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有時候會陷入對人類的質疑,這份質疑對且僅對彭彭。
在鍾離冶讓他閉嘴後,這傢伙忽然福至心靈明白過來,張著一張大嘴瞪眼瞅著他,一副「原來這樣啊」的表情,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但也是這樣一個傢伙,關鍵時刻從不掉鏈子,好多個生死關頭,他能通過一個眼神便理解自己或千梧的意思,沒出過任何差錯。
女金剛沖江沉冷聲問道:「有什麼是該我們知道的嗎?」
江沉瞟過她孤傲的臉色不作聲,低頭看了眼腕錶。
黃昏持續了很久,絕不止八分鐘,但具體多久他也不知道。或許還有其他時間點能夠標記黃昏的開端,從那裡算到驟然黑夜剛好八分鐘。可惜,沒有攝影機的情況下,人不能站在時間的尾巴反向計時。
「我在跟你說話。」女金剛語氣冰冷,上前一步直勾勾地盯著他,「隱藏線索要麼就藏好了,要麼就一起分享,你這樣是在激怒其他人。」
「我沒什麼好說。我不是放逐者,如果有餘力並不介意拉別人一把,但也僅此而已了。」江沉索性在鬆軟的沙發上躺倒,軍靴搭在沙發扶手上,他注視著拉窗,仿佛能透過人影看見背後的雪山。
女人眼眸中頃刻間湧出怒意,她正要上前,男高中生便和事佬似地拉住她,「算了算了,大家都是一頭霧水來的,就算他知道點BOSS的線索也強不到哪去,還能和BOSS拜把子不成?」
江沉聞言卻忍不住勾起一絲笑意,低聲道:「這倒確實沒有。」
「但也許睡過覺呢。」彭彭打了個哈欠,「別掐架了,坐下來一起合計合計吧。」
女金剛冷笑,「一起睡過覺?有沒有領過證?」
江沉面色平靜,「還沒,但有這個打算。」
「放屁!」女金剛一腳踢翻了地上一隻錫壺,在叮咣聲中憤憤坐進離江沉最遠的豆袋,「晦氣,這麼高難度的本碰見你們這夥人。」
江沉坐起來,給鍾離冶騰了一塊地方,所有人都在沙發附近坐下了。
無人說話,雙馬尾走過去調了一下壁爐,裡面噼里啪啦的火焰更加旺盛,屋裡暖烘烘的讓人想睡覺。
彭彭把小分隊所有人都介紹了一遍,最後指向江沉時說,「這我們二當家的,江沉。我們都聽他的。」
江沉核善地看了他一眼。
「二當家的?他不是你們老大嗎?」雙馬尾隨手把棉花糖放進壁爐里烤了烤,拿出來分給大家,「老大是誰?」
彭彭接過來咬了一口,嘶著說,「老大暫時離隊,不在這。」
「未必。」江沉也從盤子裡拿了烤棉花糖出來,盤子裡一共有九支,他稍作猶豫後又多拿了一支,抬眸問道:「不介意吧?」
雙馬尾發出了愉快的笑聲,「看不出來,你喜歡吃糖啊。」
江沉沒回答,但他也沒吃。等所有人都拿了棉花糖,他把手中的兩支放回托盤裡,又把托盤護在手邊。
彭彭活躍氣氛是把好手,他開了頭,剩下的人也都做了自我介紹。
短褲男生叫邵雷,體育學院大一新生,確實算半個運動員。
老男人是手藝匠,讓大家喊他老石。
雙馬尾叫田田,做裝修設計的。
「我叫沈柔。」
女金剛毫無感情地一開口,所有人都用看鬼的眼神朝她看了過去,只有雙馬尾還人如其名地甜甜地笑著。
彭彭咽了口吐沫,「柔?認真的嗎?溫柔的柔?」
女金剛連瞟都懶得瞟他一眼,又說道:「我開了兩家體驗館,教客人花藝和茶道。」
「……」
鴉雀無聲。
雙馬尾笑得更甜了,摟著女金剛的胳膊,「驚不驚喜?她可是個寶藏女孩。」
女金剛溫柔地看了她一眼。
江沉覺得自己胃不太舒服,索性站起來了。他回頭往身後的開放廚房區域瞟了一眼,屈櫻立刻跟著起身,「晚上想吃什麼?」
「對了,我們有主廚。」老男人滿足地伸伸腿,「可以煮一碗濃湯嗎?甜的鹹的都行,這鬼天氣,就算屋裡很暖依然讓人想喝濃湯啊。」
屈櫻點點頭,「麵包奶油湯?」
眾人一致點頭。屈櫻便走過去拉開櫥櫃,翻了一會又說,「真不錯,有起酥油,噢!還可以放點黑松露。」
「她太厲害了。」彭彭走過去霸占了江沉的座位,和鍾離冶蹭在一起烤火,小聲說,「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沒來神經,我可能一輩子也認識不了你們這麼多厲害的人。」
鍾離冶笑說,「你也不差什麼啊。導遊這職業確實普通點,但你不是還有副業嗎?我覺得能給人料理白事是要很強大的心臟。」
彭彭哦了聲,「這倒是。不過我跟你說,白事上最糟心的不是鬼啊魂啊那一套,而是答對那幫家屬。白事主持多了,我都成人精了。」
「怎麼講?」鍾離冶頗有興趣。
彭彭嘆一口氣,「家產分割啊,喪事花銷啊,反正都是錢唄。珠寶存款不動產,聽起來應該是律師管的事吧?但我在白事上也沒少見人因為這個打起來,越有錢的越麻煩,現場針尖對麥芒,我這個做策劃兼主持的都費心死了。」
江沉原本靠在操作台上看屈櫻和面,身子忽然顫了一下。
他回過頭,「你說什麼?」
彭彭立刻在嘴上比了個拉拉鏈的動作,擺擺手,「我錯了,無意內涵,饒了我。」
「不是。」江沉皺眉大步朝他走過去,「你說珠寶存款不動產?」
彭彭遲疑著屁股往遠離他的方向蹭了蹭,「是……是啊……」
江沉轉身到旁邊開闊的大餐桌旁,從口袋裡抽出紙筆,低頭飛快寫了起來。
窗外和雪山,滑雪,運動員。
臥榻與睡床,家具,裝修設計師。
樹葉與茶湯,茶道。茶藝工作室。
燒物和豚骨,食譜,主廚。
項鍊和支票,家產糾紛,白事策劃。
修羅和烈火,死者,醫生/將軍石膏與雕塑——
江沉問道:「老石,你是做什麼手工藝的?」
正在抽屜里大海撈針翻線索的老男人回答:「石膏,陶土,都做。要是逗小孩的話,橡皮泥也行。」
江沉筆尖在紙上狠狠一頓。
還剩最後一條,生與死。如果修羅烈火對鍾離冶,那麼生與死就是他。反過來,就是鍾離冶。
女人冰冷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你還挺聰明的。」
江沉背後一麻,難以置信地回過頭,看著這個出乎意料神不知鬼不覺站在他背後的女人。
他一直都很警覺,這大概還是第一次被人靠近都沒有反應。
「原來是這個意思啊……」彭彭走過來把那張紙抽走,和鍾離冶一起看了一會,「唉,鍾離,你覺得你和江沉該怎麼排?」
鍾離冶想了想,「我是大夫,生與死和我更符合。江沉是指揮官,修羅和烈火雖然抽象浮誇了點,但確實更貼合他的職業特徵,但——」
「但什麼?」
鍾離冶不確定地觀察了一下江沉的神色,低聲道:「我依稀覺得這個描述里,生與死才是重頭戲。這樣來看,應該對應的是江沉。」
女金剛難以忍受地吸氣,「你們組的人到底在打什麼啞謎?為什麼江沉一定要對應重頭戲?」
「不是跟你說過嗎,他可能和BOSS睡過覺。你自己不信,還問問問,問尼瑪呢。」彭彭翻了個白眼,從她身邊擠過去,「讓開點,你妨礙我們小隊內部交流了。」
雙馬尾忍不住在一旁嘆氣,「和BOSS睡覺……說的我都快信了。」
周圍吵吵鬧鬧,女金剛實在氣不過,跑去圍觀屈櫻做飯了。
江沉還在看著那張分析的字條,一條線索對應一個人,初步看下來還算靠譜,之前關於前者生、後者死,一生一死為一組的猜測也能有落腳點,把這些詞組看作每個人的生死條件,比如邵雷只去窗外可生,但去雪山則死。
似乎能說通,但也有幾個是說不通的,比如修羅和烈火、臥榻與睡床,還有生與死本身。
副本的名字叫無盡。沒有交代任務,也沒有交代獲勝條件。守關BOSS可能是千梧,而他還手握著千梧留下的字條,「日落八分鐘。」
這些線索全都零散地鋪在一起,他想不到任何東西能夠串成線。
一隻有些涼的手忽然覆蓋在江沉的後脖頸上,江沉打了個寒顫,回頭卻見是鍾離冶。
「不要逼自己太緊。」鍾離冶神情嚴謹而專業,抬手摸了摸他腦門,「剛在外頭你凍得不輕,有點發燒了,別想了,今晚先好好休息吧。」
江沉低頭不語,鍾離冶嘆著氣從福袋裡翻出一顆藥,「這是之前在副本里囤的感冒藥。江沉,不要把自己逼垮,無論是或不是,你們都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很長的路。
江沉仿佛被這四個字觸動了,他終於鬆開手說了聲好,就著彭彭遞來的水把藥吞了。
差不多四十分鐘後,八個人圍坐在寬大堅實的木質餐桌旁,一起喝屈櫻做的麵包奶油湯。
用勺子輕輕敲破起酥麵包上的一層脆殼,把麵包浸到下面的奶油湯中,舀起一勺入口,香脆而濃郁,帶著柔和的甘甜。
熱湯喝進肚子裡,整個人更暖了。江沉此時此刻終於有了點發燒的感覺,臉頰都像是蒸起來了似的。所有人都在感慨屈櫻的廚藝,只有他默默埋頭喝湯,睏倦地眼睛快要合上。
迷迷糊糊中,他忽然想到,這大概算進入神經以來最好的甜湯。
可惜千梧不在。
「十二點了。」鍾離冶忽然說,「我沒看錯吧,剛才那個鐘的時針忽然飛速撥動了五圈?」
江沉一個激靈,睜開眼抬頭往對面牆上看去。
準確的說,不是12點,秒針還差了半圈。
他開口道:「確實有問題。雖然突然天黑,但原本房子裡的時鐘沒有變化,開飯時應該是六點多快七點,你沒看錯。」
「臥槽,我感覺要涼。」邵雷立刻把勺子放下,慌張起身,「肯定有事情要發生,咱們,咱們要去哪?這個區域安不安全??」
「你先坐下。」女金剛無語道:「會發生什麼不得等發生了才能知道?這不安全,樓下就安全嗎?」
邵雷深吸一口氣,「你說的也對,但我就是忽然覺得好慌,怪了……」
江沉沉默不語,眼睛死死盯著正在無聲靠近12的秒針。
他的身體很熱,呼吸也有些輕微的喘,但此刻他的神智卻十分清楚。
周遭的一切都在他視線範圍內,如果有BOSS出沒,他會第一時間看清對方的臉。說不定,還來得及把對方按住。
叮叮咚咚的鈴聲響起時,所有人都是一愣。
這是一首聖誕兒歌,秒針已經指向了十二,這就是夜晚十二點的提示鈴。
彭彭一臉噴薄而出的問號。
只有江沉,江沉猛地站起來,呼吸急促,雙手死死按在粗糙的木桌上。
這是千梧用了很多年都沒有換過的手機鈴聲。小時候他在江家度過第一個聖誕節時母親送了他一部手機,他就把手機的鈴聲設置成了那年家裡勤務兵放了一宿的兒歌。
江沉忽然覺得身邊空了一下,但他無暇顧及,他大步走到沙發旁邊,環顧四周,「千梧!」
聲音迴蕩在小木屋裡,周遭卻是死一般寂靜。
「千梧!!」
「江沉,別喊了。」屈櫻透著冷意的聲音忽然從背後傳來。
「你沒有發現嗎。」
江沉皺眉回過頭,「什麼?」
身後六個人集體驚恐地看著他,女金剛臉上第一次出現了茫然。
江沉忽然覺得不對,六個人?
女金剛,雙馬尾,老男人。
屈櫻,彭彭,鍾離冶。
邵雷不見了。
「他人呢……」女金剛聲音打著顫,「大活人,就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屈櫻訥訥道:「現在我不覺得是……他了。他應該不會這樣嚇我們……吧。」
江沉仍舊沒有吭聲,準確地說,他顧不上發表議論。
他的目光落在沙發旁的小桌几上,那裡之前放著他專門留下來的托盤,托盤上有兩支烤好的棉花糖。
兩支烤棉花糖不翼而飛。
作者有話要說:小神經:其實是我吃了,嘻嘻。我一支,地板一支。
地板:你說謊良心不會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