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醫

2024-08-23 15:44:50 作者: 小霄
  帝都被第一場大雪覆蓋時,彭彭起床拉窗簾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麼早下雪啊。」他看著窗上映出的他那根根向天的頭髮咕噥道:「老子不會又回神經里了吧。」

  話音剛落,自己先打了個哆嗦,而後他兩下把頭髮搗得更亂,跌跌絆絆踩著一地的髒衣服走進了浴室。

  這是他在帝都住了好多年的出租房,房東也已經好多年沒聯繫過他了,每個月月頭他就往那個帳戶匯三千,現如今這樣的地段這樣的房子已經能租到五千,但房東從沒來找過要漲價。當然,他早年單方面哼唧的什麼水管壞了燈泡壞了,人家也沒理過。

  今天又是1號了。彭彭坐在馬桶上,很認真地思考了一會。

  ——房東會不會早就進入神經的世界了。

  他盯著鏡子裡五彩斑斕的爆炸頭髮了會呆,忽然做出一個決定——這個月不交房租了,反正他也沒錢,順便以此來判斷房東的死活。

  沒錯,馬桶對面就是鏡子,充滿朋克反叛精神的青年就是要從看著自己上廁所開啟每一天。

  七點半,朋克青年已經洗澡完畢,五彩斑斕的爆炸頭變成了五彩斑斕的鳥窩頭,被一頂套滿圓環的帽子壓下去,外面鵝毛大雪,破洞褲里精瘦的兩條腿還是清晰可見。

  彭彭找到最後一件乾淨的衛衣,把自己塞進去,又把一地衣服全部踹進洗衣機,拿著手機急沖沖地跑出了門。

  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關乎性命!

  老舊居民區最深的一條巷子裡,有一棟成色還算新的小磚樓,住的那幾戶都算這一片最富庶的人家。

  彭彭一個發小就住在這裡——的地下室。

  房租九百,十四平,除了沒電沒網沒窗沒廁所外幾乎沒啥缺點。

  彭彭衝進單元門,一邊大喊著「抱抱抱抱」一邊乒里乓啷往狹窄的地下室跑。

  剛跑到虛掩著的門口,裡面忽然傳來一聲極度微弱的「咪——」

  朋克青年猛剎車。

  而後,彭彭在衣服上蹭了蹭自己本來就不怎麼髒的爪子,小心翼翼地推開門。

  發小豹豹,一個和他一樣的五彩斑斕的朋克青年,用手電筒晃著地上,壓低聲說,「你他娘的可來了。」

  整個屋漆黑,唯一的光就是豹豹手上的電筒,電筒是往地上晃的,被晃的地方鋪著全屋最乾淨的一塊毛巾,毛巾上窩著一隻紅白相間的貓。

  紅,來自血。大片的鮮血和血塊順著小貓的下巴蔓延,肚子和四肢都是,讓人看了心顫。

  這是一隻被虐待過的貓。這片居民區里前陣子忽然出現很多受傷的流浪貓,幾個老頭子使招把虐貓的揪了出來送去拘留,但沒人知道外面還有多少只奄奄一息的被害者。

  這隻白貓是那天兩位朋克青年摸黑喝酒時誤打誤撞找上門的。

  彭彭到現在還記得那天晚上,他和豹豹在黑燈瞎火里抱在一起,他摸著自己的好兄弟打著酒嗝說你知不知道多玄你再也不能擁有我了,豹豹說嗚嗚嗚原來我曾離無拘無束那麼近過。

  門縫外忽然傳來了一個很輕的喘息聲。不知是不是神經里訓練出來了,原本醉醺醺的彭彭霎時清醒,一把捂住了豹豹的嘴,仔細傾聽。

  而後他小心翼翼走過去拉開門,就看見一身血的小白貓半眯著被血糊住的眼睛沖他用盡最後力氣似地「喵嗚~」了一聲。

  救救我。

  猛男落淚。

  「她好像快要不行了,壯壯。」豹豹把電筒往遠處晃晃,走過來撞了彭彭一下,「上次那大夫怎麼說?好了就是慢慢好了,要是再吐血,就沒招。」

  彭彭心都碎了,彎下腰輕輕撫摸著小貓的背毛。手感並不順滑,反而由於血和說不清的液體濕答答粘在一起,摸上去讓人心裡更難受了。

  這個貓他和發小已經花錢給治了,手術做了,點滴打了四天,各種檢查和單子扔進去一萬二,他和豹豹倆人都把兜掏到底,仍然不夠小傢伙打第五天點滴的。

  而且那家醫院水平也有限,正規的寵物醫院光手術和檢查就得兩萬多,沒那經濟實力。

  「沒錢了。」豹豹長嘆一聲,挫敗地把手電筒一扔,倒在那張狗窩都不如的床上。

  黑咕隆咚地,他小聲說,「壯壯,算了。」

  彭彭沒吭聲。

  他又說,「錢咱花了,力也盡了,對得起良心。別再折騰它了,我問過大夫,大夫說換到好點的醫院去治也不太可能治好,安樂讓它少遭點罪。」

  彭彭依舊不吭聲,許久,他緩緩蹲下,輕輕捏了捏小貓的手。

  儘管是傷病得快要死去的貓,肉墊也是軟乎乎的。

  小貓已經虛弱到眼睛睜不開了,只透過一條縫看著他,那雙玻璃一樣的眼睛裡蓄著淚水。

  彭彭要縮回手時,袖子卻被什麼勾住了。他低頭一看,小貓伸出指甲勾著他的袖子,無聲地看著他。

  「操他媽。」

  彭彭直接把黏糊糊的貓抱了起來,「它自己不想放棄,安樂個屁,治!不要臉也給它治!」

  豹豹憂心忡忡道:「你早就不要臉了,問題是你臉值一分錢嗎?」

  彭彭抱著小傢伙,隨手扯了一件發小的衣服蓋著它,用腳撥開地下室的門。

  外面的光一下子刺眼地照進來,但小貓只輕輕閉了閉眼,而後再次執拗地努力睜開了一條縫。

  「看到沒,它不願意死。」彭彭深吸一口氣,「我認識一頂厲害的大夫,找他套套關係。」

  「我湊!」豹豹一下子衝上來,「壯啊,你不早說!哪認識的獸醫?」

  彭彭心煩道:「我他媽說了一萬遍了別再叫我小名了!」

  「到底為啥?!」

  彭彭噎住。

  他總不能說壯壯本尊被暴食惡魔附體,天天要吃人腦袋吧。

  「總之,別叫爺小名!!」他扭頭一聲怒吼,「行了行了,兜里還有幾個錢?給我打個車,你別跟著了。」

  「……哦。」豹豹撓撓臉,「那行,我這還有八塊。」

  「……」

  「自個留著吧。」彭彭心煩地抱著貓衝出了單元門。

  其實他兜里就七塊,還不如發小。

  但他臉皮厚,還有招。他抱著貓攔車,開車門急火火地喊,「師傅,醫院!!」

  前三個不是直接讓他抱著貓下去,就是面露難色他主動滾蛋。

  到了第四個,他剛剛拉開車門,開車的老大爺就扯著嗓子喊,「安全帶系好!」

  彭彭立刻說,「大爺我沒錢,等會我把我這帽子還有我這戒指都——」

  「你別送我我就謝謝你。不收車費了!」

  有情有義的好心人。

  計程車一路風馳電掣,往帝都最頂級的醫院駛去。

  懷裡的小貓在毛巾下輕輕地哆嗦,彭彭只能儘可能溫柔地抱著它,輕輕撫摸。

  而他卻看著窗外的雪止不住地溜號。

  從神經里出來快一個月了。

  一開始送走去雪山度假的千梧江沉後,他就天天快樂地往醫院跑,等鍾離冶下班就一起喝酒,感慨人間美好。

  但後來鍾離冶忽然開始相親了。

  他回醫院,他們院長笑開了花,親爹似的開始給他規劃安排,相親也是人生豪華套餐中的一項服務。

  彭彭摸不透鍾離冶是什麼意思,但鍾離冶確實笑呵呵地收了那些照片,還鴿了他一次去認真赴約。

  然後彭彭就沒再主動找過鍾離冶,鍾離冶也就……沒來找過他。

  這件事就很尷尬。

  彭彭看著窗外的雪,車裡的暖風吹得他有點犯迷糊,一個激靈回過神又恨不得抬手抽自己一耳刮子。

  尷尬個屁。

  只怕尬的只有他自己,人家鍾離大夫從頭到尾沒有過半點尷尬。

  「嗚——」

  懷裡忽然又傳來一個虛弱的聲音。

  彭彭幾乎是下意識地低頭親了小貓一口,親完後,自己愣了兩秒鐘。

  小貓哆嗦的幅度都小了,地下室黑,這會亮亮堂堂,彭彭看著它的樣子,是真的也認同了發小的話。

  沒的好治了,真要不行了。

  「寶貝,你再堅持一小會。」他卻聽見自己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哄道:「讓那個人給你看看,他一定有辦法。」

  醫院裡的人流似乎永遠不會有止歇的一天。


  彭彭抱著貓直接往電梯裡沖,來來往往都是病人,抱著個一身血的病貓進來,大家都多瞅兩眼,但好在沒有人說什麼,反而給他騰了個寬鬆點的地方。

  彭彭按下電梯9層,然後又低頭輕輕蹭了蹭小貓的鼻子。

  跑到鍾離冶辦公室門前,鍾離冶正和一個看起來比他大五六歲的男人低聲說話。

  那是鍾離冶做手術的一助,這會才早上九點,鍾離冶卻是一副剛從手術台上下來的樣子。

  一助疲倦道:「快回去休息吧,十五個小時,我腿軟了。後面真是機械地縫合,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沒出錯的。」

  鍾離冶笑,雖然也是疲倦,但那雙眼眸中卻仍有光。

  「搶救回來就是萬事大吉,行了,趕緊回去。」

  「嗯。」

  彭彭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但他很快還是大步流星地闖了進去。

  鍾離冶一回頭,看到他一愣。

  然而一句「你怎麼——」還沒說完,目光下移,又看到了他手裡的貓。

  鍾離大夫表情瞬間凝重。

  「什麼情況?」他皺眉問。

  彭彭二話不說用腳把一助的凳子勾過來一屁股坐下,把貓放在鍾離冶辦公桌上,不客氣地道:「獸醫,救命。」

  鍾離冶沒有在意他冷冰冰的命令,而是迅速開始給小貓進行體表檢查。

  不過半分鐘,他就開始問彭彭問題。

  傷情、前面的醫治流程都問一遍,鍾離冶深吸一口氣,「怕是胰腺破了,得趕緊,拍片子開刀。」

  「怎麼辦怎麼辦?」彭彭慌了,「去手術室嗎?四樓還是六樓來著??」

  「你是豬頭嗎!」鍾離冶狠狠地敲了他的帽檐,「玩失蹤半個月腦子還不如以前了,這給人看病的地方能給貓做手術?」

  彭彭一下子站起來,凳子隨著他的動作倒在地上,發出震天動地的一聲。

  「那你想讓老子怎麼辦!!!」他發出前所未有粗魯的吼聲,一把抓起鍾離冶的領口,把這個白大褂抓到眼前,紅著眼吼,「治!!治他娘的!!!」

  鍾離冶先是懵了一會,而後看著他的眼神充滿了憐惜和匪夷所思。

  大概是,「這個傻子怎么半月不見後好像精神也不太正常了,他是不是又偷偷回去神經里探險了一圈出來。」

  「我沒說不治。」鍾離冶聲音還是軟下來,「你抱著貓,我開車回我之前那個小獸醫診所,跟他們借個手術室不成問題。不是,你怎麼回事?我好不容易把那一打女的推了,能專心陪你天天晚上酒吧逍遙了,你怎麼電話欠費了?」

  彭彭長鬆一口氣,如釋重負,像溺水的人忽然抓到兩根救命稻草。

  然後他靠著鍾離冶的桌子拿手抹了抹眼睛,「這樣啊。」

  「什麼這樣?哪樣?」

  「沒什麼。」彭彭把帽子又往下壓了呀,「手術費你掏啊,爺沒錢了。」

  「那是自然。」

  鍾離冶說那是自然的語氣也自然極了。

  仿佛這就是天經地義。

  一個貓的手術做了快四個小時。

  從拍片到大夫討論,再到麻醉、手術,推出來,彭彭從大早上等到外頭天都快黑了,才終於在隔離箱裡又看到了小白貓。

  麻醉還沒過,小白貓神志不清地吐著個小舌頭,眼睛半睜半閉,但看起來比剛送來時好了太多。

  她的毛被剃掉大半,但起碼乾淨柔軟。肚子上的刀口塗著大面積醬色的碘酒,手上打著點滴,安靜地昏倒在箱子角落裡。隨著呼吸,肚皮還在起伏。

  「是只挺頑強的小貓。」鍾離冶出來後吁了一口氣,「不容易,手術還挺成功,後面看看會不會好轉。如果再破裂,就真沒法了。」

  彭彭一下子心揪緊了,「我干!上一個大夫也是這麼說的!!原來你水平也就這!」

  「說什麼廢話呢。」鍾離冶淡淡地掃了他一眼,「我敢說九成以上概率會好,那個大夫也是這麼說的?」

  「哦,那沒有。」彭彭瞬間收起猙獰的表情,沖鍾離冶扯出一個沒臉沒皮的笑容。

  「鍾離大夫頂呱呱,小白貓好幸運遇到他!」

  鍾離冶扯著嘴角哂了一下,「德性。行了,我累得要死,昨天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收治車禍搶救,早上剛下手術台讓你拉過來,我現在真要躺了。」

  彭彭立刻說,「那你趕緊回家睡覺去!」

  鍾離冶沒動,意味深長的眼神看了他一會,又問,「你那狗窩,有地讓我躺一會嗎?」

  「啊?有啊。」彭彭舌頭打了個結,又自己理順了,「但我家沒吃的,我沒錢買吃的了,你要去我家得自己叫個外賣。」

  鍾離冶似乎真的累了,聞言看了他一會才像是聽懂了,沉默地點點頭,戳開手機上的外賣軟體。

  彭彭猶豫一下,又說,「房租也沒交,真沒錢了,你得交上房租才能有地方睡。」

  疲倦·機械·鍾離冶聞言又絲滑地關掉外賣軟體,點開和他的聊天框,開始轉帳。

  小信封發出去的一瞬,彭彭嘴剛要咧開,就聽鍾離冶毫無感情地說,「你真是不要臉到了神經之海上。我怎麼認識了你這麼個厚顏無恥沒皮沒臉還專門給我臉色看的傢伙。」

  彭彭:「啊?」

  「啊??」

  「啊什麼啊!」

  鍾離冶沒好氣地把手機往兜里一揣,抬手壓住了他的肩膀。

  「房租給你交了,回去給我做兩個菜,咱倆好好嘮一嘮。」

  彭彭乾瞪眼,「嘮什麼?」

  「你說呢?」鍾離大夫圈著他,隨手摘下斯文的細框眼鏡別在領口,低聲說,「嘮嘮你一朋克青年,怎麼就受不了朋友跟姑娘相親。」

  彭彭嘶了一聲,「這……這有什麼好嘮的哇。」

  都是神經里一起生死過老子還嘟囔要永遠賴著你的好朋友了。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