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是我在忙措待的第九天了。這個村子表面上幾乎與普通的村落並無不同,但在這九天的觀察下,我知道這個村子裡一定有秘密。這倒不是我的猜測,而是我確確實實感受到一種異樣的違和感。比如說這裡有三、四百戶人家,按理說平時應該是很熱鬧的,但這裡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都靜的出奇,人們之間幾乎是不交流的。「嗨!人家忙著生計呢,不交流也很正常嘛!」但我要告訴你,並不是這樣的。這裡的人除非你主動開口講話,否則他們是絕對不會開口說話的。這裡就像是被按下了靜音鍵一般,安靜的詭異。自從我來到這裡,也只有歡迎宴那天,這裡像個真正的村落。
我將這些違和感一一記在了心裡。這幾天裡頓珠是寸步不離的跟著我。他把手放在腰間的藏刀上,幾乎沒有松過。很顯然他也感受到了異樣之處。我的調查還在繼續,這是今天的最後一戶人家了。我敲了敲門,從裡面傳了一陣腳步聲,然後門被打開了。開門的是一個女人,看到我們,她先是愣了愣,然後立馬反應過來,將門開大邀請我們進去。
「您好!」坐到桌前我打招呼道。
「您好,您好!」女人顯得有點拘束。
「放鬆一點,我們又不是怪物。」我打趣道。女人僵硬得笑了笑。
「這裡只有您一個人住嗎?」我決定先和她嘮嘮家常,讓她放鬆放鬆。
「不……不是的,我和我丈夫。」
「您的丈夫?」我並沒有見到她丈夫,可能是出去了。
「是的,他是個做弩的匠人,現在出去賣弩了。」女人說。
「你們這裡打獵吧。」
」不,我們不打獵,只有村子上頭的山林里的獵戶才打獵。平時他們會將打來的獵物拿到這裡來賣。」
「您丈夫是將弩賣給了那些獵戶嗎?」
「不,沒有。獵戶們有獵槍,所以並不需要弩。」女人道。 這就很奇怪了,不打獵還有人買弩,那弩是用來幹什麼的?就在這時,大門響了幾聲被打開了,從外面進來了一名獨腿的男人。男人拄著一副巨大的架子跳到了院子裡,然後將架子立在了牆邊。
「啊!你來啦。」女人見到男人立馬迎了上去。
男人點點頭,由女人攙扶著來到我們旁邊,坐到了女人剛才坐的地方。女人靜靜地看了男人半天,然後對我們說:「啊,時間不早了,我去做飯,你們聊吧。」
女人走後,屋裡就只剩下我們和男人了。我悄悄打量了他幾眼,他是個很高很瘦的漢子,膚色暗沉,皮膚粗糙,因為只有一條腿,所以常年的跳動使他的腿部肌肉十分發達。
我向他問了幾聲好,然後像採訪其他人家一樣,問了他幾個常見的問題。當我問他是否有信仰?信仰什麼?他頓了頓,然後點了點頭:「有,雪艮天。」
……
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回想著那個男人的話,為什麼在說信仰時要猶豫一下呢?我和頓珠回到了住處,頓珠在院子裡磨刀。我則將這幾天調查的內容整理了一下。盲措人回答的內容一模一樣,我並沒有調查到關於白馬寺的任何消息,這使我不由得有點焦慮。我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長嘆了一口氣,看來今天無論如何要找個機會去那座老房子裡看看了。
我穿好衣服,悄悄摸摸出了門。來到街上。我很意外的發現整個村子竟變得空無一人。沒錯,就是字面意思的「空無一人」,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沒有一個人影;所有的房子都門戶大開;人就像是完全被蒸發了一般蹤影全無。我走在街上,後背感覺不斷冒著絲絲冷氣。這裡仿佛就是一個鬼村。人都去哪了呢?我只得靠著牆邊,小心翼翼的向前移動,就是這時,從遠處走來了一個人。
「風先生!」那人對著我喊了一聲。我定睛一瞧,發現是強巴多仁。
「人們都去哪兒了?」我問強巴多仁。
強巴多仁走到我跟前:「他們都去趕集了。」
「趕集啊?」我心裡稍稍鬆了口氣,但立馬又想「這深山老林里到哪兒去趕集?我從山外到忙措,日夜不間斷地走,都差不多走了一周多。這麼遠的趕趟集,一個來回得有半個多月吧。」當然,如果他們有捷徑的話,那就當我沒說。
「你們幾天趕一次集呀?」我問。
「十天。」強巴多仁說。
「從這裡到山外面嗎?」我又問。
強巴多仁點了點頭。
「從這裡到外面的路多嗎?」
「不多,不多,只有隻有一條。」
「是我來的時候走的那一條嗎?」
他頓了頓,然後立馬點了點頭「對,是那一條。」
我心裡一陣冷笑,他在撒謊。他說他們十天趕一次集,但我來的時候走的那條路,起碼有半年沒有人走過了,但我沒有點破他。有的話要在合適的時間揭穿,現在並不合適。
「那風先生來這裡做什麼?」 我哈哈一笑:「人大部分採訪完了,剩下的就是取景地找特色了,不然你說報告怎麼寫?」
強巴多仁點了點頭:「說起特色,我這兒倒是有,你要不要來看看?」
我看了他一眼:「也行,麻煩你了。」
他連忙笑道:「不麻煩,不麻煩,那走吧。頓珠先生已經到了呢。」
頓珠已經到了,說明這傢伙早先是去找過我們的,我倒要看看他想幹個什麼?
我隨著他走到了他家。這是一個坐落在村子邊緣的小院。走進屋中,頓珠已經在這裡等了好一會兒了。
我坐到頓珠身邊。強巴多仁去拿所謂的特色。其間我小聲問頓珠他什麼時候來的?他告訴我,在我出門沒多久,強巴多仁就來找我們了,那個時候他就跟強巴多仁來了。那大概已經有兩個多小時了。這時候,強巴多仁抱著個裹滿了泥的瓶子走了過來,邊走邊介紹道:「來、來、來,快來嘗一下我們這兒的特色酒。」
他將瓶子放在桌子上擦了擦,然後從桌下的抽屜里拿出了三個酒杯,將酒倒了進去。
「這是……」
「這是我們這兒的特色。」
頓珠拿起酒杯輕輕嗅了嗅,然後小聲的嘀咕了一句「這不就是青稞酒嗎?」
強巴多仁呵呵了一聲:「這可不是一般的青稞酒,這酒里可加了我們的獨家秘料,味道絕對比一般的青稞好喝。」
說完,他舉杯向著我們招呼,我們也舉杯向他示意。他抬頭將酒一口悶了。頓珠愣了一秒也抬頭一口悶。
我猶豫了一下,然後舉起酒杯剛想喝,心中突然一悸,然後感覺到了一股非常奇怪的味道,我使勁嗅了嗅杯中的酒,沒有奇怪的味道。但當我再去嘗試喝酒時,那種奇怪的味道又出現了。我使勁的嗅了嗅空氣,只有香濃的酒味。但是奇怪的味道卻在我感知中越來越強烈了。我突然意識到這個味道並不是我用鼻子聞到的,而是我的大腦所想到的。
這種感覺就像是你看吃播博主吃燒烤,雖然聞不到味,但是你能想像到一樣。
這時的頓珠和強巴多仁已經喝了三杯了。強巴多仁見我的杯子裡還滿滿的,就說道:「風先生快喝呀!難道不好喝嗎?」
我露出了個笑臉:「這不等著大家碰一碰杯嗎!」
強巴多仁立馬將酒杯舉起來:「那快干一個。」 三人碰杯,趁著他們兩人抬頭喝酒的空擋,我將酒悄悄地倒在了一旁的花盆裡,假裝自己喝乾了。喝了半瓶酒後。一旁哈哈大笑的頓珠,突然聲音一頓。手中的酒杯哐當的一聲掉在了地上,然後人毫無防備的仰面向後倒去。像是突然失去了生命般,但很快的他就打起了天大的呼嚕。我心中冷笑:「果然是加了藥的。」我學著頓珠的樣子,將手中的杯子丟在地上,整個人向後一倒,「昏死」過去了。
強巴多仁走到我和頓珠身邊,用力的搡了搡,見我和頓珠毫無反應,於是起身向門外走去,走之前還把門落了鎖。我的眼睛微微睜開了一條縫,用餘光打量周圍的動靜。見窗外沒了人影,聽見腳步聲走遠,我立馬起身。
我先到頓珠身旁用力地扇了他幾個大逼斗。可他毫無醒轉之意,只好自己去門前。門已經鎖了,我不得已另尋他路。我走到窗戶旁,一扇扇的試著打開,結果都是鎖住的。一樓沒出路,我只好上二樓。二樓是一個巨大的神祠。我走到神龕邊發現上面空空如也的。這傢伙不會是無神論者吧?我走二樓的窗邊,輕輕一推,窗子竟一下就打開了。
哈哈,天助我也!我看了看窗戶離地面的高度,並不是很高。我攀著窗欞小心翼翼地翻出來,將腳穩穩地踩在窗下的台子上,然後緩緩坐在上面,讓兩條腿垂空,幸好我也算是個徒手攀岩的大師了,這點高度對我並沒有什麼難度。我三下五除二從上面爬了下來,然後直奔院落大門。
強巴多仁已經沒有人影了,我不確定他到底是朝著哪個方向走的。就在我躊躇之際,突然從村子中心爆發出一團巨大的火光。我心下立刻明白我該往哪兒走了,我隱在黑暗中,向著遠處的火光急速衝去。
我走近那塊火光沖天的地方,那裡到處都是人,我嚇了一大跳,悄悄隱身在黑暗中觀察。人群密密麻麻的圍在一個巨大的火刑架旁,火刑架還沒點火。在它的四角各有一個火堆,火光是從那裡發出來的。
我藏匿在黑暗中就見強巴多仁上的一個高台上,他一揮手,底下嘈雜的人群立刻安靜了下來。他清了清嗓子,開口用他們忙措特有的口音講起話來:「各位,經過我們大家的努力,終於在今日成功抓到了惡魔。惡魔在這幾年中對我們的生命和財產都造成了極大的損害。今日抓到了他,我們就將他在這裡處罰,讓他用生命來慰藉他傷害過的所有人。」
他的話音剛落,底下的所有人都舉手歡呼。我發現他們手中幾乎是每人一把弩。我瞬間聯想到了那名做弩的匠人,他是將所有的弩都賣給了村民嗎?我還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就見強巴多仁又揮了揮手,兩名彪形大漢押著……不對,應該是拖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走上高台,然後就將他釘在了火刑架上,沒錯,是釘上。
他們各自拿著把弩,對著血人的手腕和腳腕各來了一發。弩箭穿過皮肉發出了沉悶的響聲,將他牢牢地釘在了架子上。血人發出一聲聲悽厲的慘叫,不停地扭動著身子瘋狂地掙紮起來,但無濟於事,瘋狂地掙扎只會讓他的傷口越來越嚴重。這殘暴的血腥的一幕幕,幾乎把我嚇尿了。
我的背緊緊靠住牆,恨不得把自己擠進牆裡去。我用哆哆嗦嗦的手將自己的嘴緊緊地捂住,仿佛這樣我就能融入黑暗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在血人不斷地掙扎中我也認出了他,他是在來時路上我遇到的那個野孩。看來村民們今天根本不是去趕集,而是集體出動去捉他了。這是什麼深仇大恨啊?不惜舉全村人之力抓他回來,並公開處於如此殘酷的刑罰。
在野孩的慘叫聲中,強巴多仁又發話了:「今夜,只有將這個魔鬼殺了,我們的村子才會重回太平。現在,行刑開始。」他說完後,一步步從高台上走了下來,站到了人群最前方,抬手接過一把弩,對準野孩的大腿射了一箭,血液順著他的腿緩緩流了下來,流到了火刑架上。強巴多仁射完,他身邊的另一個人緊接射了一箭,一個一個以此往下進行。弩箭的破風聲不斷響起,箭羽慢慢地插滿了野孩的四肢。他們是聰明的,並沒有射到野孩的要害。而是讓他痛苦的接下了每一支帶著仇恨的箭。
這極其殘暴、冷血的一幕深深的、無情的印在我的眼中,刻入我的腦子裡,刺痛了我的心臟。我的瞳孔驟縮。一股極度的滔天的怒火蔓延到了我的全身。我捏緊拳頭,猛然向前衝出去,邊沖邊高聲吼道:「都TM的給老子住手。」這吼聲響徹雲霄,竟一下子蓋過了他們的嘈雜的人聲。在場所有的人都被我嚇了一跳,像斷開了電源的機器一樣,瞬間啞巴了。
我橫衝直撞,一下子衝到人圈中央,站在了那個巨大的火刑架前,擋在了那裡。然後我怒視著所有人大吼道:「都TM想幹什麼?不知道殺生不虐生嗎?」
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向我,眼神中充滿了兇狠。強巴多仁完全沒想到我會出現在這裡。他先是一陣震驚,然後立刻黑下臉來說:「風先生,你這麼做可不行,這是我們村的私事,還輪不到你一個外人插手。」
我怒視著他:「你明白你們在幹什麼嗎?這TM的可是集體犯罪!」
強巴多仁並不理會我的話,繼續道:「風先生,如果你現在讓開的話,這件事我們可以一筆勾銷。但如果你繼續干擾的話……」他擺擺手,於是在場的所有人都舉起手中的弩齊齊對準了我。
我環顧了四周一圈,然後盯著強巴多仁:「你可以試試。」
強巴多仁同樣狠狠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突然仰頭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令人毛骨悚然。他笑了好長一會兒,猛的剎住笑聲陰毒地擠出一句話:「你以為我不敢?」
我強作鎮定輕輕一笑,正欲開口,卻突然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在人群外圍響起:「都讓開!」
這聲音仿佛有著一股難以抗拒的神奇魔力,原本嘈嘈雜雜怒視著我的人群一下子變得安靜。一個個肉眼可見的在臉上呈現出敬畏之色。我前面的人群自覺地從中間分開,人群後面走進來一個瘦小乾癟的白髮老太太。原本狠戾的強巴多仁態度一下子變得恭順起來。他連忙走到老太太旁邊,殷勤的小聲問道:「央宗婆婆,您怎麼來了?」
名叫央宗的老太太沒有理他,而是徑直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起我。我也同樣仔細地打量著她。她穿著一身褐色的藏袍,腰身躬到幾乎與地面平行,滿是溝壑的臉皺在一起,像是一片風乾了的橘子皮。那雙小小的眼睛似是渾濁不堪,實則在無形中散發著一股子精明的光。
我被她打量了老半天,心中有點沉不住氣,正要開口說話時,她卻先我一步,對著我用一種接近於梵語的語言同我說話。我聽著那種奇怪的語言,突然間腦子裡仿佛炸開了一道驚雷,我的意識一下子混亂了起來。我張了張口,然後就聽見自己用一種沙啞到極致嗓音,用同樣的語言同她說了一句話,翻譯過來就是:「我的東西還沒有找到。」
安靜的人群就像在沸油里滴入了一滴水一樣炸裂開了。每個人的臉上都顯現出極度震驚的表情。我見央宗婆婆那雙渾濁的小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她定定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用手杖重重地敲了敲地面。人群又一次安靜了下來。央宗婆婆牙齒上都用著勁開口問:「你是誰?」
依然是那種接近梵文的語言。 「我是一個旅人。」我道。
「一個旅人啊……」她沉默了。我和她鉚著勁對峙起來。多了良久,央宗婆婆又開口了:「是誰叫你來這兒的?」
我想了想:「白馬寺。」
我見她的眼中閃過了一絲的驚愕,但很快又歸於平靜。她對著旁邊的人小聲說了點什麼,然後轉頭向我,臉上竟帶有少許的恭敬之色。她客氣地說:「貴客,真是有失遠迎,請見諒,跟我來吧。」
我愣了愣,眼中閃過一絲的警惕。央宗婆婆輕輕搖了搖頭:「放心,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我沒有理她,而是轉身上到高台。走到被釘在火星架上的野孩旁邊。這時的野孩已經無比的虛弱了。見有人向他走來,立刻齜牙咧嘴起來。我走到他面前看著他,然後將手輕輕地貼在他的額頭上:「你想要什麼?」
他應該是聽懂了,或許是感覺到了我並沒有惡意。他收回齜牙咧嘴的表情張了張嘴,才用一種近乎嘶叫的聲音對著我費力道:「阿……媽!阿……媽!」
「什麼?」我沒聽懂。他叫的更大聲了:「阿媽!阿媽!」
我總算是聽明白了,他是在喊媽媽。 我看向央宗婆婆,皺眉問道:「你們抓了他的媽媽?」
央宗婆婆看著我深深的嘆了口氣,然後對身邊的人使了個眼色。那人立刻跑走,不一會兒便抱來了一卷東西回來,走到近前,我發現是一張鹿皮。
見我眼中的不解,央宗婆婆解釋道:「他是個棄嬰,是一隻失去幼鹿的母鹿養大的。」
我一下子驚愣在原地。 野孩見到鹿皮,十分激動。他開始瘋狂掙扎。那將他釘死在火星架上的弩箭竟被他晃得鬆動起來。
我連忙走到他身後,掏出隨身帶著的一把匕首,將火刑架後面釘出頭的箭頭全部斬斷。我不太敢拔出他身上的箭。如果貿然拔下,恐怕那血止就不住了。野孩終於掙脫了箭羽的束縛,從火刑架上掉落下來,他也不顧身上的傷痛,帶著利刺般的箭羽,跌跌撞撞,連滾帶爬撲向那張鹿皮。
他將那張皮緊緊的抱在懷中,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啕。那種嚎啕里充滿了悲愴,這種悲愴仿佛與無垠的大地聯繫在了一起,引得周圍的群山都震盪起來,與這個孩子一起悲鳴。大地是萬物生靈的母親,可能也在為自己的兩個孩子的遭遇而感到悲傷。
央宗婆婆再一次深深的嘆了口氣,用手杖敲了敲地說了聲:「散了吧!」周圍的人漸漸散盡。最後,在這片悲傷的大地上只剩下了我、野孩和央宗婆婆了。
野孩嚎啕大哭了多久,我就站著看了多久。漸漸的他停止了哭泣,抹了抹眼淚,突然粗暴的將身上的所有的箭一股腦的全都拔了個乾淨。
一下子,血從他身上涌了出來,甚是駭人。他卻全然不顧,只是將鹿皮無限輕柔地披在身上。他站起來,顫顫巍巍的走到了火刑架下,輕輕躺了下去。他將鹿皮緊緊裹了裹,就像是被母親擁抱的孩子那樣。他如同躺在自己的母親懷裡,躺在自己無限眷戀的故鄉懷裡。就像是月光躺在了大地的懷裡那樣恬淡;就像是飛雪躺在了山河身邊那樣舒展;就像是萬千生靈躺在菩薩腳下那樣安然。他靜靜地睡著了!
央宗婆婆看著蜷縮在地上的野孩,喃喃開口道:「在很多很多年前,我們這裡以養鹿為生,幾乎家家戶戶都養。每個早晨我們都會打開圈門,讓鹿去山上自由覓食。
到了傍晚,便敲響村裡的大鐘將鹿群召喚回來。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的過著,直到有一天……」
央宗婆婆頓了頓:「拉姆家的鹿懷孕了。」拉姆就是那個獨腳做弩人的妻子。我看著央宗婆婆示意她繼續說。
「她家的鹿八月懷胎,結果在生產時鹿崽死掉了。那頭雌鹿有靈性,竟從此一蹶不振,天天都無精打采的。拉姆一家想了很多辦法都無濟於事。但奇怪的是在一次放養歸來後,雌鹿奇蹟般的好了。拉姆一家很高興,都以為是鹿想開了。從這日起,雌鹿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好。
直到有一天,雌鹿在一次放養時失蹤了。」央宗婆婆轉頭看一下我:「拉姆一家去山裡找,連找了幾天都沒有找到,就在他們都要放棄的時候,那個雌鹿又回來了,平安無事的回來了。拉姆一家當時覺得是神佛保佑,都很開心。於是給雌鹿準備了一堆上好的漿果。就這樣雌鹿又開始跟著鹿群生活了。但僅僅只是正常的一周,雌鹿這一次失蹤了,眾人遍尋無果,九天後它又奇蹟般地回來了。就這樣周而復始,失蹤---回來---失蹤---回來,拉姆一家也習慣了。
雌鹿有時七天回來一次,有時半月回來一次,甚至最長一次是五個月才回來。起初拉姆一家並不覺得什麼。只當是雌鹿更喜歡山裡的生活,才會在山裡待這麼久才回來。直到有一天,拉姆發現雌鹿竟開始將家裡的漿果帶去了山里。
一次沒什麼,但次次這樣就顯得可疑了。拉姆將這事告訴了自己的丈夫,也就是羅布。羅布也覺得好奇。於是在一次雌鹿將漿果含在嘴裡帶走後,他悄悄的跟了上去。他跟著雌鹿走了很久。終於雌鹿在一個山洞前停下來,雌鹿前半生探進洞中,將漿果吐在了地上,叫了兩聲後退了出來,然後走遠了。羅布等了好一會兒再靠近洞口,他朝洞裡望去,發現裡面黑洞洞的。
他試探的朝里走了幾步,就在這時我,突然的,一道黑影從裡面猛地向他撲來,他眼疾手快飛快地向下一蹲躲了過去,黑影撲了個空,由於慣性在地上飛速的打了幾個滾,然後狠狠撞在了洞口的石壁上發出一陣悽厲的慘叫,慘叫聲尖厲至極,在空蕩蕩的山洞裡迴蕩著,刺的羅布耳膜生疼。他連忙端起弩箭,對準黑影將箭射了出去,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那頭雌鹿猛的從洞外竄了進來擋在了黑影前,弩箭噗的一聲,狠狠鼎進了雌鹿的脖子裡……野孩兒見自己的母親被殺,發了瘋似的攻擊羅布,羅布朝後逃跑,結果不小心掉進了山溝裡面,從此只剩下了一條腿,失去了腿的羅布將所有過錯都怪在了野孩和雌鹿身上,於是在後來,他讓幾個與他關係好的村民上山將雌鹿的屍體從野孩兒那裡搶了回來,並當著他的面剝了雌鹿的皮……」野孩兒剛開始本沒有想攻擊羅布,他只是收到了羅布的驚嚇,想逃出去。
央宗婆婆不再說話,但我已知曉了一切,雌鹿失去孩子卻又撿到了被拋棄的幼年野孩兒,所以他將野孩兒當作了自己的孩子撫養,將自己對逝去孩子的母愛全部都轉移到了野孩身上。野孩兒將雌鹿當做母親,卻眼睜睜地看著雌鹿被殺,怪不得,怪不得他對人的惡意那麼大。至於羅布,完全是因為他自己。
我已不知如何用文學去描述我的心情了,也不知如何用文字,甚至語言去描述這段跨越了物種的親情。
雌鹿失去了孩子,野孩兒失去了母親,他們是這悲傷而又殘酷世界中彼此的唯一救贖。書中說,人類的思維是在勞動與實踐中出現的,動物是沒有思維的,它們的每一個舉動都是有本能所趨勢的,但我相信,雌鹿對於野孩兒的母愛是所有目的性思維都無法比擬的,母愛——所有物種最偉大,最深沉的本能,它不可言說,不可想像,但它就存在於每個生靈的身邊。