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不自覺地走到千梧身邊,耳邊只有呼嘯的風聲,他走這一路什麼有用的事都沒想,滿腦子都循環往復著一個念頭——
他和他,居然只分離了半個月嗎。
感覺上不是,仿佛已經在無聲的痛苦中煎熬了數年之久。
久到甚至遠超現實世界裡分手的三年。
江沉罕見地產生了一種不靠實際的想法,他覺得或許只有在再次相見時,才會知道究竟有多思念。
「你來的比我想像中快。」千梧側過臉含笑看了他一眼。
那雙眼眸中的瞳光比往日更清亮,亮得讓人想下意識退後,仿佛保有距離才是尊敬的。
然而江沉卻沒躲開,不僅沒躲開,他反而更靠近了,近到兩人的袖子又蹭在一起。
千梧看他一會,「你臉怎麼發紅,呼吸還有點重,是不是感冒……唔……」
江沉已經不由分說咬住了他的嘴唇,輕輕的撕咬只一瞬,而後便攏住他腦後溫柔地親吻。懷裡的人獨坐山尖時氣質更孤寂犀利,眸光雪亮近乎於妖,但親吻起來卻還如往日熟悉,依舊是千梧。
許久,千梧伸手推開江沉。如果放在平時,千梧這會一定氣喘吁吁,但此刻他呼吸平穩,紅唇嬌艷如血,那雙黑眸更亮了。
江沉察覺到他這輕輕一推的力道比平時重了不少,估計是成為大妖后本能的變化,所以也沒多問,只說道:「在這半個多月,沒什麼不痛快的吧?」
「沒有。」千梧又在山尖上坐下了,腿垂在空中,在呼呼的風中愜意地輕輕晃著。
他在碩大的金紅落日前輕輕勾起唇角,「我沒想到自己會是個閒散大妖,似乎除了看看這落日無事可做。」
江沉低頭看著他,此刻什麼也不想問,只想重重揉一把那頭軟乎乎的黑髮。
他這樣想著,也確實這麼幹了,大妖千梧被他揉亂了頭髮,很沒架子地伸手自己捋了捋,又輕輕拍拍身邊。
江沉也坐下了。
「這個畫面很熟悉。」江沉說,「神經為了討好你還搞了這一套多福山的配置。不過這條江仿得不好,小時候那條江兩邊有桂樹,風一吹桂花香——」
話音未落,千梧淡然地朝向江面一揮手。雖不見桂樹,但剎那間風中席捲著淡淡的桂香,順著呼吸仿佛入喉般清甜。
江沉愣了一下。
千梧無聲一笑,「在屬於我的黃昏里,我想要什麼,神經都會給什麼。」
「屬於你的黃昏。」江沉咀嚼著這六個字,眸光輕縮。千梧轉頭看向他,兩人對視片刻,江沉卻什麼都沒說,回過頭繼續看著江。
千梧有點發愣,只能看著江沉望著緩緩下行的落日放空。
過了一會,江沉又扭回頭來。然而他依舊什麼都沒問,只是情難自禁似地,又湊近輕輕在千梧嘴唇上親了親,親過後意猶未盡,又按著頭吻了眼睛和額頭。落日在二人注視彼此的余光中緩緩沉入江水,江沉最終把能吻一吻的地方都吻過一遍,便和他蹭著腦門坐著。
「還有多久?」千梧聽見他在自己耳邊低聲問。
聲音裡帶著些指揮官難得一見的逃避似地慵懶。
千梧的聲音也不由自主地軟和下來,「也就半分鐘,一共只有八分鐘,你從那邊慢吞吞走過來就用了很久。」
「嗯。」江沉終於想起還有一個地方沒親,滿足地親了親他的耳垂,「明天我跑快點。」
日落八分鐘。
江沉也是在拉開門的一瞬才懂了,這並不是什麼大妖千梧留下的通關線索,這只是指引他來約會的字條。
巨大的落日終於輕輕顫抖著緩緩地徹底沉入江水,黃昏頃刻消逝,溫暖的金紅的光芒消失,連同背後的多福山與江水都漸漸消去。
江沉隱隱又感受到一股冷意,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拉回雪山中。
「明天我還來。」他對千梧說,「等著我。」
千梧終於忍不住問,「不討論一下出本的方式嗎?」
「明天再討論。」江沉說,「神經不可能把重要的事情讓你知道,今天只是副本的第一個白天,我還要再多找一些線索,而且——」
千梧的輪廓在漸漸消失,江沉自己也能察覺到馬上就要離開,即便沒回頭,仿佛也能感覺到身後有黑暗漸漸吞噬過來。
但他很鎮定,對即將消失的千梧溫柔一笑,「而且我早就想好了,進入你的副本後,第一次見面只在一起待一會,不討論沉重的東西。」
千梧的表情無奈極了,在徹底消失前,他說道:「八分鐘是神經把我強行轉化成妖的限制。正是因為只有八分鐘,我對副本知之甚少,但我知道副本描述里一定藏著重要的基礎法則。」
話音落,黑暗與暈眩包裹了江沉,他仿佛被塞入洗衣機里毫無道理地飛快掄了一圈,再睜開眼時差點吐出來。
眼前是熟悉的小木屋,身後噼噼啪啪的壁爐中還燒著火。彭彭他們三個還在原地大眼瞪小眼,看見他剛剛驚喜要說話,推門去藏書房的另外三個人也突然出現,回到地毯上。
於是彭彭強行把那句「看到千梧沒」吞了一半,僵硬地叫道:「看到——你們出來了!我好高興!」
沈柔用看傻子的眼神問候了他。
「怎麼樣?」江沉面色沉靜如初,一點沒有剛剛幽會過小別半月的男友的喜悅。
雙馬尾皺眉,「下面確實像你說的是很大的書房,但……」
但裡面沒人。
她忌憚兩人昨晚的秘密談話,沒有把後半截話說出來,但江沉自然讀懂了。
老石說,「剛才我們衝動了,不該聽你一句話就衝進去的,還好沒出事。仔細想想從進來到現在,你一直表現得太自我,又帶了一整隊,反而讓我們放下了警惕。」
江沉坐回沙發上,沒有再去復原已經把秘密暴露給所有人的茶几,不過一笑,「如無必要,我確實不會害人。」
「但你會利用人。」雙馬尾盯著他,「讓我們三個都下去,你和你小隊的人一動不動。我們這幾分鐘裡還沒來得及認真翻找就被一陣強制眩暈送了回來,那你們隊的人在這幾分鐘裡做了什麼?」
屈櫻三人都不吭聲,彭彭站在眾人背後,瞪著眼睛瞅江沉,用眼神譴責他。
快編啊你,我們幹了什麼!
江沉閒適地喝了一口在下午發燒昏睡時屈櫻給他放在沙發邊几上的紅茶,開口道:「我在找我男朋友。」
彭彭:「!」
眾人:「?」
雙馬尾:「男朋友??男??!」
江沉捧著茶杯把放涼了的紅茶都喝了,勉強壓下剛剛親過千梧的燥熱,「昨晚的事,也沒什麼不能說吧。」
他這話是對雙馬尾說的。
又過了一陣,聽完雙馬尾艱難地講完昨晚的事,所有人都圍坐在沙發周圍陷入了迷思。
彭彭他們三個也在迷思,但迷惑的不是昨晚發生了什麼,而是江沉到底腦袋裡在轉什麼。
江沉把玩著手裡的白瓷茶杯,聽彭彭小聲和鍾離冶嚼舌頭,「以前我以為自己從來都看不懂千梧,我大錯特錯了。」
鍾離冶難得沒讓他閉嘴,而是認同道:「嗯,果然啊,跟藝術家比起來,上位者才是最難懂的。」
彭彭沉默了一會,忍不住更小聲問,「這個上位者是什麼意思?是我以為的那個意思嗎?」
話音剛落,江沉一巴掌抽在他腦殼上,啪一聲清脆,迷思中的另外三個玩家不約而同都是一哆嗦。
「那你找到你男朋友……不是,我說那個BOSS……找到了嗎?」
江沉面不改色,「沒有,找到了我還在這嗎?」
眾人:「……」
不無道理吼。
江沉不擅長聊天,會非常自然地把天聊死。
室內安靜了一會,他自己像是終於把思路捋順了一些,問道:「你們在下面除了排列整齊的書架之外,還有看到什麼別的東西嗎?」
沈柔難得脾氣溫和,「別的是指什麼?」
江沉想了一下,「比如有沒有哪本書在架子上突出來,或者掉在地上。」
雙馬尾嘆口氣,「我明白你的意思,昨晚你和我約定好的事,我一下去看到那些書就明白了。但下面所有書都排列的很整齊,沒有掉落在外的,尤其是放藝術作品集和畫冊的那兩排,我重點看過。」
她頓了頓,又猶豫著說,「情況不如預料中樂觀。如果邵雷真像你說的變成一本畫冊,恐怕也是沒有自我意識的畫冊,不然不可能我們都下去了,他還不想辦法弄點動靜出來。」
「這就有些離譜了。」江沉聞言皺起眉,千梧所說的收藏品十成十就是畫冊相關,他不會想收藏別的東西。
「今晚就要到我了。」雙馬尾吞了吞口水,「實不相瞞,我有點緊張。」
江沉說,「別急,他的藏品不可能和畫無關,也或許不是畫冊,而是夾在畫冊里的東西。」
昨晚江沉和她達成的交易是,如果雙馬尾變成一本畫冊,就在有人路過時從架子上摔下來。如果變成被夾在畫冊里的一頁畫,就在畫冊中把自己儘可能捲曲起來,像是給畫冊加了一個厚厚的書籤,這樣一眼飛快掃過書脊上端也能發現哪本有異樣。
「我去做點吃的吧。」沈柔深吸一口氣從豆袋上站起來,攥了攥雙馬尾的手,「別害怕,如果真是你——」
「他不會傷人。」江沉語氣自然而肯定,目光只在兩個女孩臉上停留一瞬,淡淡道:「放心。」
仿佛有種指揮官神奇的魔力,他說了放心後,兩個女孩都不再嘀咕了。
沈柔在聽到男朋友的故事後離奇地變得溫柔了一些,煮粥時還多問了一句江沉的口味。
趁著那幾個人在廚房裡邊忙邊熱切地討論書房裡的見聞,彭彭他們湊了過來。
「咋回事啊老大。」彭彭小小聲問,「到底看沒看見千梧啊?」
江沉聞言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嘴角,「嗯。」
「看見了!」彭彭用氣聲發出一聲驚吼,屈櫻連忙問,「他還好嗎?」
「還好。」
鍾離冶問,「有什麼線索?」
江沉說,「第一次見面,不談線索。」
「只訴衷腸是吧?」彭彭兩眼一翻白差點昏倒在沙發上,又不死心地爬起來揪著江沉的大衣袖子問,「你離譜,他不能和你一起離譜吧,他有沒有說什麼?對了,千梧有沒有什麼變化?變帥了嗎?有沒有超能力?長沒長尖牙?會飄嗎?吃不吃人?」
江沉聞言面無表情轉過頭看著他,「吃。」
彭彭臉色一白。
「每天的日落八分鐘,他要吃一個人,連續三天餓著就會死。」江沉的語氣聽起來不像是開玩笑,「我和他說好了,每過三天就送下去一個人,昨天今天已經兩天沒吃飯了,也就是說,明天——我想挑一個話最多的。」
彭彭抬腿騎上沙發背,馬不停蹄連滾帶爬地跑了。
廚房正熱烈討論的三人嚇一跳,雙馬尾叫道:「你沒事吧?四肢健全的大活人為什麼能從沙發上反向摔下來!」
沈柔一臉隱忍,「你們隊伍的智商配置實在是太古怪了。」
彭彭懶得搭理江沉,索性跑到廚房跟那三個人大聊特聊,分散他們的注意力。
江沉在背後看了他一會,忍不住哼笑一聲。
不得不承認雖然此刻對副本仍然毫無頭緒,但心情非常之好。
唯一的遺憾是時間太短,他已經迫不及待到明天日落了。甚至無心去思考怎麼把被小妖千梧藏起來的玩家救出來,恨不得時針秒針一扒拉,立刻明天黃昏。
鍾離冶依舊嚴肅地低聲問:「千梧到底說什麼了?」
「確實沒說太多,他知道的也很少。雖然這是屬於他的副本,但神經顯然不夠信任他,反而是底下那個小妖更像實質BOSS。」江沉語氣一頓,又壓低聲帶著些不確定道:「但我聽他的意思,大概是說兩件事,一是,神經似乎也沒厲害到隨隨便便化人為妖,神經強行維持他的妖怪身份要受到時間束縛,二是他猜測有重要線索藏在副本描述里,或許會是這個副本最基礎的法則,也就是我們逃生的關竅。」
江沉一邊說著一邊掏出口袋裡兩張字條,左邊是大妖千梧留下的「日落八分鐘」,右邊則是大家一起默寫下的副本任務描述。
江沉眼神在兩張紙上徘徊了許久,「歸納一下,應該是兩個關鍵詞。一個當然就是日落八分鐘,另一個……不太像是任務描述,我傾向於認為是藏在副本名里。」
「副本名?」
鍾離冶和屈櫻原本看任務描述的眼神默默同時向上移,落在了十分之不起眼的副本名上。
無盡。
江沉神色平和,一邊思索著一邊輕聲道:「維持千梧的妖怪身份要受時間限制,但副本里必須一直有BOSS,還得是一個遵循神經設定、替神經履行副本規則的BOSS,以此推測,小妖千梧應該就是神經比著千梧捏出來的一個傀儡。小妖千梧和大妖千梧交替,雖然是兩個人,但存在時間競爭。」
「而競爭雙方,明顯是小妖強勢,大妖千梧出現的契機只有每天黃昏的八分鐘。神經非常警惕他,即便只有八分鐘,他甚至也沒有任何使命,只會坐在山頭上看看風景。」
屈櫻忍不住小聲感慨,「那還好,我好怕他做妖怪後辛苦。」
「日落八分鐘,大概就是這樣了,是一條關於BOSS的線索。」江沉嘶了一聲,「還應該有關於副本機制的線索。」
他仿佛陷於學生時代自己梳理辯訴邏輯時的自言自語狀態,說著把千梧的字條壓在下面,看著任務描述的那張紙。
「窗外和雪山,臥塌與睡床,樹葉與茶湯,燒物和豚骨。項鍊和支票,修羅和烈火,石膏與雕塑,生與死。」
低沉柔和的語氣停頓,江沉指尖壓在最後三個字上,又說了一遍,「生與死。」
「無盡。」
遠處廚房裡的討論聲不知何時也停了。
彭彭趴在沙發背後露出兩隻眼睛,「到底什麼意思啊?天黑的好快,我感覺比昨天更快了,雙馬尾田田小姐姐不會馬上消失吧。」
「都是同一種東西。」屈櫻忽然說。
彭彭嘴張得更大了,無聲的一個啊?
江沉眼中蘊起一絲笑意,嗯了一聲。
窗外和雪山——小木屋窗外即是雪山。
臥榻與睡床都是寢具,樹葉與茶湯都是茶件,燒物和豚骨都是飲食,項鍊和支票都是財產,修羅與烈火都是故事中的符號,石膏與雕塑都是手工藝。
以此類推,生與死,或許在這個副本中也是同一種東西。
生即是死,循環往復,生死無盡。
外面的天色已經徹底淪於黑暗,剛剛把粥盛出來的沈柔忽然道:「各位,時間——」
時鐘已經再次指向了晚上11點59分,秒針再轉一小會,雙馬尾就要消失了。
而江沉卻仿佛感受不到死亡迫近的壓力,黑暗中,他的眼神愈發深邃明亮,從福袋中摸出生存法典,飛快翻到新的一頁。
昨晚那裡還是空白,而此刻,上面出現了第一條被參悟驗證的法則。
【大妖千梧】
【#1生如死,生死無盡】
提示著午夜12點的聖誕兒歌聲再次突兀地響起,江沉的手按著法典上的那行字,回過頭。
眾目睽睽之下,雙馬尾寂靜地消失了。
作者有話要說:小神經:講個笑話。
小神經:大妖千梧,只有八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