你們搶下得很及時,眼睛,人皮,脂肪,都可以用。我們明天去油店取上黃油,這樣一來材料就齊全了。」
彭彭拼命捋著胳膊,「聽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對了,骨灰粉在誰手裡?乾料要用麵粉、糖和鹽來攪拌,似乎已經可以開始動手準備了。」
「在我這,吃完飯我來吧。順便把剛剛那位朋友身上能用的材料也處理一下。」
鍾離冶一邊說著一邊隨手從筷籠里拿出筷子,神情自然得仿佛在說天氣真好。
桌邊的人卻同時靜默。
千梧幽幽地叼著筆向江沉看去,用眼神問,你覺不覺得鍾離冶有點過於淡定了。
江沉回了一個同意的表情。
沒過多久,屈櫻從裡面端了一盆小餛飩出來。
「太窮了,她家也沒多少材料,只勉強包了三十隻。」她把搪瓷湯盆放在石桌上,「人均六隻,大家要是吃不飽就多喝湯。」
清湯寡水的小餛飩,肉餡很小,皮也薄。點上一點點醬油,看著非常寒酸,吃起來卻香。
千梧放下筆,低頭咬開一個,眸子裡亮了亮。
「能吃?」江沉問。
千梧點頭。
他吃得很認真,也不怕燙似的,一口一個餛飩,半分鐘不到就吃光了自己的六隻。捧起碗,咕咚咕咚把湯也幹了,一邊舔著嘴唇一邊漫不經心地用視線掃著桌子上別人的份。
江沉默默推上自己的碗,「我的也給你。」
屈櫻:「……那我的也給你吧。」
鍾離冶:「還有我的。」
彭彭猶豫了一下,「給我留一隻嘗嘗味道行嗎?」
千梧舔著嘴唇,輕輕點了點頭。
拿起筷子前,他又停頓了一下。
「謝謝。」
「謝謝可還行。」彭彭忍不住感慨。
江沉勾了勾嘴角,「無論如何都會經過別人允許再吃對方的食物,給多少就吃多少,絕不貪心。」
彭彭:「……我越來越懷疑你們兩個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過往。鍾離冶,你說呢?」
鍾離冶懷疑自己在江沉看著千梧的眼神里發現了一種名為「愛意」的噁心東西,默默扭頭髮起呆來。
最後一隻小餛飩,彭彭用筷子寒酸地分成兩半,自己一半,另外一半給鍾離冶。
他只嘗了一小口就忍不住迎風飆淚,「主廚大人威武!!」
「簡單美味,比神經的血強太多了。」鍾離冶也感到十分驚艷。
屈櫻溫婉地笑,「如果有機會到一個物資豐富的副本,我給你們做點好的。」
她手上輕輕舀動著剩下的餛飩湯,千梧離她近,一邊低頭往嘴裡塞餛飩一邊瞟著她的動作。
屈櫻的手不太像女孩子。手指很長很瘦,指間有繭和淺褐色的燙疤,一看就是個廚子手。
「你說話聲好像一直有點啞。」江沉忽然有些好奇,「算職業病嗎?」
屈櫻點點頭,「油煙嗆的,經年累月,對嗓子和皮膚都不好。」
「你做什麼菜系?」彭彭問。
屈櫻說,「麻辣鮮香做得,家常爽口也做得。我現在供職於帝都一家五星創新菜餐廳。」
鍾離冶滿足地嘆口氣,「我們撿到寶了。」
一頓飯千梧吃得還算酣暢,但飯後他卻像是更餓了,眾人離他稍微近點,就能聽見他肚子裡咕嚕咕嚕的聲音。
時代藝術家本人也很沮喪,主動把寶貝畫筆咬在牙間控制食慾,跟著鍾離冶進了他的房間。
「等會的場面可能有點血腥。」鍾離冶緩緩挽起襯衫袖子,推了推細框眼鏡,「希望你觀摩後能夠食慾大減。」
千梧輕輕點了點頭。
剛剛被咬斷喉嚨死去的玩家還沒涼,鍾離冶對著他嚴肅地拜了拜之後便開始操作。
小分隊另外四人在不遠處站著,在他手中的刀子切開那人的眼瞼時,屈櫻已經受不了先出去了。鍾離冶取下一隻眼球,彭彭也捂著嘴巴乾嘔著跑了出去。
江沉臉色也不好看,他扭頭看向千梧,千梧神情倒還正常,甚至比剛才看著清醒了點。
他拿下嘴裡的筆,低聲對江沉說,「鍾離冶是個獸醫?」
江沉嗯了聲,「他自己是這麼介紹的。」
「唔。」千梧忍餓時思考似乎也變遲鈍了,他一字一字緩緩道:「獸醫為什麼解剖起來這麼利索。」
江沉想了想,「獸中法醫?」
「……恭喜你發明了新的職業。」
千梧冷漠臉又把畫筆塞回嘴裡。
說話間的功夫,鍾離冶已經把兩顆人眼封入酒罐藏好,他換了一把更鋒利的薄刃,將袖子又往上折了兩折,準備開始剝皮。
剛剛貼近死去玩家的身體,動作又停頓。
「那個,我要取皮了。」他抬頭對兩人說道:「你們要不然還是出去吧?可能有點血腥。」
江沉探尋地看向千梧,千梧懨懨地垂眸點了點頭。
他確實挑食很嚴重,即便對人忽然產生了興趣,但看著鍾離冶這通操作仍然覺得噁心。
很餓,但是噁心。
鍾離冶鬼斧神工,藝高人膽大,取出三樣材料不過花了半個多小時。
走出廚房時,他身上一滴血都沒沾,襯衫袖子挽到肘彎,清爽又俊朗,仿佛只是去做了個按摩而後神清氣爽地出來。
他手上還拿著三個罐子,說道:「讓別西卜出來驗驗貨。」
彭彭當即佩服的五體投地,立刻轉身去敲別西卜的房門。
其他玩家也都出來了,但他們似乎並沒有因為鍾離冶取到了剩下的食材而感到欣喜,反而在聽說千梧的事後用警惕的眼神看著他。
「他短時間內不會失控的。」江沉說道:「而且我們還有一根道具,可以抑制食慾。現在食材就位,只差烤箱,我們應該很快就能出去了。」
玩家們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
鍾離冶先後揭開三個罐子的蓋,對別西卜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小鬼挨個湊上去聞,眼睛裡寫滿了興奮。
「唔,這個牛奶不錯。」他捧著一個罐子滿足地舔了舔嘴唇,放下後又看了另一隻,讚許道:「用人皮做烘焙紙,也很合我意。人皮的香味也會滲進司康餅里吧。」
眾人緘默。
別西卜揭開了最後一個罐子,忽然皺眉。
所有人跟著緊張。
「咦?」別西卜大腦袋輕輕一歪,「這個葡萄乾是不是有點少?」
鴉雀無聲。
別西卜噘著嘴搖了搖頭:「一塊司康餅只有兩顆葡萄乾嗎?我看至少要四顆才行。」
沒有屍體了,這是最後的希望。
江沉冷著臉問,「你能將就一下嗎?」
「不能。」別西卜面無表情地看向他,張著大嘴淌出兩滴口水,「我不願意將就。」
「……」
「我有一個提議。」一個女玩家忽然開口。
眾人看向她,她頓了頓說道:「現在的局勢,只要再死一個人,我們就能完成任務了。我看有現成的人選。」
沒人吭聲,大家都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也沒人反駁。
大概她說出了很多人的心聲。
屈櫻皺眉說道:「不可能。千梧是我們的朋友,而且是我們小隊一直帶領著大家推進度,無論怎麼說都輪不到我們出人犧牲。」
「現在不是實力強弱的問題吧。」人群里一個從未說過話的男人低聲說,「大家都知道這樣不道德,但事已至此誰又乾淨?總要死一個的,死了這個對所有人有威脅的,而且還能在結算時讓別人分一分他獲得的分,這樣不是對所有人都好嗎?」
沒人應聲,但顯然除了小分隊裡的人之外,所有玩家都是這麼想。
江沉冷笑一聲,眼神里冰霜般冷峻。
「要殺他,我先殺你。」
他一一掃過對峙的九個人,「你們都是。想死的,就來試試動他。」
「你這樣護著他有用麼。」一直默不作聲的陳勇忽然說。
他皺眉瞥著地面,似乎不忍,但還是不得不將殘忍的話說出來。
「他已經被魔鬼同化了。護著他就像在身邊養蠱,現在眼睛還少一對,烤箱在哪裡也不知道。等眼睛找全,一切材料搞好,還要醒發一整夜。這樣算時間,我們至少還要個兩三天才能出去,千梧能忍耐多久?」
江沉冷笑一聲,「我可沒說要讓他忍耐。」
周遭的空氣仿佛又沉寂了一分。
叼著畫筆的千梧偏過頭,眼眸寧靜地注視著江沉。
江沉好笑地說道:「想什麼呢?他餓極了要吃你們,我又不會攔。」
他用帶著絲玩味笑意的眼神在眾人臉上掃過,說道:「如果要自相殘殺,我很樂意奉陪。早點有人死,我倆早點出去。真以為會有人在意你們的命嗎?」
江沉回房,千梧看了眾人一眼,也默默轉身跟著走。
**
**
子夜靜悄悄,隔著一道牆壁,能聽見別西卜又在房間乾嘔。
不知道是不是連續被紅燭熏了兩次,這小鬼的反應更強烈了,半夜又發作起來。
屋裡紅燭安靜燃燒,千梧趴在桌子上,下巴枕著胳膊,直勾勾地盯著那根紅燭。
清俊的臉頰上漫開一片淺薄的桃色,而他眉心卻蹙著,額頭上隱隱有血管,很努力地咬著牙與餓意拔河。
過一會,千梧忽然坐直,捂著嘴巴乾嘔了一聲。
他隨即眉頭蹙得更緊,似是無法接受自己做出這麼不雅的舉動。
江沉大步過來抬手扇滅了蠟燭,說道:「別聞了。」
千梧抬頭幽幽地望過來。
他似乎被咬後就很少吭聲。江沉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敢張嘴,只要一張嘴就想咬,只能忍著,用眼神傳達所有情緒。
江沉嘆口氣,「你要不還是叼著筆吧。」
千梧聞言把筆拿起來摸了摸,筆上有兩個淺淺的牙印,他有些心痛地摸著那兩個小坑。
「筆還能再買。」江沉說著頓了頓,「只要我們能出去。」
千梧沒吭聲。
黑眸落在筆尾的「千梧專用」四個字上,片刻後他輕輕嘆了口氣,張嘴又把筆叼住。
「要不你早點睡?也許睡著了就不那麼餓。」江沉說。
千梧聞言垂眸點了點頭,慢吞吞地走到床邊,坐下,躺平。
江沉沒動,站在桌旁看著他,目露不忍,仿佛良心面臨巨大的煎熬。
好一會,他沉聲問道:「你,是不是特別餓?」
千梧瞪眼看著天花板,極緩地點了下頭。
「這。」江沉長嘆一聲,為難地踱了兩步,又問,「能睡著嗎?」
又等了好久,千梧極緩地搖了下頭。
「我有一個困惑。」江沉皺眉道:「被別西卜咬了但沒咬死的人,會食慾大增。那被咬過的人能繼續將這種詛咒效應繼續傳遞下去嗎?」
這回千梧終於出聲了,他凝視著天花板說道:「肯定不能吧。」
「這應該算是某種來自魔鬼本體的詛咒,只有本體才能傳播,不然你真以為是喪屍電影?」他輕聲嘆了口氣,「我剛才忽然回憶起,你家那本故事書里確實說過別西卜可以把人變成魔鬼,但被變成魔鬼的人無權再徵收信徒。可惜,我想起來得太晚了。」
江沉挑了挑眉,「既然如此。」
千梧側過頭,「?」
「吃一口吧,就吃一小口,沒事。」江沉走過來坐在床邊,解開襯衫袖口的扣子挽了兩下,把手臂遞過來。
「!」
千梧的眼神倏然亮了。
有生之年,江沉竟然聽見了千梧瘋狂吞口水的聲音。
但千梧仍在自我掙扎,在和某種堅持來回撕扯。
江沉的視線落在他嘴唇上,鼓勵道:「你想,你現在吃一口,明天白天就能忍著。明晚再吃一口,後天我們可能就出去了。我無非是讓你咬兩口,你也不至於太難受。」
那雙黑眸中的高光開始彌散,堅定逐漸動搖。
江沉又笑著說,「別擔心,白天我會監督你的,絕對不允許你再貪吃了。」
話音剛落,床上的人一躍而起,一手攥著江沉的手腕,朝他小臂上低頭就是一口。
他低頭咬下去時動作很猛,江沉做好心理準備被這傢伙撕掉一塊肉,但千梧落嘴時又頓了頓,牙齒只留戀地在他皮膚上磨來磨去,磨蹭半天,腦門上的青筋都凸了起來,最終還是沒有用牙齒撕開他的皮肉。
好一會後,千梧猛然抬頭,汗水順著兩腮往下淌,像是剛洗了個桑拿。
他深吸一口氣嘆出,空洞地看著天花板,又倒回了床上。
江沉手臂上只有一塊圓形的紫紅色痕跡,像是被用力嘬出的。
痕跡旁有兩個淺淺的小坑,沒破皮。
江沉忍不住問道:「你是在意我們分手?」
千梧沒吭聲。
江沉嘆口氣,「我們也算是親人,你咬我一口又不會欠我什麼。」
千梧終於咬牙嘶聲道:「你想多了。」
「我是人,不是惡魔,我對自己有要求。」
江沉:「……」
指揮官先生有些頭痛地按了按太陽穴,說道:「行,那你儘量睡一會吧,我出去一趟。」
他剛起身,忽然感覺背後一道風,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聽一聲低啞的啊嗚。
後頸洇開一陣銳利的痛楚,千梧扒著他在頸根銜接肩膀的地方咬了下去,用力吮吸。大概因為「只吸一口」,所以使出了吃奶的勁,讓那股痛處一直鑽到心裡。
江沉甚至聽見了清晰的吞咽聲。
「……」
他忍不住揉上太陽穴,又有點想笑。
「說好的對自己有要求呢?」
「抱歉。」千梧克制地說道,躺回床上,再次放空地看著天花板。
江沉嘴角抽搐,直勾勾地盯著他,片刻後沒忍住低頭笑出了聲。
他一邊笑一邊說,「對了,今天鍾離冶給你擦傷口的紗布,丟了嗎?」
「好像在門外。」千梧吮了一口血後似乎神智清醒了點,他一邊回味地舔舐著唇角一邊說道:「問這幹什麼?」
「沒事,我去丟一下。」江沉說。
紅燭似乎很擔心千梧晚上爆發吃人,又偷偷地亮了起來。江沉離開房間前,再次吹滅。
紅燭不甘心地冒出一股煙,而後又生出一簇小小的火苗,躍躍欲試地晃動著。
「你少來。」江沉嚴肅地盯著那根蠟燭,「別折磨他。他現在一聞到你就想吐。」
幾秒種後,紅燭憤憤地熄滅了。
江沉轉身離開房間。門外果然還有沾著千梧傷口鮮血的紗布,江沉拾起來聞了聞,還有淡淡的血腥味沒散。
他將紗布上血痕最重的地方撕下來,隨手揣進手心,走到對面角落裡的房間,敲了敲門。
片刻後,裡面響起陳勇警惕的聲音,「誰?」
江沉直接推門而入。
對方剛剛躺下,撐著床坐起來,借著幽暗的月光看向江沉。
「你來幹什麼?」他震驚道。
指揮官先生眉梢透著冷肅的汗意。
他淡淡地瞟著陳勇,說道:「讓我看看你的神經。」
「什麼?」陳勇愣了一下,「上次不是給大家看過了嗎,我天賦條件挺一般的,尤其是……」
「給我看看你真實的神經。」
江沉說著挑起一絲冷漠而玩味的笑,他單手從身後抽出軍刀,另一手背到後面推上了門,將月光關在門外。
「什麼意思……」陳勇瞪大眼,「說什麼呢?什麼真實的神經?你該不會懷疑我是放……」
「我不是懷疑。」江沉在黑暗中凝視著他,「在這一個副本里,你已經殺了四個人了,千梧是你想要借BOSS之手殺掉卻失敗的第五個目標。」
「你就是放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